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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对视(节选) 吴幼民( 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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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0 18:41: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生死对视(节选)
吴幼民( 纽约)


  2006年,阿肯色大学移植中心成为了小石城媒体的宠儿。肝移植病人存活率百分之一百,胰腺与肾脏移植数量翻番。大学校长在医院新大楼奠基典礼上振振有词地说:“美国的肝移植哪里最好?是纽约吗?是西海岸吗?都不是,美国最好的肝移植中心就在我们阿肯色!”……


     这天的移植科门诊,来了一位七十三岁的病人,他的名字叫哈利。老先生是一个人来的,他躬着腰坐在诊室里,面色蜡黄。我照例“望闻问切”,知道他患有晚期肝硬化,但由于有严重的冠状血管疾病,全美各家大移植中心经过评估,拒绝为他做肝移植。老先生抬起头,蜡黄而浑浊的眼睛直视我的心底,那道炯炯的目光,散发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我心里明白,我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线希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此时中心初建,虽然肝移植的存活率百分之一百,其实实力还不能与其他顶尖的移植中心比肩。在移植科例行的每周多学科会议上,我汇报了哈利的病情,以及各家移植中心的诊断结果,他的每根冠状动脉都搭了桥,其余部分的冠状动脉也有严重的狭窄,心肺功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而病人已经73岁,麻醉科三位年轻的医生对如此高危的病人没有经验,面有难色。心脏科对肝脏移植手术没底,没有表态。

     会后,我陷入了沉思。哈利先生的手术是新建移植中心第一次真正的挑战,能否突破极限只与生命有关,无关其它因素。但在医疗上打破常规,医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事实上移植中心也要承担巨大压力。哈利先生是本地的亿万富豪,社会影响巨大,对于医生来说,手术成功是份内的职责,但如果失败了,后果也许难以承受。

      下一周的例会上,我又向心脏科抛出了心脏联合肝脏移植的思路。我在匹茨堡大学就开始准备这个题目,到了爱荷华大学,与心脏外科合作已经准备好了这项手术的方案。讨论后这个选项被否决了,直到十年之后,我才在纽约完成了我的第一例心-肝联合移植手术。我又去门诊,面对着哈利先生期待的眼神,我无言以对...... 那天,直到哈利先生离开诊室,那句已到嘴边的话也没有说出来。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Dr. 吴,你可以的,你可以拯救这个生命……

      移植科开始了新的一轮学习,我开始与麻醉科的三位年轻医生一起再次复习我的两篇论文。这是我过去十几年开展“腔静脉成型肝移植术”的经验总结,刊载在当时移植界最顶尖的杂志“Transplantation”上。第一篇阐述了新术式与其它术式的比较优点,第二篇是新术式血液动力学的研究结果,与麻醉科的工作紧密相关。我想告诉麻醉科的同事,移植外科已经可以在不输血,不用体外循环,在2-3个小时内完成肝脏移植手术,以达到生理、生化及血液动力学的最小波动,这才是“腔静脉成型肝移植术”较以往术式的最大进步。

      ……又是门诊,哈利先生凝视着我,眼里满是对生命的渴望。我正视着他的双眼道:“我们决定,为您实施肝脏移植。” 接着我解释了所有潜在的风险。

      哈利先生没有说话,只是频频点头。他在离开诊室时朝我回眸微微一笑,双手攥紧了拳头。

      终于有一天,病人和那枚救命的肝脏一起进了手术室。外科、麻醉科、心脏科的同事们也汇聚在无影灯下。手术的每一步都已设计好,我站在无影灯下,开始手术。我多花了一点时间分离了肝脏的所有血管,意在只要上两把血管钳,几秒钟就可以切除病肝,并且立即可以开始移植新的肝脏。我停下手术,再次向满屋子的专家介绍了接下来十几分钟我的手术步骤,然后面对自普外科来帮忙的医生和两位住院医生说:“今天我要疯狂一把,开飞刀了,你们大家不要随意移动,避免我的针戳到你们的手指。”

      说完这话我就像以往每一台肝移植手术一样,瞬间忘记了整个世界,拿起血-管钳阻断了肝脏的所有血管,剪断了门静脉,又剪断了肝静脉,移除了病肝。

     麻醉师轻声说:“没有问题,一切平稳。”

