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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难寻旧梦在神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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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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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晓东,男,1974年7月生,山西长治武乡县人,华东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方向为明清小说、新时期文学,同时从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湘江文艺》《湖南文学》《黄河》等刊物发表散文、诗歌多篇。出版散文集《天风水雅》、学术著作《红楼梦的智慧》、评论集《文苑散录》。获丁玲文学奖、黄河文学、三毛散文奖等。


  难寻旧梦在神东
  李晓东


  一

  从《红楼梦》起,寻找儿时旧梦,就成为中国文学的美丽母题。如今,现代化飞速前行,日新月异和翻天覆地之后,追寻与回忆儿时景象更成为“疗愈文学”的共同风格。然而于我,却似乎正相反。因为我童年少年时,生活在煤矿,虽然同样留下许多难以磨灭的美好,但最刻骨铭心、辗转难忘的,是当时煤矿的工伤和工亡。

  小学一年级到爸爸工作的山西潞安矿务局五阳煤矿读书,跟爷爷奶奶住在矿家属区西排房7号。6号一家,是妈妈和一女二男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双胞胎,小我一岁,都长得很漂亮。妈妈个子高、很利索,每天把职工楼的床单拿回家洗,三个孩子帮忙搭,门前一片“只此青绿”。当时矿上女人有工作的很少,我很有些羡慕,问奶奶,奶奶说“咱不能眼气(家乡方言:羡慕、妒忌)人家,是死亡家属。”我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组成的词语,很有些难解,不料,却是矿上最常见的群体。

  所谓“死亡家属”指井下工亡人员的遗属,包括老婆孩子。矿上政策,给老婆安排工作,通常是选矸楼、灯房、宿舍楼,每月给子女生活费。《平凡的世界》里,惠英嫂就属于死亡家属。作者给了一个温暖而蒙眬的结局,孙少平和师母仿佛结合了。近期到陕西清涧路遥文学馆参观,看视频,说“《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把笔直接从二楼的窗户扔出去”,姑且不说这动作是否属于“高空抛物”,主要是原作最后用的是“……”,表面符号之差,其实大有深意。

  孙少平与师母的结合,是一个美丽的结局,但更可能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就我所知,五阳矿没有一户死亡家属再婚的,倒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完全出于经济考虑。矿工工作危险,但收入较高,而且每月都有“麦儿黄”,对农村姑娘吸引力很大,在农村找个未婚女子易如反掌。矿区不是“城乡接合部”,而是被农村包围的小城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五阳矿有职工食堂、灯光球场、俱乐部、街心公园,许多家庭住上单元房,用上暖气、自来水、管道煤气,看上闭路电视,和一步之遥的农村生活,简直是两个世界。明显的城乡差别,使死亡家属本人,不愿意嫁到附近农村去。鲁迅有句“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似可描述此种状态,虽然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两句诗。但也不太彷徨,也没人去土地庙捐什么门槛,煤矿作为工业,尊奉的是太上老君。而且,同样的人多了,就自然了。路遥是善良的,但更是清醒的,他把六颗珍珠平放在地面,看能不能串成项链。

  时常,矿招待所门前,一圈人围着,一老一年轻两个女人在号哭打滚,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用问,又一个工人在井下工亡了。见多了,并不太震惊难过,认为这就是生活中的常态。可也没有“只是觉得她们吵闹”,煤矿工人之间的悲欢,还是相通的,大家都处于同一境遇。爸爸的几位工友,我两位同学,都命殒井下,死法各不相同。我一位同学极惨,被脱轨的电车挤到巷道壁上,胸部仅厚10厘米。生活表面平淡无波,似乎岁月静好,其实无时不惴惴,担心亲人出事。一次,弟弟没在通常时间下班回到家,我爸说了半句话“要在地面,就知道他耍去了……”

  爸爸下井30多年,直到退休那天。“当个地面工”,一直是他的梦想,尤其在工伤的时候。我还很小,爸爸回柱时被顶板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中安全帽,门牙被震掉两个。右手大拇指骨折,终身不能弯曲。有人说,在井下,越小心越容易出事,爸爸说“在井下,就要多小心”。他身高180厘米,却常说“下井要有三分猴相”。工作30多年,爸爸最大当过副组长,好像没得过先进。职工食堂前的“光荣栏”里,经常贴着胸佩大红花的“先进工作者”照片。有次,我看到“栗红旗,采煤六队”,和爸爸一个队,名字还这样好。不料不久就工亡了,和爸爸一个班,刚还在说话,一不留神被卷进机尾……“采一个工作面,要把一个队的人工伤完呢”,由于小心,他几次伤得都不算重。重伤,像腰或腿骨折,就得住院,病房里,净看到腿高高吊起的年轻人。队里派人照顾,专有名词叫“伺候工伤”,属于轻松活。实践出真知,煤矿医院的骨科,水平普遍高。

