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写作 | 叶梅：巫山大雨时

江山

巫山大雨时
叶梅

　　草原文学月刊

　　1

　　似乎是从6月以来，就有了雨。而到了7月，郁积在半空中的厚厚云层更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开来，大三峡巫山两岸的山峰渐渐被铺展的云雾遮挡，本来就是“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此时的云不是那种轻柔，若隐若现的，却是沉甸甸、灰蒙蒙的，蓄积了多个夏日的雨水就在连天成片的云团包裹之中。雨和云的交织密谋已经多时，终于有一刻，在老天的撕扯下，强势的雨水破云而出。

　　大雨来了。

　　2023年夏天的大雨是从干旱多时的北方开始的，先是北京、保定、涿州，然后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大雨受风云的驱使，而变幻的风云像是出自一枝巨大的神笔，在天空中任意涂抹。

　　的确是一张让人惊吓的云图。

　　雨哗哗地从天而降，像是有一道密令催逼，半点也不敢迟缓。在这秦岭和大巴山汇合之处的长江三峡两岸，万千生物仰头迎着这大雨的浇淋，任由它率性撒落。雨水迅速地渗入到山林的隐秘处，化作一道道溪流小蛇一般窜走，然后汇入平日的潺潺小河，小河陡然间被鼓涌起来，一转身就化作巨龙，不加喘息地裹挟起河边所有枯干的草根、杂枝、碎石，甚至顺势拔起半躺的树木，横冲直撞地奔腾而下。

　　鸟儿躲藏起来，它们在大雨将至的前夕，早已从看似一动不动的云团中穿过时，嗅到了雨的各种气息，雨的大小，何时降临，降于何处，都在鸟儿们的掌握之中。毫无疑问，聪明的鸟儿是天地间的使者，它们从远古的祖先开始，一直到如今，自由地飞翔在赤手空拳的人类无法企及的高度，不需要任何仪器的探测，便自知路径地飞越千万里，从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

　　每年随着季节既定的远行，飞去再飞回，这在鸟儿们来说是重大而又平常的生命经历，巫山的一些鸟儿也是如此。它们的路线各有不同，长腿的白琵鹭自北方而来，燕子却是更远的地方，它们在异地的家园不知是何情状，但在这森林茂密的巫山，它们的窝巢可以建在树上，也可在冬暖夏凉的山洞里，它们会与河岸离得稍远一些，这样，即使再猛烈的山洪在山谷间咆哮，鸟儿们也仍可安稳地在巢里歇息。

　　但小魏和他的同事们不能像鸟儿一样只顾安歇，在这个大雨滂沱的7月，他们比平时更忙些。

　　2

　　小魏瘦瘦的，清瘦的身材，清瘦的脸，或许是常在山林间走动，生怕惊扰了鸟儿和河里的鱼儿，他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但又是清亮的，又如他那双目光清澈的眼睛，专门察看山水，被绿树环抱的碧水一遍遍洗过，便也总是清亮的了。

　　小魏是重庆市巫山县生态环境监测站的副站长。

　　巫山与神女相伴，这片带有奇魅色彩的地方水资源丰富，是长江流域重要的生态屏障、全国水资源战略储备库。浩荡的长江干流自西向东横贯巫山，再经湖北巴东、秭归、兴山、宜昌，进入长江中下游。巫山县境内的大溪河、大宁河、神女溪、抱龙河、三溪河、小溪河等6条支流呈树枝状分布，将巫山的清泉抑或山洪逐一汇入长江。小魏和站里的同事每月上旬都会按时对长江干流及这6条支流开展水质常态化监测，上、中、下旬则会对各支流的回水段开展“水华”巡查及预警，每天都要对水质自动监测站的数据进行审核，可以说，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水质的变化，为的是保证流经巫山的一江清水向东流。

　　小魏做这些事已经长达18年。

　　80后的小魏，2005年毕业于青岛理工大学，所学的专业正是环境科学，离开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回到家乡巫山之后，他就进了生态监测站，开始跋山涉水野外监测采样。当年刚开始乘船外出采样，在船上晃荡着工作一天，小魏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都还会感觉到天旋地转，身体像是在随波摇晃。还有好几次，甚至从船上掉到了水里，但现在他已经身轻如燕，可以在船舷上健步如飞。至于徒步行走山路，风餐露宿，风吹雨淋更是家常便饭。