      我将移植肝脏的腔静脉修剪成为一个大三角形,再把病人的腔静脉剪成同样的形状,然后开始腔静脉吻合。这就是我十多年前发明的“腔静脉成型肝移植术式”,最初只是想解决当时移植后肝脏流出道梗阻的世界难题,没想到对肝切除和移植肝脏都有帮助,我还依此创造了三项肝移植世界记录。十分钟不到,腔静脉的吻合完成了,我立即在阻断腔静脉的血管钳上方上了一把血管钳,然后取下那把阻断腔静脉的血管钳。由于腔静脉的血流即时开通,人体下肢的血液回流到心脏,低血压被纠正,冠状动脉并发症的潜在危险立即下降。门静脉的吻合开始了。不要动!不要动! 我时刻提醒助手,因为我在飞针走线,我要避免伤到助手。

      很快,门静脉也开通了。麻醉师松了一口气后告诉我:“十七分钟。”

      这意味着这台肝移植手术,血流阻断时间不到10分钟,无肝期17分钟。病人的血液动力学指标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了正常,因此没有出现明显的,由于肝移植手术造成的病理、生理、生化的变化,最终,病人没有出现冠状动脉疾病的并发症,心脏科专家也松了一口气。无肝期17分钟,这是我个人职业生涯的一项记录。无肝期是阻断肝脏血供的时间,包括了部分肝切除的时间和移植肝脏的时间,而移植肝脏的时间又称热缺血时间。Dr. Starzl要求我们在30分钟内结束热缺血时间,至少不要超过40分钟。外科技术的进步看似简单,但也许在最简单的事物上向前再走一步,则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外科的魅力如同证明一个偶数与一个奇数之和的猜想,再加上尼采“上帝已死”的浪漫,让无数外科人一生为之倾倒。

      我走进病人家属等候室,迎面是院长、哈利先生的太太和女儿。我掩饰着激动的心情,平静地告诉家属:一切正常。这也许是外科医生手术后最忐忑或是最得意的瞬间,新生命带给我内心深处的喜悦,无以言表。在这一刻我感到,以往所经历的所有辛苦、疲惫、压力,都是值得的。我感受到一种满足和自豪,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价值和职业信仰。

       在我离开家属手术等待室时,院长助理叫住了我,他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Dr. 吴,哈利先生是我们的校董。我笑起来,心里想:难怪院长也在这里,医院盖新大楼的经费没问题了。 我想起了几年前在爱荷华大学为州里首富的家人做了肝切除,我走出手术室时也看见了院长。后来首富给医学院捐了十亿美元,并在爱荷华大学医学院的名字前面,冠上了首富家族的姓氏。

     手术后第四天,天不亮我就去了机场,我去中国开会。手机突然响起来,我心中紧了一下,拿起手机喊了一声“哈罗”。手机里传来哈利先生坚定的声音:“Dr. 吴,我要出院!” 我如释重负,嘿嘿地笑起来道:“再等一两天吧。”“我感觉太好了,能吃、能睡、能运动,就今天吧,please!” 老先生坚定中略带着哀求的口吻。我在电话上笑着说:“好吧。” 因为我们肝移植的平均住院时间是五天,我胸有成竹。手机里传来呵呵呵的笑声和一句:“祝你旅途愉快!”

      当我从中国回来时,哈利先生自己驾驶他老掉牙的小轿车来看门诊。我推开诊室的小门,看见哈利先生正在专注地看着手机,他抬起头指着手机对我说:“Dr. 吴,这两只股票我看好,你可以考虑买。” 我笑着问道:“你身体如何?”

     我眼中的美国富豪,富而不豪,我想他们已富了好几代,“老钱”也许藐视“新富”的豪横,或许,这就是老钱的调调。

     老先生笑容满面,我看见了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他站起身来,从包里拿出一面精致的奖牌,上面隽刻着几个镀金的英文字:“世界最佳肝移植外科医生”,这块奖牌现在与许多奖牌一起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我年轻时不屑中国外科办公室里满墙的红色锦旗,如今发现自己也不能脱俗。一个外科医生江湖的尽头,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也许刀光剑影之后,还是个“举人”。

     哈利先生后来成为阿肯色肝移植支持委员会的第一批董事,他告诉我,他要让小石城的报纸好好地配合我们移植中心的市场宣传。没过几天,他七十八岁的堂兄从纽约来到阿肯色寻求肝移植,他是华尔街的大佬、风云人物。他和哈利先生一样的低调,老先生老太太在门诊排队看病,没有随从。