  如今,爸爸77岁,每天喝二两好酒、抽多半包细烟,和妈妈相跟着买菜、遛弯。“父母在堂”,是子女最大的幸福,我们兄妹却心有余悸,幸福之余,更多深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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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浅潜 绘画作品


  二

  持续50年的担心,在下到神东煤业集团上湾煤矿综采工作面的一刻,便几乎根本消除了。

  听说下井考察,同行作家有兴奋,也掩饰不住一些害怕,我则充满期待。我家三代煤矿人,开玩笑说,血都是黑的,我却没下过井。2019年,陪中国作家长治采风团到五阳矿参观井口,我对矿长说,这对井投产时,我在现场。矿长不相信,“井1984年投产的!”“是啊,当时我小学四年级,拿着花环,和同学们一起边跳边喊‘热烈祝贺,新井投产’。”这对井,成了大多数同学生活的依靠,也有人于此“下饮黄泉”……小时常在井口边玩,可不敢,也不让走得太近,只看到一身黑衣戴着矿灯的工人走进铁罐笼,咣当一声,半人高的门关上,外面栅栏一关,信号响起,绞车转动,人直入数百米地层深处。再上来时,出来的人一身全黑,只留下白的眼仁和牙齿,连吐出的唾沫都是黑的。后来常坐电梯,明白了一个道理,从地面向上升,先超重后失重的,高层次人乘的,名曰电梯;从地面向下降,先失重后超重的,煤矿工人站的,叫作罐笼。古语云“名正则言顺”,从名称,即可窥出差异。

  在神东下井,换上橘黄色工作服,防水的。鲁迅回忆学采矿经历时说“抽出水来掘煤,掘出煤来抽水”,地层深处,多有地下水,一个班下来,地下水加上重体力劳动大量出汗,工作服里外全湿。夏天还好,冬天换下来放进柜子,第二天全结了冰,要用体温化冰成水,然后更湿下去。先前,工作服由“劳动布”制成,一种灰色的、粗而硬的布料,有点像帆布。“工作衣”一年发两身,多数人要省下一身日常穿用。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工作衣回到村里,吸引力立即爆棚,甚至超过“兵哥哥”。部队转业回来,到煤矿也算最好的去处之一,五阳矿就接收过一批对越自卫反击战立功战士,从前线到了一线,还是“协议工”。所以,井下工作服不仅黑、湿,而且破,俗语道:“远看像要饭的,近看是掏炭的。”

  绒衣,现在许多青年人都不知为何物了,却一直是煤矿工人的“小绵袄”,比棉衣薄而紧致,约半厘米厚,非常暖和。同来采风的黄亚洲老师采访神东三代矿工之家,有诗句“白天,矿井抱着老汉;夜里,老汉抱着她”。黄老师不知道,煤矿24小时工作制,工人三班倒,没这么规律的生活。而且,矿井四处是危险,真正让工人感觉温暖的,就是这身绒衣。见绒衣如见故人,淡墨绿色,也许,爸爸当时穿的也是这种颜色,但我见到的,都是被煤尘和汗水浆过的黑。蹬上长筒水靴,挂上自救器,戴上安全帽,每个人都成了将要出征的特种兵。忽然发现,安全帽上没有头灯。头灯拿在手里,随时可以插到安全帽上,也可以取下来,用的是蓄电池,再不用灯房女工往电盒里注硫酸发电了。

  我问陪同人员,上湾矿是竖井还是斜井?答曰斜井。“埋藏多深?”“不深,400多米。”400多米还能用斜井,建井技术可谓高超。煤矿战线的旗帜,潞安矿务局石圪节矿,井深137.45米,依然是竖井。斜井,不用罐笼,一般坐电车到工作面。穿戴好,到出发点一看,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居然乘考斯特车下井!不错,和领导出行乘坐的车完全一样!车身一尘不染!不知同行者如何感受,作为煤矿老子弟的我,真切地体会到“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车进入井通道,400余米落差,却完全没有下坡的感觉,行驶非常平稳。《桃花源记》云“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在边城里,意外发现了“阡陌交通……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人间净土。下井隧道,却始终同宽,一路灯光,如夜空的星星,指引我们走到地层深处。石圪节矿老矿井直径4米;上湾矿的隧道,可以两辆考斯特并行,高十余米,地面平整,两壁光滑,顶板整齐结实,和高速公路隧道相同。