　　当地俗话形容一个人走路走得多，会说“腿都走细了”，小魏的腿确实也是走细了，18年间，日复一日的，他走遍了巫山全县26个乡镇（街道），走遍了巫山的每一条小河、每一座水库，他每年都会去这些地方采样监测。“八千里路云和月”，是一个漫长的概念，而小魏的足迹显然更加漫长，算起来，他至少已经走过了8万多公里的水路、陆路。

　　现在的条件和设备比18年前好多了，让小魏有些骄傲的是，在可以通航的水道上采样有了专门的监测船，不能通航的河流水库采样则有专门的监测车，监测车的外形和救护车差不多，白底红道，看来治理环境和治病救人都有着相通之处。

　　采样看起来简单，其实规矩很严，小魏和他的同事得开车或乘船、或步行到每条河流的采样定位点，近者十几公里，远者上百公里，戴着手套将消毒净化过的容器投入水中，取上水来，再按照不同的指标将水置入不同的容器，有透明玻璃的，有聚乙烯的，棕色玻璃瓶的不等，进行各项水质指标的实验分析。

　　按照国家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规定，分析指标共28项，重庆市生态环境监测中心又根据长江上游流域的情况增加了一个流速流量的分析，因此共有29项。在现场可以马上分析出5个参数：pH、温度、溶解氧、电导率、浊度；在实验室则主要分析水的总磷、总氮、氨氮、化学需氧量、五日生化需氧量、重金属和阴离子、阴离子表面活性剂等等。

　　难怪小魏和他的同事们看上去都文质彬彬，要知道从样品的量取，药品试剂的称量、配制，到操作精密的分析仪器设备，都相当于“绣花”一般，既要有扎实的专业功底，还需要专心致志、心灵手巧，唯有准确、熟练的操作，才能分析出真实反映水质状况的数据。

　　小魏所在的生态环境监测站，每年取得的环境质量监测数据约2万余个，为防治污染、精准治污、科学治污、保护长江提供了重要依据。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7月，常规取样分析的工作仍然不能中断，小魏和他的同事们分成几组，分别到长江干道和支流去采样。小魏带人去的是神女溪和抱龙河。神女溪上游点位距县城70多公里，开车顺利时也得一个多小时，其间必经一条长约4公里、窄狭的挂壁路。所谓“挂壁”就是挂在悬崖上，一边是百丈深涧，一边是随时可能会有石头掉落的陡岩。

　　挂壁路上，逢多雨季节落石很常见，7月的连日降雨，陡壁上的岩石更为松动，车开到挂壁路前时，果然见前方路上一堆堆垮落的石头，不怀好意地躺在路中间。手扶方向盘的驾驶员忍不住说：“今天真的是有点恼火哟。”

　　巫山话中的“恼火”可以用于多处，这里指的是麻烦。小魏心里也明白，今天确实是有些麻烦，但麻烦也得把采样取回来，况且这条窄路根本无法掉头。这时的云层仍然灰蒙蒙的，一场接一场的暴雨过后，山间依然闷热，鸟儿低飞，预示着仍有大雨将至。小魏和驾驶员身上却冒着冷汗，那4公里的路前方就是一个黑洞洞的隧道，他们相互打气，说：“没得事，开得过去。”

　　“是嘛，开得过去。”

　　绕过那些落石，悬崖下乱云飞渡，他们的车就像一艘云中船，又像一艘战舰，穿越危险的战火，冲往前线。小魏和他那些同事都还很年轻，但他们把眼前要做的事情看得很重，或许老天爷也知道照应这群为保护生态环境而付出的人。

　　他们一路平安。

　　3

　　神女溪就在神女峰下，那位美妙绝伦的仙子千古以来亭亭玉立，于高山峡谷之巅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大地江河，从她脚下流出的小溪是她飘拂的裙裾，人们一直小心呵护着。

