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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丽晴:西街上的年轻人   

发布者: 赵日超 | 发布时间: 2024-6-10 17:25| 查看数: 96096| 评论数: 0|帖子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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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街上的年轻人
  韩丽晴

  一

  方兵从小住在与古南街一河之隔的西街。西街比古南街的时光走得更慢,触目皆旧。安静的西街,旧旧的岁月里隐藏着许多情感密码。西街,是众人不舍得丢弃的一个梦。

  自认在紫砂行业里算得上是一个异类,方兵说他“不想去做跟他们一样的东西”。周而复始地重复做一件物品,说白了就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机械运动,为的是强化肌肉形成条件反射。

  这种认识源于他童年时光中的一段记忆,印象中妈妈一直坐在昏暗的老屋里,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拍打着泥片,方兵有几次从外面满头大汗地跑一圈回来,忍不住偷偷拿个坯件砸到地上再一溜烟地跑掉,这种行为让他有一种说不清的**,从小听到大的搭子打在泥片上的声音,让日子有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直白,方兵不喜欢这种无趣,砸碎的坯件表达了他对这种无趣的抵抗,这种充满孩子气的天真短暂地安抚过他的情绪。

  后来,他一直不喜欢重复式的劳动,包括思维上的僵化和停滞不前他都很不能接受,不排除这是他潜意识里对童年记忆的一种抵抗。

  手上不断重复做一件东西,日积月累,不出意外的话正常人都可以做得很好,所以这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而且作为一名有艺术追求的手工制作者更不能满足于此,技艺上到一定台阶后,艺人应该花点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去创新,去追求某种对平庸的突破和超越。“我做的东西,技术上基础性的问题肯定已经解决掉了,但离一个更高的层次,还是有距离的。”方兵说的这个更高的层次,指的是紫砂的意境。他一直在寻找这个意境。

  长期与主流保持着一种疏离,对方兵来说不是刻意为之,他不善交际,这倒也便于他能够更加客观地打量这个纷繁世界。尽管不喜欢抛头露面,不喜欢引人注目,但一旦谈及紫砂,这位80后却是敢说话的。他认为,当今的紫砂艺人头上有块透明的天花板,这块天花板人人都知道,但谁都不肯开腔。

  方兵所说的天花板其实也不神秘,任何行业发展到一定地步,都会遇上瓶颈,对紫砂来说,行业内对工艺、泥料、制作者的职称和师承的要求,有一点限制了艺人进一步发展的步伐。

  “在一味摹古仿真的同时,不能忽视作品本身应该表达的东西。”手工作品最应该表达的是作者的思想、情感。“把古人做过的东西再在自己手上反复运动,即使做到了极致,终究还是没有跳出模仿的窠臼。”如果把模仿当成传承,缺少丰富和创新,这会对行业发展造成限制。方兵敢说,锐气十足。

  方兵自认与紫砂圈子没有过多的利益牵扯,所以看得更明白,说话也更直接。“回头看看这几十年的发展过程,这当中有没有好的东西?有,但很少,我们现在所认为的好东西,在陈鸣远那个时期都已经做到过了。作为新一代的手艺人,应该想着怎么去寻求突破,开创具有我们这个时代特色的紫砂产品。”

  回故乡之前,方兵在南京做房地产销售。

  和西街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方兵一心想走出这条街。

  西街上房子密集,天空被房子挤得瘦成窄窄的一条。方兵的同学都住在居民楼,而自己所住的西街上,每天早晨还有人趿着鞋吧嗒吧嗒地去倒马桶。从小学到高中,基本上没带过同学到家里来。他说:“我为自己的生活感到自卑。”他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抬头看天,窄成叶片样的天空压抑得心里发堵。

  方兵这代人,从小是看不上做紫砂的,潜意识里觉得没文化的人才做这行。

  小学老师一再告诫:“你们要好好学习,要考上大学,成绩不好的话长大了就只能去坐在泥凳前,去拖泥板车。”虽然紫砂业养活了许多人,但当地人言语之间还是对此带有一点贬义。