  又想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到大牙湾煤矿后,全篇终结。许多读者认为,不向命运低头的孙少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人生会更不如意。其实正相反,孙少平在煤矿,恰恰可以实现他几乎所有的梦想。当然,也是作家路遥的梦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煤矿由普采向综采升级转型,“有力气就行”变为需要懂技术、会操作机器。在我成长的五阳矿,就有一批高中毕业的工人,通过考试,到局职工大学学习,并取得中专学历,我小姑夫即其中之一。在井下看《红与黑》的孙少平,很快会认真学习《采煤概论》《采掘机械》《矿井通风与安全》等业务知识,成长为技术骨干,而后,技术员、副队长、队长、科长、副总工程师……一步步走上企业管理者岗位,实现人生价值与奋斗目标。

  同时让梦想照进现实的,是拿到“城镇户口”。相当长的时间里,“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差别”具体化为“农村户口与城镇户口的差别”。“吃上供应粮”,是多少人的梦想。我刚到矿上读书时,户口在农村,虽然当时尚无“学籍”一说,然确似乎属于“旁听生”。前几天,在应急部老干部文学群里,读到《中国煤炭工业》公众号发的文章《矿工欢呼的大好事:40年前煤矿“农转非”》,深有感触,往事又回到面前。学名“农转非”,工人们叫“办户口”。办了户口,妈妈带着弟弟妹妹们才从农村到了矿上,度过了阖家团圆的三年。同理,孙少平的孩子,无论是否与师娘共同生育,一出生,便获得城镇户口。路遥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以及其他小说,“户籍闸门”,一直是共同母题。煤矿,却把伟大作家的愿望实现了,而且,唯有煤矿工人获得这一改变全家命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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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深巷”乃中国文学标志性意象之一。“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然而,最深的巷子,无疑当数井下巷道,且不音”xiang”,而读”hang”。从记事起,“巷道”“工作面”,就如小米、面条一样耳熟能详,真正抵达,还是第一次。

  考斯特徐徐停下,沿途星光汇作光明一片。下得车来,如在春日清晨的阳光里,不热烈,也不寒冷,以最平常的态度,欢迎着穿着橙色外衣的到访者。荷兰足球队有句话“真正的男人,穿橙衣”,这些熟读古希腊神话的作家,到了地母盖亚肚腹里,紧张的心情已消逝无存,并非“男子汉气”爆表,而是实实在在看到如今井下的安全。

  近10米高、6米多宽的巷道,平直地延伸出去,绿的壁围、白的壁体,和矿职工楼走廊墙体颜色一样,轻轻抚摸,恍惚回到童年,手指却触及地底的微凉。“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在这终年零度左右的地方,蕴藏着数量巨大的,给人间带来光、热和无穷能量的煤炭,直可媲美恒星的光焰。煤炭又名“太阳石”,相传上古后羿射落九日,“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日中有三足乌,堕于地,遂成煤炭,五日落于一处,即我生长之山西五阳矿也。常言道“矿灯是矿工的眼睛”,如今矿灯在井下却几乎失去用处,巷道和工作面都电灯通明。我把矿灯拿在手里,四处照照,似乎要发现“顶板破碎”“支护不牢”等隐患点,却一无所获。

  考斯特原地掉头等待,我们通过连接巷向工作面走去。连接巷同时也承担展示长廊功能,两侧展板,图文并茂,用既通俗又科学准确的文字,描述所在工作面概况。“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个自以为血都是煤炭色的矿山老子弟,的确被惊到了。上湾矿,煤层厚8.8米,排面近300米,纵深5000米,每天可采煤5.4万吨,单井年产1600万吨,是全球产量最高单体矿井!

  “事非经过不知难”,其他人看到的是一个个数字,我体会的,却是一步步走来,高质量发展的历程。1990年,学高中地理,全国年产量过千万吨的矿务局,不到10个,潞安不在其中。五阳煤矿5000职工,年产仅100万吨,每天面对的,还有触目惊心的“百万吨死亡率”,合规合理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家庭的破碎!

