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水

霜儿

??《壹》    坑塘

??在平原的村落，总是遍布着这样的坑塘，他们形成的原因不一，但大多是因为盖房或取土，到了雨季，自然而然便成了水寄居之所。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一次次走向这样的水，先是坑塘，这是距离我的脚步和视野最近也最熟知的水域，水的气息穿过老屋和巷道的狭窄和淤塞，在我儿时的空气里不绝如缕，于是我一次次接近它。

??平常的时候，它都是半坑水，像是安静的躺在瓦盆里，一些水虫在水面上跳来舞去，弄出些许涟漪，水便漾开去，触到坑边的土岸，泥土和着水的气息便清新的弥漫开来。到了雨季，村里的雨水都会聚集于此，水布满了坑塘，盛不下的部分会溢到水边的路上和人家的墙边，就像吃饱了孩子，水这时愈发显得纯净了，水的气息升腾在村庄空中，布满了每个角落。     

??这时，我依然还是会往坑塘边跑的，不管那些路会不会被水埋没，鞋子会不会湿透，水张着软软的牙齿显得多么庞大，依然阻挡不了我走向水边的决心。我在它覆盖的地方用记忆和感觉找到以前的道路，并沿着这条道路走回家去，在它漫过的草地上，偶而会捡到一两朵厚墩墩的白蘑菇，然后欣喜地带着这些战利品跑回家，这是它在我屡次亲近之后的馈赠。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这种亲水的情结，坑塘的枯水期是我心中的冬天，也是季节真正的冬天，水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像在和我藏猫猫，我看见坑塘裸露的骨骼，四周土质样貌不一，那是水嘶咬留下的齿痕，坑底高低不平，我会欣喜地看见一两片松软细滑的沙质土壤，在里面会挖出样貌各异的小石子，石子儿都被水雕琢过，像一个个镂雕作品，我们叫它石猴儿。大人们会在水离去的坑塘里找到冬天和煤用的胶泥，新鲜红润的像婴儿的肌肤。

??水走了，却把所有该留下的留下了，汛期掉落的一切东西，以及坑底生长的柔软白茅根，那是童年时水遗留下的最甜蜜的免费食物，然而，无论这种馈赠多么让我们欣喜，我还是一如继往的怀念水，想念第二年它能如期而至。

霜儿

《贰》小河

  我的脚印一天天在坑塘边长大起来，水依旧夏来冬走，只是很少再有原来盛大的模样，汛期也不能。我的目光越过它头顶的屋顶、村落，一点点消失在看不见的远处。冥冥之中，我听到远处有另一片水在呼吸，那声音渐渐覆盖了我所有的听觉，直至有一天我站立在它的面前。

?? 然后，我认识了一种叫做河的事物，它像一条蛇，柔软曲折，逶迤在平原的土地上，让那些庄稼般坚硬的心灵会莫名的柔软起来，平原就像一个粗粝的汉子，而那条河流就像一缕温情的汗巾，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于是，总是在星光遍布的夏夜里，一个个关于河流的传说开始风行，就象说起村庄的女人，随着旱烟袋火光的一闪一闪，这些故事被蛙鸣携带着飘进夜色厚厚的大氅之下。

??我不再满足于坑塘的那片水，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带着对河流的猜想和期盼终于走近了它。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的脚步已经落后了许多的季节和岁月，它其实很早就在这里了，只是我的视线和听觉把我束缚在那片坑塘之上，水之外还有水，而且还是更大更气象不一的水，这是我走出坑塘后的感觉。我看见河流的美，不只是因为清澈，这种清，是坑塘从没有过的，一生都不会有，坑塘汇集了太多的水源，干净的不干净的，清澈的不清澈的，然后就死死的泡在一起，它的生成决定了它的样貌和本质。