  真正改变了方兵对紫砂看法的人,是他的师父张正中。“原来紫砂行业里还有一种人,就是我师父这样的,他们既继承了传统,但又不受传统束缚。我师父48岁时到清华大学正儿八经读了3年研究生,这种好学、追求专业的精神,我很佩服。”

  二

  “师父以前不怎么认可我。这次我送了他一个紫砂摆件,是用紫砂捏的一条龙。他举在手上端详一番后就放在了案头,我知道师父这是对我满意了。我以前请他看我做的东西,他看不上眼,说你只是做了一件好的设计,但不叫紫砂。师父点醒了我,我下回再捏泥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紫砂既是紫砂又不是紫砂,它是一个表达创作者思想、情感的载体。”方兵说。

  张正中起先不看好他这个学生也能理解。方兵不按常规出牌,工作室里摆满了他做的紫砂小件,小狗、小猪,造型可爱,也很实用,比如一只牛头碗,一只吃面条用的小猪碗,都有别于传统,也超过了人们对紫砂一直以来固有的认识。

  一个紫砂艺人不做紫砂壶只做杂项小件,终究难成大气候。但方兵有自己的想法,他把动画元素融入紫砂造型的想法既朴素又单纯,紫砂要做一点年轻人容易接受的实用器,让紫砂与年轻人的日常生活相互交融,让他们从使用过程中去体验到紫砂的魅力。这是方兵想做的事。“屋里放上一只这样的紫砂器,生活里就添了点意趣,整个空间就有了份区别于以往的调性,庸常的生活就这样活脱了。”

  方兵以为,说不定由这些小件开始,紫砂就会慢慢走进年轻人的生活,渐而走进他们的内心,就会培育起新生的紫砂消费人群。由此他做了一些有创意的紫砂件,比如一头咧开嘴大笑的猪其实是一只隐秘的抽纸盒、一只耳朵特别大的猪肚子里面放了只小音响、一只独角兽的肚子里正点着一盘沉香、大小两只天鹅交颈细语营造出浓情蜜意的氛围感,件件妙趣横生。端午节这天,方兵做了一只额头上写着王字的老虎,憨态可掬,喜气洋洋,初看令人忍俊不禁想笑;再细细一看,原来是个储物罐,令人称奇的是盖子的开口一点不违和,巧妙地利用了老虎五官之间的起承转合之间的阴影,让人禁不住为作者的匠心巧思而连连叫好。

  方兵让紫砂年轻了起来,让紫砂给人带来了生活的会心一笑。

  方兵做了一把鱼壶,做了好多小恐龙、奥特曼的紫砂小件,这些都是儿子从前喜欢的小玩具。没有故事的手工很难打动人心,他的设计里有故事,他的故事带着亲情。短暂的婚姻结束后,儿子跟着前妻去了外地。捏着手上的紫砂泥,想着昔日里与小孩子嬉戏的时光,心里、手上便都有了不一样的风和雨。他给儿子的童年注入了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儿子在身边时,他陪着儿子看山看水,看草虫是如何在清晨的枝叶上迤逦出水墨一样的浅痕;带着儿子看荷叶上的水珠荡来滚去,在与露珠的细语里,藏着一颗成年人不屈服于世俗的天真之心。他手上捏着的每粒砂子里,都蕴含着一个年轻父亲对后代所寄寓的希望。“我可能给不了儿子过多的东西,那就在他的人生里多留点关于大自然的记忆,泥土、木头、竹子、花花草草,有了这些东西垫底,那么等他长大了慢慢就会领略到,生活真正的滋味都蕴含在一些最本质的东西里,比如大自然,比如纯朴。”