  边走边听边看,工作面到了。上午,检修班,机器都静静地停着。同行者问:“为什么不生产?”我越俎代庖答,“现在八点班”。“八点班?啥意思?”只好进行科普,“煤矿全年365天,全天24小时工作制。三班倒,八点班,白班,负责检修;四点班,中班;零点班,夜班,负责生产。尤其零点班,乃出煤主力。”

  综采队长在工作面等我们,很年轻、可爱的娃娃脸上,戴一副无框眼镜,脸和眼镜一样白。原煤炭部长高扬文的“我就是煤黑子的头”让数百万矿工和他们的家属温暖了几十年,而今“煤黑子”已是书生模样。一问,果然是大学生。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工作服仅一层薄薄的煤尘,橙的底色清晰可见。脸黑、工作衣更黑,是对煤矿工人刻板印象,“其名自詨”也称“黑工人”。如果说八点班不生产,脸白还说得过去,工作服不黑,用伟人的诗句,真的“天地翻覆”“换了人间”。矽肺病是原来煤矿工人的最常见的职业病,有报道称下井三年肺全黑了、“开胸验肺”、死于矽肺病等,有些夸张了。一般井下工作十年,会得矽肺病,我爸爸下井三十年,矽肺病较严重,但并未明显影响呼吸。“死于矽肺病”的,就我所知,潞安集团都没有一起。现在技术先进,又有防尘口罩,矽肺病的困扰,应该消失了。想起到机场接我的小伙子,洁白的衬衣、藏蓝色西装裤,非常年轻精干。我问“你是矿办的?”“不是,综采队工人。”“哪个学校毕业?”“山西大同大学”“本科?”“本科。”先前,这样危险而重体力劳动,真的不需要什么文化,“煤矿活不用教,有力气就行”。普通工人,通常三个特征,要么笨、要么土、要么流里流气。也许话不中听,可的确如此。大学生当一线工人,可能有人觉得属于人才浪费,可煤矿技术革新,没文化,还真干不了了。

  果然,迎面一个小房间,里面安装着控制面板。下井前,在调度室,知道综采设备已实现远程探控。矿上负责人说:“理论上,可以坐在马尔代夫的海滩操作上湾矿生产。”井下一线,也有控制室,工人不再需要抡铁锹清煤、钻煤墙放炮、人工回柱了,主要任务是操控和巡查。以前每班下井近千人,如今综采队一班八人。煤矿,已由劳动密集型跃升为技术密集型产业,有知识,才有用武之地。从普采到综采,再到今天的智能矿山,一个最传统的重工业行业,见证了中国现代化建设成就。已退休的孙少平,一定不后悔当初无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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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巨大的液压支柱整齐地排列着,乳白色,如同参天白杨。承载的压力,却远非树梢扶风的树木可比。茅盾把白杨比作树木中的“伟丈夫”,殊不知,真正伟岸者,却深藏于地下,与亿万斯年前的树木祖先为伍,让它们重见光明、奉献光明、化作光明。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句似乎放之古今四海而皆准的名言,在地下却失去了魅力。不仅顶板需要支护,因开采破坏地层岩石构造形成的矿压,会使隧道变形,而且是不规则、难预测的。普采时期,用木柱支护,一个采煤班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回柱”。人工用铁锤把柱子打倒,给下一班重复使用。用力大小很讲究,用力小,柱子倒不了;用力太大,柱子倒了,可能上面已松动的岩石随之掉下来,砸到人,非死即伤。综采初期,支护设备换成了摩擦支柱,可以伸缩。与之配套的,还有工字钢。两米长的工字形钢架,标准、结实,但重量不轻。招新工人的一项必考科目,便是要求扛着工字钢走50米。而今,摩擦支柱、工字钢也成了工业遗存,智能化液压支柱,顶起了地底天空。

  通道右侧岩壁上蒙着铁丝网,我摘下手套,手指感受着,还拉了拉,并非检查质量和强度,而是如见旧友。这个在五阳矿叫“金丝网”。专门有打金丝网的车间,主体是女工,机器两边,一边一个,拿着铁丝缠就的“梭”,一替一下地向铁丝的“经线”中投去,随之发出很大的“咔嗒”声。所以,矿上的孩子从来不缺铁丝,以及红、黄、绿、白、青五色为衣的炮线,还有吹起来比冬瓜还大的防水袋。这些东西,让我和弟弟在村子里的小伙伴面前,生出无限骄傲。更骄傲的,是穿上皮带做鞋底的新鞋,在结冰的河面上一滑老远……农村有织粗布的土织布机,在苏州非遗展示馆,欣赏到两人多层的精密传统织机,以铁为线的织机,只有大工业才能做到。“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是一把银梭”,这首《金梭和银梭》,经蒋大为等歌唱家的演绎,传遍大江南北,也成了20世纪80年代煤矿职工晚会必唱歌曲之一,另两首是《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和《咱们工人有力量》。唯中国式现代化、新兴工业化、高科技化,才能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虽沉睡数亿载,而感受到科技创新的力量、新时代工人的力量,而他们,已不再是“黑小伙”。