      这两位老富翁的病例,帮助新生的肝移植中心在阿肯色打开了局面。不久,中心获得了联邦政府医疗保险的认证,成为美国第112家肝脏移植中心。Medicare(美国联邦政府医疗保险)在评语中写到:这是一家极好的肝脏移植中心,甚至比美国传统的最佳移植中心更好。

      收获多少赞美,就会带来多少流言或蜚语。

      医学院院长瑞斯终于完成了他在阿肯色建设肝脏移植中心的使命,去了马里兰大学担任副校长兼医学院院长,继续领导异种心脏移植。佩琦主任还是我的外科主任,我们在过去两年创建移植中心中,因为瑞斯院长跳过佩琦主任而产生的积怨开始慢慢发酵。

     “瑞斯院长,恭喜你去马里兰大学担任副校长。”

      “谢谢你!吴。”
      
       阿肯色大学医学院院长瑞斯医生在他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挺直了腰板,向我伸出他那长长的手臂。我仰起头,看到他黝黑的面庞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容满面。我们二人站在院长办公室的中央,紧紧地握手,一束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在我们的脸上,这是2006年的初夏。大学校长在报纸上公布了瑞斯医生离职的新闻, 校长说,瑞斯医生担任医学院领导四年间,医学院科研经费翻番,器官移植数量翻番,尤其是创建了阿肯色州第一个肝脏移植中心。校长还说,瑞斯医生四年招募了三十位新领导和带着科研经费来的科学家。但校长没说,在这四年间,瑞斯医生开除了两位移植科主任。在我来之后,他成立了医院肝移植磁铁领导委员会,由我来主持每周一全院科主任晨会,他通常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绝少发言。他的这个决定为建立全美最后一个肝脏移植中心铺平了道路,但也使我的顶头上司大外科主任佩琦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我们之间因此结下了微妙的不解之缘。
      我们坐下,瑞斯开口说:“吴,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会去面见大学校长,把延续你爱荷华大学终身教授的合同给落实了。” 看来他对我面临的处境心知肚明,对自己不久前说过的话,“我在这里一天,吴就是移植科主任”的承诺记忆犹新。他说完这话后他又打趣地说道:“哈哈哈,我不会在阿肯色为马里兰招兵买马的。” 他先堵上了我和他一起走的去路。我第一次打量起院长的个头和面容,感觉他长得很像牙买加短跑名将博尔特。院长确认了我的猜测,他确实来自- 12 -江/ 苏/ 散/ 文·意味牙买加,他还告诉我,他是个妇产科医生。
      我们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瑞斯院长和我走出办公室,穿过院部长长的过道,最终站在院部大门前。他向我挥手告别,那时我不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瑞斯医生。十五年之后,瑞斯院长的名字风靡了全世界,在他的领导下,马里兰大学开创了人类异种心脏移植的新纪元。
      转身离开瑞斯院长的刹那,过去两年的跌宕在胸中起伏,往事历历在目。
      两年前,我去了阿肯色,一早在大外科办公室遇见佩琦主任,他说:“吴,今天肿瘤科有个胆管癌的病人需要做肝切除,有点复杂,你去看一下吧。”
      走进手术室,腹腔已经打开,肿瘤侵犯了左肝管、肝总管和部分右侧肝管,是个棘手的手术。肝门部胆管癌是我的研究课题,我们顺利完成了手术。我回到办公室,对佩琦主任笑着说:“这么大的手术,临时上台不太合适吧。”
     佩琦主任也笑起来说道:“Dr. 吴,我是因为扎克的事怕了,今后每个来这里面试的医生都要做一台手术。”
     这天下午,佩琦主任给了我正式的加盟邀请。在飞回爱荷华的飞机上,我一路回味过去几个月中,三个移植中心之间错综复杂的机缘巧合,感觉自己如同一叶轻舟,随波逐流,同时又感到危机与机会并存的兴奋。回到爱荷华后,我把初步的决定告诉了Dr. Starzl, 他在回信里对我说:“你比较适合去一个有国际背景的大学工作。” “我将非常有兴趣地看你在阿肯色的探险。” Dr. Starzl是唯一一位对我去阿肯色提出异议的人,他不认为那里适合我的发展。而我却想在阿肯色那张白纸上,画一张最新最美的图画,献给老师。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想向匹茨堡证明自己。
