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读诗 丨 黄亚洲《岁月是把杀猪刀》

江山

　　
黄亚洲的诗



　　总是能听见禽兽的嗓门说着人的声音

　　这些声音并非孤立且充满磁性，往往叫人落泪
　　在清晨或是傍晚，甚或深夜
　　你总是能听见禽兽的嗓门说着人的声音

　　深夜，墙角的秋虫，能将它们祖母般的感伤
　　填满你的失眠
　   更不消说清晨，那雄鸡，简直是个老兵油子
　　几乎要把整个冠子的血都咳给你
　　若是你的旗帜有所褪色

　　那些狗狗，呜呜的委屈；那些猫咪，教给你
　　恋爱的撒娇
　　黄昏时飞向树林的鸟儿，那明知故问的互相打听
　　让你的心多么安宁

　　你总是能听见禽兽的嗓门说着人的声音
　　它们像长者的时候，你就流下孩童的眼泪，若它们柔弱
　　你就立即长成男人，在心的原野上走动虎豹与成群的大象

　　你连关窗睡觉的时候都不能拒绝这些声音
　　哪怕一声粗粝的蛙鸣，都让你检点生活是否燥裂
　　你内心充满感激

　　而现在，你要提及
　　你总是能听见人的嗓门说着禽兽的声音
　　关于这一点，你突然不想多说
　　四面八方，春夏秋冬，大家愿意听就听吧

　　你说你想逃离，但缺乏银元与护照，也缺乏
　　亲人的祝福
　　你只有乡愁以及乡愁里的禽兽，它们全体都守候在
　　你的膝前与窗外，那么善良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光明的一面是
　　白雪公主正在走向七个小矮人的方向
　　而黑暗的一面，也已经被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墙角照亮

　　那个时候，爸爸与所有的叔叔伯伯，还有老师
　　都会摸我的头，他们的笑容都像上海奶糖一样软和
　　
       那个时候，云朵很白，云朵也一直在天上呆着
　　并不飘下来，让我们彼此看不清脸

　　那个时候，夏天都是用扇子扇走的
　　谁讲个鬼故事，长辈要笑骂
　　我们孩子都互相搂在一起
　　我们盼望鬼多一点

　　那个时候，就是有运动不好
　　楼上的谢奶奶就被拖到街上去了
　　她低头，被人做成了一架飞机

　　后来她就软了，像一架真正的飞机那样
　　坠毁了

　　后来，坐在墙角的小女孩又划了一根火柴
　　照亮了她的脸





　　真正的羊

　　数到第一千只羊的时候，我就好像睡着了
　　于是我脱下羊皮，走出羊群
　　河岸风很大。我开始跟许多
　　过世的和还没有过世的朋友聊天
　　说一些太阳、风、远行和诗歌的事情

　　羊群就在附近吃着草
　　他们会叫我回去
　　我的那张羊皮，他们留着

　　一千这个数目，不算大也不算小
　　我每天都都喜欢按着这样的节奏，走入安详
　　白天过于凶险，需要用牙齿对付

　　只有在河的对岸，我的
　　过世的和还没有过世的朋友，能够安慰我
　　鼓励我做一只
　　真正的羊

　　岁月是把杀猪刀

　　岁月是把杀猪刀
　　许多猪死了，我还活着

　　甚至，我习惯与操刀的坐在一起，吃着
　　猪肉

　　红烧、白煮、东坡、粉蒸、时件、蹄膀
　　岁月像嘴唇一样滑润
　　加一些葱酱，加一些酒，加一些诗歌

　　加一些白露，加一些霜降
　　加一些政治学习与言不由衷

　　终于，岁月这把杀猪刀，对着我了
　　我已听见操刀人逼近的脚步
　　一声声，上牙床与下牙床的碰击

　　我还听见，地狱里那些欢乐的猪叫
　　它们等不及了
　　它们知道有个机关叫作六道轮回
　　它们急于做人

　　甚至，它们中间
　　也有个操刀的




　　湖水里的天鹅盯着我

　　你湖水里的天鹅，为什么这样紧盯着我
　　一动不动，眼睛柔和，放出一束
　　恒温的光
　　你身后，整座欧洲湛蓝的天空，都在淡去

　　你为什么这样紧盯着我
　　忽然就想起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怎么就
　　跑来德国了
　　我的妈妈怎么学会了收拢天鹅的翅膀
　　我的妈妈从天堂请了假了？