??而河流和它最主要的区别就是流动，因为动，水变得有了灵魂，水也成了活水；因为动，水会把泥沙带走、沉淀，留下清秀的外貌和体表；因为动，水草可以生长，鱼类可以生存；因为动，水才不会窒息，还可以制造一些小小的水花诱惑蜻蜓和蝴蝶，以及一切微小的蜉蝣生物……

??我看见它流淌过的地域水草丰美，游鱼清晰可数，岸边庄稼殷实丰硕，这是我十岁以前的一片理想之水，曾经以为水至此便至终极。

霜儿

《叁》河渠

   如果不是在一个春天的清晨偷偷溜出家门，搭上一架进城的马车，我的童年时光可能会更长一些，偏偏那个早晨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实施，顺利地让我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然后我看见了一座几十公里之外的城市，那时我把所有有高楼的地方都叫做城市，多年之后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座小城，也许叫做镇更确切些。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一条围绕它的河流，此时才明白河流的意义，它不只是能流动的，而且还是更宽广壮阔的水域，而眼前这条河就是这样以它的宽广，阔大，让我忘记了它背后的城市和人流。

??我看不见它的源头，更看不见它的终点，只看见它的流动，宽阔的水面，因为水流的力量激起一串串浪花，它一往无前，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行进，在一个闸口，我看见它更加威武的气势，庞大的身躯因为不甘出口的窄小，像狮子一样暴跳着、咆哮着，左冲右突，一俟冲出闸门后便像脱了缰的野马，奔腾而去。

??我看不清它的心脏，它太深了，深度加重了力度，也使得它面容模湖，不再单纯。

??平原聚集不了这么深广的大水，多年之后在城市的地理课堂上，才得知这些水来自太行山脉的一些山体，它们屯集了夏天的雨水冬天的雪水，然后一股脑把它们交给山下的水库，恍如家乡那些零散的水交给坑塘，这些天上之水，便通过河渠驰骋在平原的腹地，浸润一方。

??我不知它是在平原上画一个圆，最终回归终点，就像家乡的坑塘，还是如那些伟大的江河（我后来读到的事物）一样，归向大海，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视野之外还有别的水域，而且它们以更强劲的势力存在着，这让我对水的想象翅膀又一次张开，像我走近的一条条道路，总会有未知的在面前出现，并引领我走向更深的远处和更广阔的空间。

霜儿

《肆》大河

??曾经在无数次的梦里走近一条大河，看不清它的面容，也看不清它的尽头，看见的只是水，或远或进，或深或浅，我一直向着它行走，却似乎永远走不到它面前。

??但我总是相信梦有一种预测的能力，就像一道光，如果在你眼前闪烁，就会有捕捉到它的瞬间。我庆幸我的这种观点终于在一天得以肯定。

??举家搬迁的时候，对于那个陌生的城市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临行前，记得和父亲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那里有水吗？我问。

??当然有。

??这个想当然必定是出于这个城市名字中包含的那个水字，可是我更坚信它是因为父亲从那个城市来而亲眼所见的事实。

??水很大吗？我又问。

??是啊。父亲答。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我感觉不出语言的真假。父亲淡然的性情即便对天大的事情也会举重若轻，这让我在将信将疑中对那条即将到来的大河充满了幻想。

??在面对这条大河之前，我说过我尽了所有想象之能事，这不知不觉间也加深了我对它莫名的恐惧，因为我太知道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落差了，而这种失落不幸被这一次的面对击中，那一瞬，我感到了呼吸的停止。即便我不在想象里一遍遍美化，也难以想见它会是这样的一番模样，几米远处，我就闻到了它的气息，如一具腐烂尸体的味道，被风播撒的到处都是，它庞大的躯体依稀能辨认出曾经的盛世，宽阔的河道布满岁月的痕迹，石壁上依稀还能看见古时系船的铁环，缓延的河坡上杂草丛生，被半河黑污污的河水浸染的暧昧不明。