  没有一件手工能离得开故事,方兵的故事,不仅在紫砂上,也在紫砂外。他营造了一个现代语境下讲述紫砂故事的环境,这就是他的民宿“西肆”。

  西肆有3间客房带一家小餐厅,装修花了60万左右。员工是父母两个人加上一位厨子,完全是低成本运作。开业半年,火成了网红打卡地。西肆从设计到经营理念完全是个性化的,和他做的紫砂件一样,原创,独一无二。民宿已开5年,至今依然是整条街上的唯一。

  从砌墙到铺地板,到在窗前种上几株竹子,这些都是方兵的思路,而执行人是方兵的父亲。父子两人通力合作,种花植草,拆旧翻新,完成了这一崭新的作品。

  三

  让方兵觉得神奇的是,从西肆开始动工那天起,父亲像换了个人,整个人变得自信而从容。到这时,方兵越发感到这件事做得真是太值得了,父亲母亲的心气一下子全上来了,他们家成了西街上笑声最响亮的人家。

  来西肆的客人可以在店里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方兵会讲述他设计客房时的灵感,告诉客人床上100支的棉纱纺织品来自何处。店里的每道菜也都是方兵研发的,吃的米是直接从农民手上买的宜黄米,晚粳稻,香。店里的特色饮食是宜红奶茶、榴莲油条。最近又上了一道新菜,烤梅子鸡排。“外面吃的鸡排都是用鸡胸脯肉做出来的,咬劲不足,没有真实的肉的感觉。而梅子鸡排完全超过了以往所吃过的鸡排的味道,一推出来就大受欢迎。”方兵是讲述故事的高手,他的故事原创、非虚构,都是从底层长起来的,带着生活的肌理,有着类似于竹子和土地以及花花草草的味道,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客人听着很新鲜。

  晚上的西街很安静,客人要么待在房间里,要么和方兵喝壶宜红茶,话多话少或者不说话都不令人尴尬,完全是一种独特的安静、闲适到了某种境界的状态。这种由灵魂深处散发出的自由气息很容易激发人去谈论一些形而上的话题,好几次遇上与他谈论东西方哲学的年轻房客,甚至起了争论。说起这个话题时,方兵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年轻的脸在灯下闪出亮光,通常这是人往精神高地上行走时才会出现的一种表情。

  某个雨天,坐在大玻璃窗前喝茶的方兵,突然感到有种声音从胸腔里往外挤。方兵觉得眼前的雨下得让他颤抖,这是个令他恐惧的雨天。雨水沿着屋檐落下,在竹叶上形成战栗的晶莹。原先,他以为在这条败落的老街的晨昏里,自己学会了靠岸,学会了停泊,学会了像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那样去生活,有条不紊,处事不惊,偶尔妥协,自得其乐。但事实上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他内心的幡始终还在随着世事的风转动。竹叶上的雨水,滴下来,顺着石板上纵横的明沟暗线流进黑暗的下水道。他感觉到血管中有种东西突然剧烈地跳突起来。他知道,这是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激活了,他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我不想被压缩,从自己说话的声音,到打量世界的眼光,我都想有个更开阔的地带。”

  于是,他决定要带着他的紫砂作品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他要让自己的作品代替自己去表达对紫砂艺术的理解。他开始参加一些展览。

  最近的一次紫砂展览是在杭州的一个叫下河(音)镇的村里做的,三天展览,来看展的人基本是本村的村民。

  观众人多人少,这一点方兵并不在意。“卖货不是参展的最终目的,好多东西是不卖的,我对买主也有所选择。”对方如果是冲动型消费,买回去后不使用,那这种购买行为对方兵来说没有意义。紫砂器作为一种日用品,只有在持续不断的使用中,才会充分体验到它的魅力,才能领略到创作者的设计理念,如果束之高阁,就是辜负。