　　忽然就想起，儿时读过的“骑鹅旅行记”故事
　　那个故事的国家，也在欧洲
　　这一刻我多么想成为一个瑞典的儿童

　　我对天鹅说，让我搂着你的脖子飞去天上吧
　　我就喜欢那种
　　湛蓝湛蓝的世界

　　天鹅不作声，就是凝视着我
　　像我妈妈，临终那一刻

　　习惯在风里睡着

　　习惯被风抚摸着睡觉
　　躺上竹蓆，就拧开脚后的电扇
　　风，有长短不齐的手指

　　慢慢合上眼睛，就觉得
　　那风，像妈妈了
　　是一柄母亲的芭蕉扇，不会错的

　　记得，总是，就那么睡着了
　　总是不记得，那片凉爽的芭蕉林，何时
　　停止摇动的
　　总是，忽然觉得，自己好生简单

　　觉得自己好生简单，觉得
　　醒来后，一定有半块饼干好吃
　　觉得，老师昨天在我作业本上，多画了一个叉
　　觉得，要去偷偷撕下父亲抽屉里的一张白纸，换
　　对屋周家哥哥的一颗玻璃球
　　觉得瓦罐里的那只蟋蟀已经不叫了，可能要死
　　觉得瀛洲哥哥给我订的《小朋友》杂志，这一期
　　肯定在街上迷路了

　　忽然就醒来，怔怔坐起，看着呼呼响的电扇
　　忽然就想，这股有电臭味的
　　不是从芭蕉林吹来的风，后来，怎么会
　　搧来那么多的阴谋诡计、战天斗地、指鹿为马
　　明哲保身、诚惶诚恐、善恶不辨

　　那风，接的，是什么电压的主义啊
　　那风，怎么连摇头，都那么单调
　　
      母亲手里的芭蕉，哪一年停的？
　　那只蟋蟀，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的脊梁骨凉飕飕的
　　是一股什么样的风，在里面走呢
　　甚至，我的脊梁骨，是不是，就是一根人家的电线呢
　　怎么一到夏天，我这个人就有一股焦臭味呢

　　忽然就那么醒来，坐起，怔怔看着
　　呼呼响的电扇
　　哪一年停的，母亲手里的芭蕉？
　　那只蟋蟀，是不是，真的死了？




　　诗人是国家散养的鸟儿

　　诗人的旅游规划不是自己定的，是人家派的
　　多么福气，湖泊、树林、山寨、草甸子争先恐后邀请我
　　要取我的平仄、韵脚、节奏，做它们天空的鸟儿

　　排顺序很费思量
　　先去采草甸上的野花，还是先去瀑布下洗脚

　　鲜花在机场等我
　　花蕊上嗡嗡作响的三只蜜蜂是我的名字
　　吃公家的会议餐唱老板的旋律
　　我高声朗诵的时候
　　一个国家站在我身后，甘愿做我的背景音乐

　　左袖管放出春天的鸽子
　　右袖管抖落秋天的花香，我甚至
　　擅长酒席后写一批歪歪扭扭的字，加盖篆章
　　这是诗歌的怪异的变体

　　也想吟几句自己的诗
　　为栅栏与地下室里的爱情，吟几声夜莺
　　为坐在山区门槛上的孩子，哼唱思母的哭腔
　　对庄稼地的重金属唸几句咒文，从典籍里
　　抠出脓血与溃烂

　　我这么吟唱的时候，模样总是像在偷东西
　　多少人同情地看我，以为我犯了忧郁
　　也没有任何城市的广场为我伴唱，国家躲得很远

　　有人这时候就跑来拍我的肩，开宴了开宴了
　　部长等急了，今天有酒

　　其实他说的是喂鸟食
　　部长喂了就要走，他很忙

　　诗人是国家散养的鸟儿
　　诗人走不出国家，诗人也走不进人民

　　在清明不用考虑生死

　　烟雾是最好的动迁令
　　全山的鸟儿已一边咳嗽一边迁居他乡过渡
　　它们知道躲开几天，即可回迁

　　各种版本的货币都在这里燃烧
　　中国经济一向有火焰的活力，我指的当然是
　　地下经济

　　不用在这一天考虑生死，无数先贤早已考虑完毕
　　我们只须按章办事：焚香、鞠躬、拜祭、烧纸、洒酒
　　千年仪规，照做就是
　　这种事情不用动脑，动脑太累

　　不用考虑任何哲学问题，照做就是
　　连小鸟都给你让出位置了，你还不知感恩？

　　把舌头磨细，发出小鸟一样悦耳的声音
　　告诉自己，今天这座山就你一只鸟
　　这座山，是祖国大好河山里最有分量的一座

　　再拈一炷香，再倒半杯酒
　　清明是国家政权巩固日
　　告诉自己，在烟雾里坚持不咳嗽，学会三鞠躬，就是
　　看家本事

　　我的最简诗观
　　黄亚洲

　　深圳方面来函通知，说我获了“莲花杯”诗歌大奖赛的金奖，获奖作品是我不久前写的一首小诗《曲院风荷》。

　　诗人获奖当然是好事情，再说又是夺冠，虽有一点意外，觉得这首诗其实也不怎么样，不至于吧，但毕竟心情大好。我时值雁荡山采风，见那趁着夜色久久接吻的情侣峰，也不再横生妒忌之意，我觉得我的愉悦超过了他们。与金奖接吻，这份荷尔蒙还不了得。