     我走访了整个阿肯色州,肝移植的工作紧锣密鼓,我的外科手术也渐渐增多。两年之后,肝移植终于在阿肯色州成功了,媒体连篇累牍的报导。瑞斯院长功成名就,去了马里兰大学。我也如愿以偿,又当上了外科终身教授。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一次,我的肝移植病人在手术中心跳骤停了十七分钟。
     这是一台常规的肝移植手术,在我缝合门静脉的时侯,我头上监护仪心电图的曲线突然变成了**浪,这是心脏室颤的表现,血压立即直线下降。
      麻醉师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Dr. 吴,病人心跳停了。我没有任何选择,不完成门静脉吻合,就不能开放肝脏血流,心脏得不到足够的血流量,纠正室颤和低血压几乎不可能,而且情况会越来越糟糕。我一边尽量快速地吻合血管,一边指挥一位大个子的住院医生开始心外**,他的**技术很到位,血压立马就有所上升。另外一位住院医生协助我在病人胸部剧烈的颤动下继续门静脉精细地吻合。大约经历了七、八分钟,感觉像是七、八个小时,我终于开放了门静脉血流,但血流缓慢。我等了一会儿,又开放了腔静脉的血流,没有出血,但心电监护仪上还是一条起伏的波浪。
     麻醉师大声地叫喊:“大家站开!一、二、三!” 病人随着喊声在手术台上全身抽搐了一下,我的心也随着电击除颤能量不断的加大,一阵阵颤动。我站在手术台边,肾上腺素飙升,大脑急速地旋转,我在考虑是否需要开胸做心脏**,或着直接打开膈肌,进入心包腔做心脏**。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术室里的空气似乎已被凝住,让人透不过气来。在这无尽的等待中,我的思绪像是乱码一般纠缠在一起,挣扎着追寻那微弱的希望。我默默祈祷着,希望命运的轮盘能够停在我想要的那个位置,让我得以领略奇迹的光芒。我和麻醉师不断地沟通协调,一个护士在旁边高声报告:已经十五分钟了!十六分钟!我拿起手术剪刀,准备从膈肌下方打开心包膜,改做更加有效的心脏直接**。护士又在我的耳边喊起来:十七分钟!就在我拿起手术剪刀的千钧一发之际,头顶上的心脏监护仪突然发出了有节奏的“嘟、嘟、嘟” 的声音,病人的心跳恢复了正常!手术室里骤然响起有节制的惊叹声!每个人的眼里都放着光。这也许是作为医生和护士最高光的时刻。十七分钟,这是我职业生涯中,在手术台上病人心跳停止最长的一次。那十七分钟,我知道我的心脏很大,我的肾上腺素分泌功能很旺盛,我站在无影灯下,向大家鞠躬、鞠躬...... 泪水在眼眶里旋转、旋转......
      病人安全地回到了监护病房,心肌酶居然正常,第二天就下地走路了。我心中的高兴无以言表,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像这样的事情更让一个外科医生开心呢!   
      四天后的早晨,我毫无心理准备地步入大外科死亡与并发症病例讨论会,大屏幕上赫然出现的是我的病例和我的名字。住院医生站在台上报告当时手术室的情况,当她说到除颤失败时,佩琦教授打断了她的报告。主任站在高高的阶梯教室的讲台上,环视了座无虚席的大教室后问:“Dr. 吴在吗?”
     我从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举起了右手。只听佩琦教授又说:“请你说说这次事故的原因。”
     通常这种病例讨论会前,主刀医生会在前一天与汇报病情的住院医生讨论一下,有所准备,可是今天没有。我说:“肝移植手术中病人心跳骤停是个比较常见的并发症,大多发生在移植后血管开通的瞬间,所以又称为肝脏再灌注综合症......” 我解释了这个并发症的病理生理原因后,又说:“但这个病例比较特殊,心跳骤停是在血流重建之前发生的。” 我分析了可能的几种原因。
     佩琦主任打断了我的发言,他说:“请你从外科手术方面找找原因。”
     我回答:“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那台手术没有输血,一切顺利。” 我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通常肝移植手术中心跳骤停最常见的病因是血钾过高,我们可以回顾一下麻醉记录。”