  “哪怕是反馈问题,我也感激不尽,时间成本这么贵,能来提意见,也是一种难得的互动,这是我喜欢的一种售卖关系。”真正喜欢他作品的人,方兵能从人群中一眼给挑出来,“他们看紫砂时眼里散发着一种光,那种光谁碰到了谁都会跟着兴奋”。

  大多数的紫砂艺人都过着很单纯的生活,好多人是从学校一毕业就跟着师父入了行,每天在泥凳前一坐起码七八个小时,基本上没有与外界打交道的机会。

  许多紫砂艺人为人纯朴,说话直接,即使偶尔有一两句夸大其词的话也都一目了然,他们的性格是写在脸上的。所以,那些能积极反馈信息的客户,是打开他们视野的另一道窗口。

  小镇、老街、深巷,平淡中有着淡淡的诗意和散漫。难掩单调甚至枯燥,方兵觉得,这是与他的性格比较接近的生活。

  他对自己在西街上的生活有个基本定位,首要一条就是不卖壶,民宿、餐厅、工作室里没有一把在售的壶。

  所有人都不解,说这个地方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还是网红打卡地,要是你卖紫砂壶的话,不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嘛,何乐而不为?

  方兵反问,凭什么一个开饭店的老板就得卖壶?

  不卖壶,是他与这条街处好关系的底线。这一点确保了他跟周围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竞争关系,这是一种平衡。“我一个饭店老板如果在那卖壶,哪个卖壶的老板也都不会再来我的店里吃饭了。我喜欢紫砂,完全可以做一点原创的东西,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这样呢既可以丰富紫砂的器型,也能避免我跟别人之间产生瓜葛,无利益之争即无害于众人,让大家对我放心,这是彼此给予对方的尊重。”

  与其说这是尊重,不如说是彼此给予对方一份安全感,人人都有饭吃才会人人都安全。

  老街,有着自己的生存哲学,方兵都懂。

  对于紫砂行业的前景,方兵有种天然的自信,且有掩饰不住的自豪。他说,紫砂不会没落,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在喝茶。

  一直以来,纷纷扬扬的关于紫砂的各类消息层出不穷,任何事物只要一跟利益沾上了边,那么受到关注是很正常的。紫砂即使遇到了什么困难,问题不在紫砂,紫砂本身没有问题,倒是人为的一些东西有可能让紫砂产生异化。紫砂从业者的来路各不相同,其中许多年轻人是在外面读了大学回来的,有些是家传,有些是白手起家创业。不论是哪种情形,做壶的人没有一个是甘于寂寞和平庸的,都希望能在紫砂行业里取得成就、获得认可,可是上升的通道却很不宽敞:不拜名师便没有师承,想得到业内认同非常不易;不通过各类考试、职称评定,便难有市场;不参加展览、拍卖会等各种各样由商家或者金主买单的活动,便很难立足。说起这些时,方兵想法很多。

  但同样的,一定的门槛还是需要的,相关标准的设定也很重要,任何手工都要划个基本的线,比如连造型和构图的基础都没有,也不懂透视,如何能谈到油画艺术?临摹都不过关,怎么能谈及书法造诣?

  所以,不是不应该给紫砂和紫砂人才设定各种标准,标准恰恰是种保护,是为了更好地规范和引领行业发展,也是确保消费者明明白白购买,清清楚楚了解所购物品的价值。当然,如何维护好标准的公平公正,确保标准执行到位,这是需要探讨的,也是需要全社会来共同监督的。

  另外,紫砂材质目前所开发的功能还不到30%左右,材料的使用大多数也仅仅局限在紫砂壶或者花盆以及一些小件上。紫砂还应该应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早在很多年前,茅台酒的一款酒瓶就是使用的紫砂。南京金陵饭店梅苑餐厅门口有一株梅花的雕塑材料也是紫砂。

