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寻找大师仿佛在沙漠中寻找绿洲

感谢饶公！

      是他把我引到了敦煌。从未来过，想像中无限遥远，在飞机上鸟瞰，入眼一片赭黄，触目惊心，自幼熟知的黄土高原，那黄帝黄种黄金黄道黄历之黄，黄得令人落泪。

2010年8月9号上午，游览古阳关遗址。阳关大道，多好的祝福呀，只能是在字面上，现实却是，在黄沙中硬生生地碾出一条道，刺破沙漠的心脏而又为沙漠严严实实地包裹，寸草不生，偶然闪过一两星灰绿，衬托出无限凄绝。

参观阳关博物馆。缅怀往昔的繁华，咀嚼今日的失落。“唐代这儿生活着17万人，今天仍然是17万人，我们的市委书记说，敦煌的计划生育全国最好。”面对如此经典的黑色幽默，众人皆笑，我的眼角却噙着泪花。

午餐选择了绿洲：葡萄架，钻天杨，枣树，野花，潺潺的渠水……全然忘记，十几步外就是虎视眈眈的沙漠，不，我没有忘记，反而觉得，此番寻找大师之旅，有点儿像在沙漠中寻找绿洲。

结局，是沙漠吞噬绿洲？还是绿洲战胜沙漠？

这么一想，就觉得不伦不类。

怪我吗？上月，也就是7月初，曾有兰州之行，问当地的朋友，甘肃有哪些值得一见的大师？“你别费心了！不毛之地，有的只是灌木，没有大树。”朋友就是这么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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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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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游览月牙泉，沙山下的一湾清泉，绝对是奇迹，所以游人如织，所以名播遐迩。

面对鸣沙山，我想的不是沙如何吟，山如何啸——天地良心，那岂能交织成动听的音乐！我想的仍是饶公。饶宗颐1938年赴云南途中，因病滞留香港，幸遇前辈大家王云五、叶恭绰，眼界大开，学养大增，那期间，他还结识了生命中最为关键的一位‘贵人’——后来成为他学生的方继仁。

          方继仁经商致富，他敬佩饶宗颐的学问，关心他的前途。1949年，大陆风云变色，饶宗颐因事赴港，方继仁力劝他寓港不归。回过头来看，这步棋算是走对了。留是留下了，以后怎么办呢？读者须知，饶宗颐的家族靠开钱庄兴家，在潮州是首富，但那是过去式了，如今，不管有多少钱，都扔在了大陆，他什么也带不走，转眼由“富二代”或“富三代”变成了穷光蛋。这转折关头，困难时分，难得方继仁慷慨解囊，支持饶宗颐搞学问，包括帮助他东渡日本、西赴欧洲、购买敦煌文物缩微胶片，等等。试问以神州之大，今天，还能找出多少方继仁这样的慷慨助学之士？

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沙漠里怎么会长出参天大树？别的不讲，单说这次为饶公来敦煌祝寿，捧场的潮州籍商人，就有数百人之多。正如章士钊所言：“名士亦须拉揽人”。敢问在恢恢内地，能有这样的豪举么？

恰在这时，一位年轻朋友从广州打来电话，得知我此行是为饶宗颐祝寿，他在电话里大叫：“卞老师！您别上当！饶宗颐国学根本不行，诗词不懂平仄，绘画不懂用笔，算什么鸟大师？！”

这是我熟知的否定模式。以名人为靶子，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这攻击的“一点”，也常常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局外人不知就里，往往就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我定了定神，以商量的口吻，对他说：“你呀，要扳倒饶宗颐，我没意见。自古英雄出少年，我盼着你有大出息。只是，你这办法不行。”“您说，应该怎么办？”对方来了劲。我说：“你若想扳倒饶宗颐，第一步，得扳倒钱锺书、季羡林、金庸、许嘉璐，以及香港大学，以及西泠印社，因为，是他们把饶宗颐抬起来的。然后，到了最后的最后，还得加上一个我。”

我当时还未采访王蒙，不知道王蒙也是饶公的“粉丝”，所以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哈哈……”，对方干笑了几声，大概掂量自己段数不够，便掉换了话题。

仍旧回到饶宗颐，末了，请读者务必记住一点：饶宗颐对人类的前景是悲观的。他说：“人的本性是恶，人类自己制造各种仇恨，制造恐怖，追求各种东西，变成物质的俘虏，掠夺地球资源不够，还要到火星去，最终是自己毁灭自己，人类可能要回到侏罗纪，回到恐龙时代。全球化同时意味能源消耗、环境恶化，大自然正在惩罚人类破坏所造成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