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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西双版纳笔记

2017-7-15 21:46| 发布者: 赵日超| 查看: 498| 评论: 0

摘要: 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龙口市,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协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远河远山》《柏慧》及《你在高原》(十卷)等数十部;散文集《融入野地 ...

西双版纳笔记

 张炜

张炜为《浙江散文》杂志题词:“于真实质朴中令人感受到绚丽、才情和力量,这可能是好散文。”

一个人和一个民族,

时常经历心灵的洗涤,

实在远比身体的洗涤更为重要。

西双版纳就像一个梦幻,自小就在脑海里萦绕。已看过她太多的图片和文字,只不知道真的走近会是怎样的情形。在我们的经验中,许多美丽是经不起就近打量的,那只会让人失望和后悔。可是西双版纳,我们不可违拒地走进了你的秘境。

佛寺

只要是大一点的傣族村寨都有一个佛寺,这是精神与信仰的象征,是身心向往之地。这与西方和中东地区信奉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村落是一样的,那里稍大的村镇也必定有一个基督教堂或清真寺。在尖顶指向苍穹的美丽建筑四周,才是围拢一起的世俗生活。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尖顶指向苍穹,那将是大为不同的生活。

傣族人家,许多男子在七岁左右必要剃度出家几年,住到佛寺里。虽然他们将来大半还是要做世俗营生,但这种少年经历是极端重要的。这是早早开始的心灵洗涤。

傣族人的佛事活动频繁,无一例外是为了心灵的洗涤。一个人和一个民族,时常经历心灵的洗涤,实在远比身体的洗涤更为重要。我们知道,在内地的广大农村和城镇,过去由于生活条件所限,做到每周或每天都能进行身体洗涤也是很难的。现在许多人都有了洗浴的条件,可是心灵的洗涤一年里会有多少次?一次?两次?如果连一次都没有,这种生活就有些危险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傣族兄弟真是令人羡慕。

这一天又遇到了盛大的佛事活动。那是在景洪的总佛寺。身着鲜丽服饰的队伍绕寺行进,伴着节奏分明的音乐。队伍最前面是几排僧人,后边是手捧棉帛锦缎的男女老幼,再就是边走边舞的美丽少女:舞姿简洁典雅,只有手和两臂在重复同一种动作。她们身着盛装,右鬓佩戴一串鲜花。

我们久久地站立一旁。我们知道这不是表演,而是传统的延续,是从久远的时代开始的一个仪式。

醉绿

人如果享受到过多的氧气会发生“醉氧”,而从北方来到西双版纳的人,会有一种“醉绿”。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绿,而是人间大绿,是置身热带雨林之间。到处都是蓊郁,是浓阴匝地,是让人惶惑的青翠欲滴。百鸟喧腾,异兽长啼,显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世界对我们有些突兀,得让人好好适应一番才好。

如果长期生活在这里,我们将如何消受这大绿簇拥的日子?有点难以想象。比起这里,北方的干燥,裸露的石土,还有无法告别的阴霾,几乎已经让人习以为常了。而这里的绿色又太多太盛,空气太过洁净。一切都得从头领略,从头开始,面对一场人生的惊喜。

祖辈在西双版纳山林中过活的傣族、哈尼族、基诺族,他们是怎样认识这满眼绿色的?他们常说的话是:“没有森林就没有水,没有水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就没有生活。”

原来他们将绿色看成了生活的源头。

这是对林木植被最为深刻的一种认识,也是最为朴素的一种认识。其实远在拉美的古印地安人早就知道森林与水的关系:为了享受充沛的雨水,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林木,视毁林者为大仇。

雨水量的分布虽受天然地理板块的制约,但人也并非毫无作为,也就是说只要尽了人事,气候条件仍然可以逆转。比如记忆中的山东半岛北部沿海地区,在五六十年代之初就是绿色葱茏的,雨水也大。而在老人们的记忆里,更早的时候林子更密雨水更盛。

人间没有了绿色,苦难也就离我们不远了;没有了大绿,也就失掉了幸福。生活在苍白的土地上,首先是疾病的来袭,进而是人心的焦枯。在尘土飞扬寸草不生的地方过日子,其实只是一种煎熬。