  最近,方兵已经动手将紫砂做成香薰器具,紫砂的双重气孔特性,会使这器具通过吸附沉香的油脂形成包浆,这和通过泡茶养壶形成包浆是一样的道理。接下来他还会用紫砂去做一口钟,甚至是马桶,只要去尝试,只要去做,就有无限的可能。紫砂必须扩大与人们现实生活的接触面,而不能仅仅满足于做几把壶、几只花盆和杯子。

  对于紫砂壶的价格,在当地市场上从百把元的到上万元的都有,甚至还有100多万的,顶尖的有一把壶拍卖到1000多万。常有住店的客人问方兵,怎么去买一把适合自己的壶。方兵觉得对于这个问题不必纠结,壶价的高和低都有各自的原因,作为购买者来说,一切根据自己的实力来就好,壶是用来为茶服务的,喝什么样价格的茶就用什么样价格的壶。“喝多少钱的茶叶就买多少钱的壶,其他不要多想,不要指望什么升值,因为你不懂,平时喝几百元钱几十元钱的茶叶,却买个几千元钱的壶去等着升值,这不太现实。”

  依靠才情来创作,很容易才思枯竭,解决的方法就是不停地从生活中汲取营养,丰富知识的积累,不停地思考,甚至不断地反思,在思想上形成一个个超越往昔的波澜起伏的地带。方兵对自己的定位是“紫砂原创者”。原创,重在创新,重在表达个性。他把所看到过、听到过、体验过的东西记在脑海里,这些记忆中的符号再经过一次次的剖析,思考,便在他的手中呈现出新的模样。创新,也是一种记忆符号的转化。

  他曾经做过一只笔架,是云朵的造型,方兵是聪明的,悟性高。他把云朵固化成自己独有的创作符号,他不是学雕塑的,没有研究过造型和结构,但是通过云朵的转化,包括哪怕所做的小动物腿部关节的变化、脸部表情等等,都幻化出云朵的意象,派生出绵延不绝的创作灵感。

  工作室楼上有一只产自德国的小电窑,他所有的紫砂小件都是在这只窑里烧成的。窑温通常是1110℃、1150℃,有时候也烧到1190℃,最高时烧到过1300℃。所有的紫砂器他只烧一遍,坏了就坏了,可以留下反复揣摩,也可以扔了重新做,但绝不在烧坏的坯上再作任何修改,他不喜欢反复地修来补去。“做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真的没必要修修补补在那里反复雕琢,就像书法一样,一幅字酣畅淋漓地写完之后,觉得哪个地方笔锋不对,谁还会去补?补不出来的,因为气断了,好的紫砂作品也讲究一气呵成。”

  原创是创造,是独特,在原创的精神气质之中,包含着可贵的包容性,制作者完全可以接受和承认自己的完美以及不完美,任何一个瑕疵都带有创作者内心的颤动,要真诚地拥抱那些不完美,那是手工的印记,带着人的体温和情感,只有机器才能做到整齐划一。所以,真正的工匠精神是前置的,是放在创作的前期和中期,是体现在创意上,而不能仅仅依靠后期的修修补补。修修补补的东西,抹掉了创作者体现在作品上的心迹、创作时的状态。

  制作者对待手中之物的态度,决定了做出来的是商品还是艺术品,修修补补的只能是商品,谈不上是艺术品。完全一模一样的商品,根本就提供不了可供讲述和传播的故事。作品里如果没有融进作者的思想和观念,没有故事可讲,那么就只能拼命去强调自己的泥料、强调师承,这有意思吗?一件作品出来,最应当强调的是作者的创作理念和想法。但是,大多数的艺人都忽略了这点。