??在最初的失落之后，我听见许多关于它的话题和传说，这使我不由又一次次走近它，像面对一个落寞的老人。无数次我听见有人说，这条河，已经老了。是啊，它老了，死掉了，喂养过的城市便豪不留情的弃置了它。能怪城市的无情吗？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在不停的寻找中也弃置着，脚步只要是有生气的，就不会停止前行的惯性，身后的脚印终有一天被尘嚣覆盖，而眼前的道路正一点点宽广。

??面对这条大河，我渐渐不再不屑，一切事物都有过曾经的豆蔻华年，我相信它也一样。它头上的石桥一遍遍诉说着历史，诉说着百年之前的辉煌和香美，那时，河面水草丰美，船舶如织，河边人家在水边洗衣，淘米，一年之中，会有几次大鱼经过，钓鱼的高手一月之间会钓到两三条几十斤重的鲤鱼，有一年，甚至有一条几百斤重的红鲤从河中经过，浩浩荡荡，河边人皆惊以为神，无不在河边焚香、祈告。两岸因了这条河土地丰饶，一座酒坊也逐渐兴起并闻名全国。直到今天，这种酒还在用这座石桥和大河作为自己的注册商标。

??一切都将走进历史，也将被历史封存，古桥上的石狮以他们动态的面孔和神情把岁月凝铸在他们生成的一瞬，酒，也以它们的醇香在历史里深入简出，只有孕育这一切的河流失去了它曾经的鲜美，却把一个城市的辉煌托出地面。

??城市中的人已经习惯了对它熟视无睹，对它掩鼻而过，它的流动曾经给它带来昔日的华美，也正是因为它的流动，也把它所有的辉煌一并带走，那些美好除了文字的记载和一些古稀之人唇边的声音，你不能留住什么，大河也不需要留住什么，因为，它已经流过了，也留下了想留下的，这，还不够吗？

霜儿

《伍》湖

??湖其实一直在那里，就像当年的那条小河一样，只是因为我的脚步和听觉未能触及，所以它一直在我视线之外。在这个城市许多年后，我才得知它的存在并走向它。

??不知什么原因我总是这样一次次被水吸引，又一次次走向水，回首我的脚步，似乎就是这样自始至终都走向水的过程，我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在证实什么，却总是在这一次次走近中又不断地背离着。

??在对河的失望之后，很久一段时间我不再关注水，似乎遗忘了它们，可我知道我是把对水的渴望像一只蜗牛一样藏了起来，那些柔软的触角不适合连续受伤，但这种聚集和隐藏不但不会使渴望消失，反而会日益厚重，终有一天会脱茧而出。

??然后我听说了“湖”这个新鲜的名字，这个名词第一次出现在我视野里，也使我很久以来郁积的失落一扫而空。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宽广的水域，它比河流丰满，比坑塘广阔，那么延展开去的一片，前后左右，视线所及除了水还是水。

??水的气息如此浓郁，挟裹着水草，藻类的气味，漫无际涯的释放开来，有水鸟在其上翱翔，鱼类和野鸭在水里不断弄出一些响声，连同风一起推动水一波一波无休无止的蔓延，这里囊括了我见过的所有水体的特点，清澈、广阔、肥美、浩大以及自然形成的历史性。

??在那一瞬，我看到了一种完美，我当时眼中水的完美。

??直到荡舟湖上，深入苇草的中心，树木般的苇丛如水布下的一片片迷宫，如果没有艄公的指引，你不会穿过这些迷阵，只有那些鸟类，熟知水的语言，当有一天我站在飞鸟般的高度，而不是栖身于湖的腹部，栖身于一只小小的舟中时，才发现了湖的另一侧面。可我当时太陶醉其中了，小舟驶入湖心时，我让艄公放弃了舟桨，随着水的呼吸和流动肆意游走，那一瞬，满眼都是水，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被水包裹的琥珀，世界只有水这么大，也就是这么大，我的船走不出，脚也走不出。