大象

在西双版纳可以看到大象。在全世界,除了非洲和东南亚某些地区,这种动物都罕得一见。其实大象比人们珍惜的熊猫更需要爱护和保养才好,因为熊猫食量并不大,它们的吃物不过是竹子。大象则不然,一头大象每天不知需要多少植物的茎叶才能填饱肚子。

能够有一群大象自由自在游荡的地方,必有不可想象的密林绿地。所以只有在云南,在西双版纳这样的大绿之地才能养活得起它们。它们去了北方会是怎样?我们知道,那不过是在动物园里饲喂几头供孩子们看,让他们伸着小手点画:“这是大象”。

如果我们北方游动着一群大象,气候是否适合先不说,仅以吃食论,那么不须太久的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绿色都得被它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真的没有供养它们的本钱,我们的绿色太薄。

西双版纳人当然以大象为傲,在城区,街头路口都有大象的雕塑。而我们知道,通常的城市里一般是给英雄人物才塑雕像的。这里的大象就是活生生的大英雄。

我曾参加了当地的一次泼水活动。虽然不是泼水节,但总有机会让外地人感受水的恩惠和吉祥。同样是盛装的少男少女,他们手持水盆,倾水泼洒,呼号祝福,还牵出了一头大象。

大象通人语,能交流,一根长鼻子擅取物,并不时地高举过顶向人致礼。它体大雄健,步伐沉稳,一双眼睛留意四周,憨态可鞠。奇怪的是在它的面前,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万物的灵长”,常常会有莫名其妙的羞愧感。

我们平时对那些能做大工、拥有大力的人给予赞美,称他们为“大象”。大动物与小动物在姿态上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拥有一副特别稳重的外表。小动物如黄鼬之类,总是活泼机灵的。

据专家们研究,大象是动物中唯一能够追思亡故的一类:它们行走在野地里,如果遇到先辈的遗骨,一定要停下来整理归拢,久久地伫立悲悼。

大象是最配享有阔大绿色的生命。

老茶

人们熟知的有云南普洱茶,一度价昂逼人。人们还知道有一条古老的茶马古道,更早的人以牛马驮运茶叶运到西部边陲。这条茶马古道今天还在,已成为一条追怀之路,散发着永久不息的茶香。

西双版纳的老茶树王绝不罕见。古老的茶林留下来,在新的时代吐放新芽,供人们品尝时光之味。好大的叶子,好苦好香,经过了特别的工艺更变得醇厚,可以冲泡出琥珀金色。

在一丛丛密林间散着一间间普洱茶作坊,游人喜去,循香而至。这在外地人看来是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因为裹在山内,小鸟敛声,真好比古代道家的丹砂之地,不可轻易示人。不过好客的现代普洱人会引游客从路口进入,然后坐在草寮里,聊聊茶事,小口品一下他们的酿制。

我们相信,如果没有原始雨林,没有南国湿气的日夜蒸润,就不会有这种特异的老茶滋味。龙井属于西湖,那是另一片水土的精致。普洱出于大山,正得力于苍苍茫茫。杯茗与浑茫共生,才滋养出一派厚重的气象。这片大林莽中常有高达八九十米的望天树,还有繁衍成一大片的独木林。大鸟衔籽,巨鳗化龙,花腰傣歌声袅袅。

真正的普洱茶是深壑万物的综合滋味。我们啜饮品茗,须得静下心来,让胸怀与远山一统。

有一位蓝布裹头的老婆婆,她毫不费力地攀上一棵古树,采下一兜乌叶,准备了特别的礼物。她算好了将有一群年过花甲的男人从远方城市来,这些人最记得当年滋味。原来他们是四十年前的支边青年,曾在此地披星戴月干了十年。这些人后来终得回城,有了儿孙,如今算是旧地重游。

老茶树王,你是深山的见证,雨林的芬芳。

本文刊发于2017年第3期《浙江散文》杂志。

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龙口市,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协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远河远山》《柏慧》及《你在高原》(十卷)等数十部;散文集《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等;文论集《精神的背景》《当代文学的精神走向》《午夜来獾》等。2011年,《你在高原》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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