  每个做壶的人,都会寻求壶的卖点。有些强调泥好,从而忽略了壶本身的特点,感觉是在卖泥而非卖壶。有些人强调做工好,线条没有任何瑕疵。但诸如这些“泥型工款”只是紫砂壶外在的东西,没人讲紫砂里面的东西,100把一样的石瓢壶放在这,如果不看印章,谁能区别得出哪把壶是何人做的吗?紫砂真正核心的东西是人,看不到创作者的心迹,不注入人的情感、思想、观念,紫砂只是一坨泥,紫砂壶也就是一个盛水放茶的器具罢了。紫砂壶作为日用品,它的故事创作者当然是要讲的,但使用者也是有故事可讲的,所有跟紫砂相关的人,都可以来讲紫砂的故事,这才是一把紫砂壶完美的一生。

  有思想的紫砂壶自己会说话,思想来源于生活。“我师父教会我的东西,管用一辈子,向生活学习,做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这是一个艺人首要的本事。”张正中喜欢喝茶,他对方兵说,做壶的人先要学会喝茶。

  在遇到张正中之前,方兵不知道喝茶与做壶的关系有那么密切。紫砂壶通常是钢管式的出水嘴,水嘴粗厚。张正中做壶时把壶嘴做薄了,由通常的2毫米改成了1.5毫米左右。方兵不解,难道前人错了吗?前人当然没错,以前的紫砂壶主要为地产的阳羡茶服务,阳羡茶叶小而嫩,多是芽头,不会堵住出水口,对出汤快慢没有影响,以前人们是对着茶壶嘴直饮的,不宜出汤快,所以壶嘴的壁厚一点也无妨。

  但现在紫砂壶的适用性更广泛了,尤其是老白茶、普洱茶、岩茶多用紫砂壶来泡,不但泡茶,还在当分茶器使用,所以出汤不宜太慢。普洱生茶通常用盖碗泡,是因为敞口更利于出汤。以普洱熟茶来举例,如果投茶量是8克,除了第一泡醒茶洗茶需花几秒钟的时间,第二泡可以达到十来秒,之后每一泡的时间都可以增加十秒左右,泡一壶茶也就是十几秒的时间,就可以举壶倒茶。不仅是熟普,大部分的茶只要所泡时间超过两分钟,茶的缺点就全给勾引出来了,藏不住的,这也是茶叶进行正规评审时,被要求泡两分钟的原因。泡的时间长,茶里面内含物质就出来得多,比如说其中的单宁,物质出来得多,茶就容易苦涩,影响茶的香气。方兵跟着师父边学边揣摩,也把出水嘴的壁做得薄薄的,不但出汤快,断水利落,而且水如游龙,欢畅跳脱、茶香浓溢。

  老街上的俞荣骏不得不提,俞荣骏是除了师父张正中之外对方兵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人。在方兵眼里,俞荣骏是当得起艺术家这个称号的,这是方兵心中代表了某种维度的一种荣誉,当得起的人不多。“一到他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种氛围让你觉得不可能多说话,工作台上面全是工具,整理得非常漂亮,每个工具都擦得干干净净摆在那边,橱窗里面都是自己做的但舍不得卖的东西,在那种氛围里的人会升起一种敬畏心。再加上他的谈吐,沉稳,细声说话,慢悠悠地,他懂得很多。”大多数人对待紫砂壶的态度是认真的,但也只是竭力把紫砂变成一个接近或者优于标准的高级商品,以便于获得一个体面的卖价。从这个层面来说,艺人们完成的是紫砂壶的制作流程。俞荣骏不一样,他的壶往面前一摆,自带夺人心魄的吸引力,壶型随意,随意得并不潦草,率真、自然,他在大大咧咧之处特别在意细节的精致。

  许多年轻的艺人都在模仿俞荣骏,但也只仿得了壶的造型,却难以仿得出他赋予壶的意境和神韵。年轻人之所以喜欢模仿俞荣骏,是因为他的壶好看,有市场需求。他不是按照通常认定的标准来制壶的,相反,倒有可能是开口随意、盖子松弛,但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些个紫砂壶既好看又很实用,美得很别致,他的壶跟书、油画、瓷器或者普通的一只土碗放在一起,一点不违和,意境上非常吻合。真正美的器物就是这样,既区别于万物,又融合于万物。荷叶,是俞荣骏紫壶时常采纳的一种意象,他还特别喜欢枯荷、残荷,先前他喜欢以1:1还原荷叶的样子,现在是越做越精炼,只用隐约的几根线条就勾勒出一片叶或者一朵荷,诗意盎然,轻盈灵动,尽显文人雅趣。

