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英：铁轨一辈子

江山

铁轨一辈子
古德英


我沿着枕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铁轨还在，电线杆还在，造访这里的飞鸟和流云也还在，只是没有了奔忙的火车。这条铁路，废弃已经大半年了。

枕木像一把平放的梯子，平直、顺畅，无限长地向远方延展。目力所及，那透着雾气的迷离中，时而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起，从远方飞向更远方。

周边阒寂。叠压的砂石间，有营养不良的杂草以流寇的身份挤出来，用微弱的心跳触摸我的脚踝。铁路边缘的野草和矮灌木盼不来火车，便暗中较劲，一个个默不作声地扩张自己的地盘。铁轨沉默不语，时光凝固在咬合的螺丝上面，锈迹斑斑。曾经是火车驰骋的疆场，现已是斜阳下的空荡荡，仿佛时间进入亘古的洪荒。曾经的喧嚣，也已从耳边删除。我似乎感受到“过尽行人君不来”的寂寥。

那些原本的日子向前一晃，身后的时光就老了，往事便在记忆的角落里铺展成一个又一个片段。

我第一次与绿皮火车结缘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末。家乡的小站上，两条铁轨在阳光下伸直双臂，用锃光瓦亮彰显自身的刚强。一列绿皮火车从一头逶迤而来，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哐哧哐哧”，这个庞然大物终于喘着粗气在面前慢慢停下，站台上候车的人们随即如潮水般向车门涌去。我要到省城求学，首次成为乘客中的一员。那平行的双轨就像远方伸来的双手，要把我接到未知的地域去。火车粗犷自信的汽笛声，在我听来，更像是向新生活发起冲锋的号角。

本世纪初，我像一只迁徙而来的燕子，在这座省城的西北郊区筑巢安家了。住处东面二三百米处，便是一条南北贯通的铁路。起初，这是一条处于原野之间的铁路。铁路与城中村之间，隔了大片农田。收获的季节，田间的稻穗用饱满和充实诠释着丰收的含义。后来，城市扩张的外延越来越大，一茬一茬的庄稼消失了，一茬一茬的房子生长了出来，直至铁路被高密的楼宇簇拥。有些村民站在自家的房顶，就可俯瞰铁路全貌。多年来，这条铁路不曾冷清过，火车一辆接一辆，呜呜的汽笛声，哐哐的轮轨撞击声，不绝于耳。铁路边的村民早已习惯了这种聒噪，他们笑说，能够安睡，皆因有火车路过时汽笛和钢铁的撞击发出的催眠曲。

铁轨承载着火车，也承载着人们的生计与梦想。铁轨连接城市和乡村，连接他乡和故乡，也连接理想和现实。

火车，让天涯变咫尺。人们借助火车，拉近了亲情，促成了爱情，改变了命运。火车，也制造了无数的情境和心理景观，演绎了诗和远方的含义。我从南来北往的火车窗口里，看到了远行人的思念、归家人的亲切和奔赴前程之人的喜悦。

不远处，一辆高铁呼啸而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正是因为高铁的盛大登场，加速了眼前这条铁路的退役。其实，这条铁路并不算老，黑黢黢的铁轨仍旧明晃晃、铮铮亮，透着足以继续与时间抗衡的刚强。但在推陈出新的发展浪潮里，交通工具日新月异，高速取代低速，舒适取代局促，先进智能取代落后呆板，是时代的呼唤，也是人民的呼唤。春天从来不会旧，但夏天还是将它替换。这不是诗，是时光的本质。

我继续用脚丈量铁轨的时光跨度，夕阳把我打印在路面上，光阴慢慢流走。我知道，脚下的这块土地将很快改变它的属性，闲置的铁轨很快就会被拆除。火车、铁轨、枕木相依相生，火车成就铁轨，铁轨成就枕木。绿皮火车不来了，铁轨、枕木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铁轨、枕木、火车，它们长厮守，惺惺相惜，相互成就。铁轨的职责是承载，火车的职责是运送。铁轨了解火车的心思，给火车巨大的信心和支撑，它数十年如一日，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火车的碾轧和日晒雨淋，铁轨因奉献而快乐。

这是万千铁轨中的两条，犹如芸芸众生的一员。人有人的一生，铁轨也应该有铁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