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法权：安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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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之夜
○ 钟法权


　　十月的西藏安多，少雨少雪，白天天高云淡，夜晚繁星闪烁，气候寒冷，风在五六级左右，有风的夜晚更显缺氧。
　　
　　凌晨不到四点，我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不为赶路，也不为失眠，而是因为缺氧，心慌、头疼、呕吐，让我实在无法继续赖在床上。
　　
　　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尽快找一个氧气瓶，以解夺命之急。我走出房间，透过廊道的窗子，整个安多一片漆黑，人就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洞穴。兵站寂静无声，院子里的大操场上，别说有人，就连一只野狗野猫都没有。营房四周的山冈，因为天黑的缘故，像是比白天矮了许多。长长的一栋房子，我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住着人哪个房间没有人，更不知道哪个房间里有氧气瓶，不敢贸然开门，去寻找自己需要的氧气。万般无奈的我只好从走廊里退回房间，房间里是冰冷的，外面的夜是漆黑的，我只好重新回到被窝里。半躺半倚半靠地像虾米一样蜷在床上，后脑勺像有针扎一般，我真担心血压陡然增高、血液变稠，血管里的血停止流动，而出现人生的意外，就此壮烈牺牲在雪域高原。胃腔在翻江倒海，像着了火，难受到了极点，虚弱无力地只能半眯半睁，盼望黎明早点到来。
　　
　　回想昨天晚上的决定，深感自己草率。我们一行五人于十月十六日天黑前抵达安多。安多隶属于西藏那曲地区，地处西藏北部，位于著名的唐古拉山脉南北两侧，东与青海省治多县和杂多县、西藏聂荣县为邻，南与那曲县接壤，西与班戈县、双湖县搭界，是西藏地区的北大门。当天下午抵达安多的时候，因为同行的好几个人和我一样都有了明显的高原反应，来自成都的凌仕江建议取消当晚食宿安多的原有计划，继续前行到海拔较低的当雄。凌仕江有在西藏当兵的经历，他熟悉西藏的地形和气候，知道只要翻过头儿九山和桑卡山，高原缺氧造成的身体不适便会减轻，到了当雄缺氧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当时，随行保障我们的总后青藏兵站部的何科长说，要改变计划，还得请示兵站部领导同意。我知道部队的规矩，一天汽车跑多少公里，在哪个兵站吃早饭、中饭、晚饭，都是青藏线官兵几十年的经验总结。我想，部队有规矩，我们已经从唐古拉山五千二百多米的高度下降到了只有四千七百多米的安多，缺氧可能会大大得到缓解，出于侥幸的心理，我对何科长说，既然请示领导很麻烦，就不改行程了，住安多吧。
　　
　　安多兵站同样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那是供汽车部队停放汽车的；同样有一栋可住上百人的楼房，那是供汽车兵和过往安多的官兵休息的。做出夜宿安多的决定后，我们将行李提到早已安排好的房间，稍作休息后，便到了吃饭时间。不知是心情稍好的原因，还是海拔下降身体在恢复的过程中，晚餐虽有了食欲，但不敢多吃一口。吃完晚饭顿觉精神好多了。出食堂门，见战士们在简易娱乐活动室进行各种娱乐活动，我便走了进去，与安多兵站的几个老兵打了几局台球。拿起球杆时，我自认为球技不差，打赢他们没有问题，没想到几局打下来是输多赢少。关键因素还是缺氧心慌，再加上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的我，灰溜溜地回到了房间。
　　
　　天很快黑了，月色婆娑，我正站在窗前欣赏安多的月光，站里的教导员依据安排，为我找来了一个叫李奔的谈访对象。李奔是兵站里的炊事班长，三级士官，人长得精干，干活麻利，能做一手好菜。李奔是四川人，性格开朗，十分健谈，他给我讲了冰冻层栽树、打狼等很多有趣的故事，还给我讲了自己几次恋爱失败的经过。他原本打算干四级士官的，他说在高原身体透支太厉害，每年体检血都抽不出来，年纪轻轻的就患上了高血压，心脏也不好，还时常头疼。让人奇怪的是，每次回到老家，不仅血压正常，而且心脏也没问题，头也不疼了。说今年三级期满，无论如何不能在高原继续干下去了。我对他说，你很了不起，在高原已经干满了十三年，完全有理由申请复员回到家乡。
　　
　　在安多我住的房间里有两个氧气瓶，一个摆在外间的办公桌旁，一个摆在卧室的床头柜旁。望着两个比我还高的氧气瓶，我想安多之夜一定能够安然地睡一个好觉。不承想，安多之夜却是我最痛苦的不眠之夜。因为天冷，无法坐在桌前看书写作，只得早早钻进被子里；因为缺氧，心慌气短，无法连贯性地思考问题，只能闭目养神。房间的闹钟“嚓嚓嚓”地向前走着，不到十二点，刚刚进入梦乡，挂在鼻子下的氧气突然中断。我在心里想，离天亮六点，也就六个小时，如此短暂的时间，一个长梦就挺过去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开始胸闷气短，开始恶心，开始剧烈地头疼，开始一次次软弱无力地爬起来到卫生间里呕吐。觉是无法睡了，头疼得厉害，我只好到外间去搬氧气瓶，那氧气瓶比我人还高，有五十多公斤，圆滚滚的，搬是搬不动的，我只好将氧气瓶斜置，人抱着氧气瓶滚动前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氧气瓶弄到了一墙一门之隔的卧室内。躺在床上，吸着氧气正安心入睡，氧气的嗞嗞声又突然停止了。我又开始了剧烈的胸闷和头痛，昏沉沉地爬起来，一看氧气瓶里又没了氧气。看手表才凌晨一点十分，离天亮出发还有五个小时，没了氧气这五个小时怎么度过。我在床上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身到卫生间里去呕吐。面对窗外漆黑的世界，面对缓慢移动的时钟，面对两个冒不出一丝氧气的瓶子，我后悔对凌仕江意见的轻视，后悔对自己表态的轻率，后悔自己对安多四千多米缺氧的轻蔑。在漆黑的世界里，我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向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心里在祈祷期盼难熬的长夜快点结束，哪怕只要露出一点曙光，我都可以马上逃脱这个让我万分难受生不如死的地方。
　　
　　房子里的窗帘一直拉开着，天空月色暗淡，像被拉上了黑色的帘布。我急切地盼望着黎明的曙光到来，煎熬之中，时钟的时针转到了五点，漆黑的夜在越发的黑过之后，眼前的山冈终于有了一抹亮色。身体的不适，使我实在无法继续坚持，我只好走出屋，从二楼走到一楼，顾不得颜面，敲开了凌仕江的房门，问他房间有没有氧气，他说没有；我再敲开司机的房门，司机说，我们上高原，从不用氧气的。我只好重回到楼上，两眼干巴巴地望着窗外，希望暖色的阳光尽快照在眼前漆灰色的山顶上。

　　沐浴着朝阳，从安多向着**行进。车过头儿九山，再过桑卡山，神奇出现了，肠胃不再造反，生锈了一般的脑子也灵活地运转起来，呆滞的双目有神地望向窗外，朝霞之中，素有“藏北明珠”之称的当雄，还有西藏第一大湖纳木错的独特风光在眼前交替闪现。

淡然涵凝2023

独特的经历，也是记忆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