  有人说,年轻人是被俞荣骏的壶所表达出的枯寂之美打动了,所以纷纷模仿他。

  并不尽然。

  残荷听雨,风骨自成。俞荣骏有人格魅力。他爱好广泛,喜欢看书,曾经在古南街上住过,对这条街的情结很深,也常带着书生意气与方兵谈论政府对这条街的改造情况。1964年出生的俞荣骏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大学扩招之前的老牌大学生,是认认真真读完四年大学后,又在珠海上过班,然后才回来做紫砂的。

  对于张正中,方兵心里是有点怕的,见了面恭恭敬敬地喊声师父,然后就不太敢多说话。对俞荣骏,他称老师。俞荣骏20多年前学做紫砂壶时,还没有现在这么风行拜师,所以他不归于任何一个门派,与那些当红的紫砂大家不是一个系统出来的。这可能也是年轻的壶手们愿意亲近他的原因之一,越放松越交往。俞荣骏与张正中是好朋友,他曾对方兵说过,真羡慕你师父年轻时在紫砂厂规规矩矩受过三年的训练,这对一个手艺人的技艺、耐力和毅力都是极好的磨炼。

  如果没有遇上俞荣骏,方兵依然会做他的紫砂小件,但有了俞荣骏,方兵就感觉紫砂有了不一样的风景和可能性,起码自己没有以前那么寂寞、孤单了,方兵很愿意向俞荣骏靠近,有种天然的亲近。他觉得俞荣骏比自己还懂自己。

  五

  对于将来,方兵觉得还是需要过自己的生活,需要坚守做人做事的原则,做壶先做人,一切的艺术都要有生活的基础和思想的高度,没有这两样,艺术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果把我自己的生活丢掉了,去迎合所谓的名利,那我的初心就丢了,在这种情况下手上做出的东西还是自己想要的吗?”他所说的初心就是能始终保持学习的状态。他怕忙着去迎合,根本就没心思去琢磨新的知识。

  晚上,西街有了一种区别于白天的热闹,这种热闹越发加深了西街的寂寥。

  他送我回旅店。路灯迷离昏黄,脚下深浅不一。在电线纵横交错的空中,一颗流星正从远处划过,向更深的旧的岁月里划去。几声秋虫的鸣叫增添了江南深夜的意境,那一声虫鸣,与记忆中的相似,但又不似。心里为之一怔。灯火阑珊处,隐隐传来敲打泥片的嗒嗒声。我们站住,听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段时间,听方兵说,民宿生意不好做,西肆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客人来了。他说,有没有客人来,他都不会再离开这条街了。他说,西街会越来越好,政府正着手改造,管线都要入地,屋后的油车河正在整治,据说要整治得能达到可以开游船的标准。

  方兵一直在探寻他的作品所要表达的意境,没有意境,紫砂只能是一坨泥石,僵冷、生硬,只有赋予了它足够的意境,紫砂才能具有承载文人雅意的灵魂。这才是紫砂故事更能打动人的地方。意境,在于道。

  道在哪呢?

  方兵没有回答,只说师父和老师都希望他每天起码能有6个小时是坐在手作案前的,规规矩矩做点手上的活计。他说的师父是张正中,老师是俞荣骏。

  方兵给自己准备好了一张手作桌,他想认真做点东西了。“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一旦方兵真的也能像他的师长们那样,养成坚如磐石的坐功,那么他手上的功夫也就水到渠成。十指连心,手上做足了,心自然会知道。心知意知。境,自然天成。


       来源:2024《江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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