　　来函又通知我及时告知一系列个人信息，其中有一项是“你的诗观”，而且要求表达简洁，不超过三十个字。

　　三十个字的“诗观”，怎么个写？这要求！

　　仔细一想，就想到我几年前写过一篇题为《诗歌的颜色》随笔。那篇随笔认定诗歌是象牙塔里的货，认定诗歌的颜色是象牙色的，结论很是武断，但从今日论,我观点基本未变，所以借此发挥，就抽笔写下了这么一句“诗观”：

　　“诗歌是象牙色的，但喜欢穿最普通的外衣，不系风纪扣，也不打领带。”

　　写毕，数一数，字数未超过规定。

　　本来，还想添半句：“甚至，有时候还免了裤带。”后来当然没写，一是字数超出，二是失之浮滑，不怎么好。

　　这后半句就不再这里展开了，虽说这也是诗歌表现力的一个重要方面。

　　就说前面几句的意思。

　　现在诗歌大热，也大众化了，更加的个人化自由化了，微信上都是诗，人人都写诗，与前几年讥笑诗人皆是半精神患者一样，这年头不说自己是个诗人或者是诗歌的粉丝都不好意思了。这就是诗歌“不系风纪扣，也不打领带”的意思。

　　诗歌本来就有点这个意思，最情绪化，最易适合自由发挥，常常比其他文体“出格”，现在网络时代，那就更加“不系风纪扣”了，爱写啥写啥，爱发表啥发表啥，而且还快，刚写完一按键就能昭告天下，多么爽快。

　　一随便，就容易亲和，容易接地气，读的人就多，多么好，能拥抱大众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诗人不就最喜欢人们与他共鸣嘛！

　　但是，诗多，诗也流失得快，沉淀下来一首好诗真心不容易，古往今来很棒的诗人也没有几首好诗能留下来啊，李白的算多了，但也数得下来啊，有的诗人能留一首就是上上大吉了。当代诗人的代表作也是如此，看一看，真心好的，脍灸人口的，也就那么几首。至于鄙人，更是如此，好歹写一辈子了数数也真没什么好诗，包括这首获金奖的小诗，也不会随着年年的莲花盛开而流芳于世，仔细一想就一身的冷汗，这是多么悲催也是多么正常的事啊。

　　所以，诗歌这种文体，字数这么的少，意涵与情感又要这么的饱满，没有几把刷子真是拿不下来的，因而，诗歌从总体上说还是象牙塔里的东西，是象牙色的，我真还看不出有其他什么颜色。

　　或者说就是杂色，也能成理，本来就是取悦于人民大众的嘛，一切艺术的本质特征就是为老百姓服务嘛，就譬如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各取所需，对不对？但是这份杂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涂在历史的陀螺上，那么一转，对不起，啥子颜色？

　　还是象牙色。

　　陀螺站住了，就是象牙色。历史倒下了，就是杂色。

　　[黄亚洲简介]


　　作家

　　黄亚洲，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诗刊》编委。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诗集等文学专著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屈原诗歌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飞天奖、百合奖，曾五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先后被授予“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称号。

　　诗人

　　黄亚洲，浙江杭州籍。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协《诗刊》编委、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影视委员会副主任。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名誉主席。1970年开始诗歌创作。1980年开始小说、散文、影视剧本创作。已出版各类文学专著30余部，其中诗集20部。诗集《父亲，父亲》获浙江省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诗集《行吟长征路》获中国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集《狂风》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组诗《行吟孔子故里》获马鞍山第二届李白诗歌奖金奖。

　　影视作家

　　黄亚洲，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已出版诗集、小说集、散文集、剧本集等文学专著30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有《建党伟业》《雷锋》等，长篇小说《日出东方》获国家图书奖，《雷锋》获全国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诗集《行吟长征路》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电影剧本《R4之谜》《开天辟地》《灯塔世家》《落河镇的兄弟》《邓小平1928》《毛泽东在上海1924》等15部作品被搬上银幕。电影作品先后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第20届德国法兰克福国际儿童电影节大奖、评委会奖、第5届开罗国际儿童电影节“铜开罗奖”、第12届美国芝加哥国际儿童电影节“联合国宣言奖”，第十届中美电影节最佳历史故事片奖，电影剧本夏衍奖。电视剧本搬上荧屏的有《承诺》《张治中》《上海沧桑》《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等，作品多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等奖项。曾被中国视协评为“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