  综采前一道工序是掘进。较之综采,掘进劳动强度更大,也更危险,需要直接在煤层里开出隧道,做好支护。采煤针对侧面煤墙,掘进则正面突进。掘进工的一个基本能力是扛水泥板,我弟弟自小身体瘦弱,在掘进队工作几年,回老家扛二百斤麻袋走山路气都不喘,比他胖大的我,一步都挪不动。而今,掘进也完全智能化了,而且掘铆一体。曾在沈阳铁西区见过将要出厂的盾构机,三米直径的巨大刀盘,旋转着剥离泥土、岩石,在山体里开出巨洞,乃“国之重器”。未下井前,以为掘进同样用盾构机,到现场才知道,原理都不同。地壳深处的煤层,尽管压得扎实,但毕竟是植物演化的,硬度远不及岩石,盾构机用不着。掘进机头类似于收割机,切割头上下移动,破碎的煤块由下方皮带运走。关键在于,掘的同时,自动伸出铆杆,在顶部打眼,挂铁丝网支护。每天可进度50米,好像不多,但要知道这不是走路,而是开山,效率是人工掘进的20多倍。

  巨大的割煤机静静地卧着,前后两部刀盘紧紧贴着煤墙,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仿佛一柄钢铁的玉如意。煤墙笔直站立,在灯光下熠熠反光。人们在地面见到的煤炭,通常一堆一堆,“堆成山”,地层深处,煤炭本身就是山体的一部分。将火焰和能量藏入身体,变绿为黑,成为地球母亲温暖的绒衣。刀盘外沿,伸出数排乳突,不是齿轮,呈圆锥形,像孩子的奶嘴,每一个,都是大功率钻头,而且可以540度转动。两个刀盘,一割上壁、一割下壁,刀盘旋转,钻头嵌入煤墙,如庖丁解牛、高手雕花,无边煤海萧萧下,不尽乌金滚滚来。下方就是运输皮带,直接升井进粉碎机、入洗煤厂……重新见到阳光。割煤同时,喷水降温压尘,于是液压支柱、工作服、工人的脸,保持本来颜色。大儒朱熹《观书有感·其二》“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科技革新,让艰苦、繁重、危险的采煤业脱离了“枉费推移力”的境地,如轻舟行江,自在畅达。《观书有感·其一》人人会背,“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今天,重工业代表煤炭,已得“轻”“清”二性,源头活水,乃在科技创新。知识改变命运,改变的,不仅是个人之命运,更有行业、产业、事业之命运。

  神东集团正乃科技创新的代表。重创新的同时,更重普及,专门开展“院士专家神东行”,向企业负责人、中层干部,以及普通工人,讲授智慧矿山、塌陷区治理、矿山安全,用知识武装头脑,使体力劳动转型为脑力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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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前段时间,单机游戏《黑神话:悟空》爆火,我老家山西也蹭了把流量,27个取景点游客如织,五台山佛光寺拔得头筹。有人朋友圈发文章《佛光寺能保存至今,全靠梁思成林徽因》,详述二人如何不畏艰险考察佛光寺的历程。我在下发评论“佛光寺和众多古代木结构建筑之所以在山西保存至今,一个最重要因素是,山西煤炭资源丰富,这些古建才避免拆了烧饭的命运”。相当长一个时期以来,煤炭被视为生态环境第一破坏者,雾霾等环境问题都要煤炭承担负责,宣言要“告别煤炭时代,迎来油气时代”。先不说多煤少油的中国能不能实现这一目标,单就生态保护而言,煤炭同样居功至伟。

  “民以食为天”,中国人吃熟食、喝开水,古语之“汤”即热水也。明中叶以后,由于土豆、番薯等高产量作物引进,北方人口剧增。如果不是煤炭资源丰富,不知多少森林树木成为薪柴。煤炭,是用远古之树木服务今日之人类,真正的古为今用,却受到如此污名化。