　　但等小魏他们来到神女溪的源头、规定的取样点时，发现山上的落石已将去往河边的步道和栏杆全都打烂，他们只能避开滚落的乱石，迅速从灌木野草丛生的林间来到河边，用最快的手法却又程序一样不少地从河水中取样，装入各色瓶中，便不敢再做过多的停留，拎着水样箱赶紧撤退。

　　每到一个取样点，都是一场战斗，都是一次冒险。

　　在这个7月，小魏他们没有中断任何一条巫山河流的取样分析，为的就是掌握山洪时节的水质量数据。神女溪、抱龙河的水都将在几十公里之外进入长江，尽量能够到源头采样点位上去采样，然后做出分析，小魏和他们的监测站才能放心。

　　驾车去到抱龙河源头，走着走着发现路面整个都塌陷了，河岸成了一道陡坎，于是弃车绕道找稍平缓的地方下河。小魏想找到从前走过的一条弯曲小路，从农户家旁边绕过，可通到河边。但没想到农户已迁离，蒿草间的小路也全都被山洪冲毁，不知路在何方。

　　在坎上左看右看，小魏突然眼睛一亮，他发现乱石丛中露出铺设的防洪管道和水泥墩子，那是近些年兴建的设施，从山间直通到河里。小魏忙招呼同事们顺着管道往下爬，好在管道粗大坚实，也好在这些年的翻山越岭练就身手敏捷，一阵手脚并用的爬行后，终于从陡坎下到河滩，再深一脚浅一脚趟进浑浊的河水，取出水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捧着那堆瓶子，就像捧了一堆宝贝。

　　当然，小魏他们的生态监测站要做的并不只是这些，除了每月常规对长江干流及支流开展水质监测，上、中、下旬开展“水华”预警及巡查，对城区污水处理厂、大昌镇污水处理厂、摩天岭污水处理厂开展监督监测外，还有其他很多业务。

　　就说今年吧，4月以来开展了国控及市控土壤的采样，5月开展了41家乡镇污水处理厂的监督监测，6月配合开展国际环境日的宣传，配合巫山高中、三峡医专、北京林大等学校师生参与水质监测采样及分析，宣传环保知识，7月配合完成大宁河入河排污口——雨洪排口、雨水冲沟、乡镇污水处理厂排口等的排查。今年还会对全县乡村监测，逐步削减农村面源污染，鼓励使用环保肥，加强畜禽养殖业的监管，还有对地灾创面修复、河面清漂和消落带治理；同期还要进行站内技术人员个人持证上岗的考核……

　　这里面的每一项，做起来都不简单。

　　“水华”一词听来蛮顺耳，但对生态来说却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灾难，指的是水体中的藻类不受控制地增长，在水温、光照、营养盐成分（氮和磷）充足的情况下会长满整个水面。不同藻类，水的表观颜色也会不同，一般是绿藻，也有偏黑色的甲藻，就和海里赤潮差不多，会导致水体富营养化，水质恶劣，鱼类死亡，一片恶臭。小魏说，2015年，巫山大宁河就曾爆发了一次“水华”，那怪模怪样的绿藻几乎吓退了游客。就跟当年太湖、滇池也都曾有过骇人的绿藻出现一样，都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治理，才算清除。

　　为了防止“水华”再现，必须控制污染物的进入，降低氮、磷的浓度，所以河流两岸划分了禁养区，非禁养区内也要做好畜禽粪污干湿分离，污水规范处理。小魏他们为此每月至少要三次巡查，有时还与检察院一起配合进行。

　　巫山所有乡镇都已建立污水处理厂，随之建立了一到三级管网。对于普通人而言，似乎会觉得这些“管网”与自己不相干，殊不知它连接着千家万户，担负城市小区、街巷、乡村的排水，从主管道、次管道的动脉到毛细血管，不通则痛，污染更会形成顽疾。

　　这个道理其实一说就明白，生态环境的每一个细节，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4

　　7月连续大雨中的忙碌，尽管格外艰辛，但好在大家平安，都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有一天，小魏他们来到一条布满青苔的小水沟旁，除了取样，他还要去查看排污口，特别是一些隐藏的排口，想一一查看仔细，没想到脚下苔滑，一不留神就摔倒在沟里。