??直到那个春节，烟花在人家的门前万紫千红，惠寂寥的神情一如冬天，她说去湖边走走吧。

??几十里的路程，因为过节寂静了许多，只有我们的车子带着风声在冬天的旷野上驰过。湖水已结冰，鸟类和鱼类都失去踪迹，湖像一只冬眠的白熊。我们沿着湖边驱车慢行，惠说，这湖太没意思了。我想反驳，想说说它其他季节的风光，但最终被惠冷冷的微笑浇灭了。

??我知道惠正面临着留省城还是回这里的抉择，惠突然说：你看！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我扭头望去，湖突然变成一小片巴掌大的水域，在这片广阔的洼地上，这样的水域零星的遍布着，像一张张琐碎的棋子，而整个湖体就是一个棋盘。这时我发觉自己已沿湖边的道路走出很远，这个视角还从未到达过。

??突然之间，我想起一个词语，坐井观天，这是当时唯一能想出的成语，也是最适合当时情境的词语。

??惠说：去看看海吧，那才是真正的大水。

霜儿

《陆》海

??海，于是又成了我的一个梦，因为遥远，这个梦，直到做了很久之后才得以实现。

??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这会是最后一个梦了。因为怕失去这个梦，我下意识中一直在拖延看见它的时刻，因为渴望这个梦，又无时不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及早降临。

??在驰向海的途中，我关闭了所有的想象，也关闭了眼睛对沿途事物的眺望，只期待在和它面对的瞬间真实的体味、真实地感受，只想用自己的一切感官来认知这即将来临的事物，而不再先入为主。

??在越来越近的空气的清冽中，我感觉到海的临近，它的气息如此浓郁，是我始料所不及，那逐渐加重的扑鼻的海腥味，是她身躯中海类生物呼吸发出的气息，我循着它的气息一点点走近，在陆地的建筑一寸寸退至身后之后，海，兀然出现在视野，因为它的无边无捱，因为陆地的陡然消失，我感觉到脚底的摇晃，以及从胸腔里溢出的压抑不住的惊叹，它使我不住的吞咽着，那些激动和震惊好像不如此就难以得到抑制。

??很多时候我都不会做到忘情，在那一瞬间，在我反复抑制自己未果之后，我放弃了压抑自己，我感觉胸口热热的，眼眶也热热的，从坑塘走到大海，路途遥远而清晰，遗失在身后的只有岁月，只有脚步，它们一点点被沿途的水覆盖，直至无踪，而我始终都在路上。

??海，是更为深厚深重的事物，它的风景和厚重与那些坑塘、河流无法类比，唯一相似的都以水为载体，都是一种柔软流动的物质，所有的河流都可以被海包容，所有的生物都可以被海哺育，海有着更加浓郁的母类气息。

??我看见以海为背景的城市美丽光鲜，像一颗颗灿烂的珠贝，无论你站在海边，还是置身海上，海都不会以假面示人，她一直是那么深远、广阔，你能想象它有多远它就有多远，能想象它有多深就有多深，她用海浪带来对人类的一切馈赠，也用海浪卷走一切灾难，这些都是自然的事物，无论人类还是大海都不会因此而停止生息。

??海，对于我只是一个走近和离开的过程，它属于每一个人，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我注定只是它的一个过客，甚至连影子都不能在水面存留，留在它身上的，只有时间的折皱，随风逝去又重新凝聚。

??而我，又怎么会在时间的背景上投下身影呢？

??在我们漫漫的行程中，也许终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水域，那时我们会熄掉脚底的尘烟，在其上停泊，连同我们的灵魂，以及前世今生。

     2007/1/21

猫猫

美文一张!可惜字太小.问好!

暖玉生烟

写得好有秩序，最后归向大海！！！

夭夭

还有吗，期待中～～

楼兰

霜儿的文字一直是我喜欢的,这组文字也依然.
由很小的物而道出这么绵长优美的文,从而引人深思.实是可贵.
问好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