  在神东,实实在在感受到煤炭之于生态的明显正向作用。神东之名,乃陕西神木县、内蒙古鄂尔多斯东胜区各取一字而成,集团总部正建在两省区、两县区交界处。工作区生活区隔一条小河,两三分钟车程。煤矿工作区、生活区隔开,是从五阳矿开始的。作为156个苏联援建项目之一,五阳矿生产区建在西边高处,生活区在东面平缓区域,相距3公里,有免费通勤车。“山上”“山下”“上山”“下山”,从记事起,就一天多次响在耳边。最大的乐趣,便是几个小伙伴坐着车山上山下兜圈子。

  乘高档干净的考斯特上井,又见了阳光,大家却有些恋恋不舍,一边换回自己的衣服,一边热烈地交流、赞叹着。黄亚洲老师独自对着手机窃窃私语,他并非说悄悄话,而是即席赋诗,“我们下矿井/今天,要亲眼看看上海产的双滚筒挖煤机/以及郑州产的巨型液压设备/要亲眼看看/上湾煤矿的地层结构/如何改造成一架日夜咆哮的能源发动机/我们在钢铁管道与橡皮管道的夹缝里蜿蜒/成为发动机的一部分/我们手提的矿灯/是太阳/溅出的火星”。

  车行不远,到一处高地,走上木栈道,陪同的人说“神东湖到了”。沙地有湖泊,少见,但也不稀罕,最著名的当属敦煌月牙泉,还有张掖湿地、宁夏石嘴山沙湖等,可这些都为自然形成,神东湖却是人力造就,而且在采空塌陷区。煤采空后,顶部岩石会自然垮塌,从而带动地表形成沉降。可也没传说的那般可怕,有人说房子、牲畜都掉到深不见底的大坑里,还有人说半夜睡着就消失了。姑不言采煤要避开居民区,在数百米深处开采几米厚的煤层,随之垮塌几米厚的岩石,怎么可能地面东西直接落到井下呢?

  因之,地面塌陷数米,形成不平整的、大小不一的坑。井下水抽上来,通常办法是排入河中,五阳矿即排进浊漳河,神东却由此沙地成湖。时值秋日,芦苇依依、水草蔓蔓,虽无“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却也一派水乡景色。栈道护栏上,挂着节气、花卉的介绍,以及相关古诗词,大家不由驻足品读。有耳熟能详的,更多却第一次见。假日有暇,矿工、矿工的孩子、周围的农牧民,沉浸在诗与景交融的美好中。

  凭栏远眺,忽然发现远处无边无际湛蓝的湖水,在阳光下泛起粼粼的光,那是数十万块单晶硅太阳能发电板正在工作,将太阳转化为电能。神东集团每出一吨煤,都要抽取相当比例资金,投入生态治理和光伏产业发展上,新能源在集团产值中占比日益增加。煤炭称作“太阳石”,是比喻的说法,光伏,却真正地、现实地化光为电,远古太阳贮存的能量,与今天太阳新发的光芒,隔着400米地层,相互映照,共同构筑起新产业发展的图景。斜而高的光伏板下,一丛丛草和矮树茂密地生长着。光伏板挡住阳光、避免直晒地面,减少蒸发,涵养水源,昔日的不毛之地,已是郁郁葱葱。

  湖畔多树,还有一片谷子地,深绿色的谷穗谦逊地低垂下来,一米多高的谷秆亭亭玉立,叶子舒展饱满。远处看,谷田绿得发黑,“黑乌乌儿”,是我老家赞扬谷子长势好、丰收在望的词。今年北方普遍干旱,能长成这样,充分证明当地生态好、雨水多。大家立即孩子般地兴奋起来,有的说“这就是谷子地啊”;有的说“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腰”;有的说“过几天黄了,磨出的新小米熬稀饭才香,浮着一层黄黄的米油”……自拍、几人合影、集体照,谷子成了最靓丽的明星。翻翻手机,才知道在神东,已不知不觉留下了许多记忆。

  临别,媒体采访,我说:“到了神东,想起了童年时的矿山,矸石山、选矸楼、炮线、防水袋、金丝网,如今有些东西已消失不见,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现代、高效、安全、整洁的矿井……”边说边觉得,这段话前面部分可能被剪掉,因为“90后、00后”矿山人,已听不懂这些词。视频发出来,果然如此。虽难寻旧梦在神东,却无比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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