　　同事们连忙问怎么样。

　　小魏从泥水里爬起来，说，没事，没事。

　　等到夜晚回到县城家里之后，身上的湿衣也都干了，脱下衣裤时一番撕扯，**辣地疼，原来胳臂、腿都摔伤了。他不想让妻子儿女知道，忍住疼一声未吭。

　　小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漂亮的妻子和一双儿女，跟他一样，全家人的眼睛都清亮亮的。所以小魏在外一身泥一身水的，忙到再晚，心里也很笃定。

　　7月26日，重庆市生态环境监测中心对长江“培石断面”开展新污染物的采样，培石断面——也就是长江重庆段通往湖北段的最后一个断面，而对新污染物的采样分析也正是长江监测新的研究重点。

　　小魏带着站内的业务骨干，到现场配合和学习新污染物的采样，然后现场分装，用遮光的锡纸封口。对新污染物的采样分析与平时的水质分析又有所不同，要求在长江左岸、河中心和右岸都要采相同体积的样品，在大玻璃瓶里充分混合后再按项目进行分装。

　　2023年1—7月，长江重庆段出境断面达到国家II类水质标准。依据就是按照国家《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GB3838-2002）》，对分析的28个项目明确的限值要求，主要以自动站的数据为主，手工数据为辅。从目前来看，三峡一带影响水质的主要污染因子是总磷这一项，但令人欣喜的是，长江干流培石断面总磷浓度持续下降，由2016年每升0.103毫克降低至2022年每升0.043毫克，降幅58.3%。2023年的春天水质最佳。

　　达到国家II类水质标准的水，可以滋养所有生灵，巫山人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喝着长江水长大的。而那些几乎灭绝的江豚也开始浮现在江面上，野生的鱼儿们在江水里嬉戏，没有人敢惊扰它们，十年禁渔，长江回归大自然。

　　8月24日，小魏正在另一个县——云阳县进行生态监测检查。这种检查是根据《环境保**》《计量法》及其“实施细则”、《检验检测机构资质认定管理办法》等有关法律法规，受到重庆市环境监测综合质控与管理工作安排和委派的。小魏曾因突出的工作业绩和生态学术研究，接受更多具有难度的工作，也受到过各种表彰，2021年入选生态环境部生态环境监测“三五”人才技术骨干，获得2021年度“感动重庆十大人物”称号，2022年度被中国生态环境部授予“中国生态文明先进个人”荣誉称号等等。小魏在这些荣誉面前仍然眼睛清亮地干着他18年来一直干着的活儿。

　　小魏的名字叫魏嵬。

　　就在瘦瘦的小魏在长江边检验水质的时候，日本那边的核污染水排海正式启动，一股股含60多种放射性元素的核污染水开始不停地流向人们用最具有诗意的语言赞美的大海。

　　德国海洋科学研究机构采用计算机模拟发现，福岛沿岸拥有世界上最强的洋流。从排放之日起57天内，放射性物质将扩散至太平洋大半区域；10年后，蔓延全球海域。

　　从事水质量检验的小魏懂得，核污染水虽然经过处理，但依然还有较高浓度的放射性元素氚、铯等无法清除干净，排入海洋后，氚还会产生低强度的β射线，有可能长期影响鱼类、浮游生物、底栖生物、鸟类等生物多样性，所含碳14在数千年内都存在危险，并可能造成基因损害。排放30年，污染的是整个海洋生态系统，乃至整个地球。

　　一江清水向东流，流向东海之后，却将会遭遇核污染，18年来小心呵护这一江大水的小魏，还有他的同事们，望着滔滔东去的长江，怎能不深深地担忧？

　　这些天，巫山雨仍在下着，我想，那是神女的眼泪。

　　—— 刊于《草原》2023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叶梅，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长。著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美卿，一个中国女子的创业奇迹》，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生态散文集《福道》《江河之间》，文学评论集《后海拾珠》，长篇儿童文学《北斗牵着我的手》等。长篇报告文学《粲然》获2022年中国科普作品金奖，散文《叩神农》获2021年度人民文学年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