      佩琦教授把脸转向站在一旁的小女生问到:“现在病人的情况如何?”
      “病人今天出院。” 住院医生回答。
      “今天是术后第四天吧!” 佩琦教授带着怀疑的口吻说。我说:“我们肝移植的平均住院时间是五天。”
     “下一例。” 佩琦教授在讲台上高声地喊道。
      我始终不满佩琦教授在未通知我的情况下,在全外科讨论我的病例。但直到他离开这家医院,我没有过死亡病例。 外科医生大多不记得无数成功的案例,但这例肝移植,让我刻骨铭心。那一天,我在手术台上**澎拜,在没有心跳的情况下完成了手术,与麻醉师密切合作,在心脏心外**的情况下,度过了肝脏再灌注综合症的危机,最后成功除颤、心脏复苏,病人安全落地。
      今天我写到这里,突然有感而发:没有**的外科医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外科医生!不能控制**的外科医生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外科医生!我们为什么热爱外科无眠的夜晚?那种美,只有上了手术台才能明白。能与死神讨价还价,是每一个真正的医生的骄傲。
      我走出会议室的大门,Dr. 冈萨雷斯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俩相视一笑。现在我们俩都是单干户了,不过他是医院的首富,我没有拿到奖金,工资排在佩琦教授的后面,暗自庆幸。
     外科医生的故事,大都发生在手术室里。下午五点钟,正是阿肯色“晚五”的时间。电话铃声响起,电话里是手术室护士急切地呼唤:“Dr. 吴,佩琦主任请你来手术室,越快越好!”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紧急求救电话,一定是手术中出现了大出血。”
      奔向手术室,洗手、换衣,举着双手走进手术室。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屋的外科医生,几乎普外科所有医生都在这里,他们静静地靠墙站着,所有的眼睛都表情严肃地注视着我。佩琦教授站在手术台边,满身是血,他上身前倾,双手按在病人的上腹部上,其他三个助手围住了手术台。
     普外科主任走上前来,简单地介绍了病情。病人是因为车祸在当天早晨直接进入手术室的,由于情况紧急,没有做CT检查。开腹后发现肝脏严重损伤,血从损伤的肝脏中向外涌流,无法进行手术,于是手术医生就用纱布盖在了肝脏表面,用双手按压,虽然这样可以控制大出血,但始终无法控制出血,只能靠快速输血维持血压。外科层层会诊,现在大外科佩琦主任成为了主刀医生。
     我走近手术台,看了一眼手术野,问:“能在肝门部上一把血管钳吗?” 
     “不能。” 佩琦教授回答得斩钉截铁。“手一松血就往外涌,现在到处都是血肿,已找不到可以手术的间隙。” 他说完话后就让对面的助手压住肝脏,自己走到了手术台的另一侧,站在了第一助手的位置上。
     我没有说话,直接站到主刀的位置上。我换下了助手,用自己的双手压住了上腹部。病人在快速输血泵的支持下勉强维持着低血压,心率很快。我分别轻轻地打开了左右侧的纱布检查肝脏。右侧的肝脏是钝挫伤,松开手的一刹那,血从肝脏深处喷泉一般的涌出。
     我突然想起Dr. Starzl曾经一刀劈开无法分离的肝脏,从肝脏内部,从腔静脉前方快速切除肝脏的病例。那一刻,我如同Dr. Starzl附体,灵魂飞出天外,刹那间,神风呼啸,脑海中闪现大师的身影。Dr. Starzl面对着岌岌可危的生命,在进退两难的危急时刻,他也许是灵光乍现,或者大师就是神灵,千钧一发之际,Dr. Starzl拿起了一把手术刀,从肝脏的正中间一刀劈下去,肝脏顿时分成了两半,在鲜血的洪流中,我们隐约看见了腔静脉,这是人体最粗的静脉,和许多肝脏连接腔静脉的小血管。Dr. Starzl用小血管钳夹住了那些暗紫色的血管,又阻断了肝静脉,闪电般地切除了病肝,大面积的出血戛然而止...... 我在目瞪口呆中惊叹不已!那个晚上,我仿佛唐玄装西天取到了真经,走出医院的刹那,在晨风中感觉朝霞满天,神风浩荡,几十年来,那股神风一直在胸中回荡。
     我对佩琦教授说:“估计是腔静脉的撕裂伤,但我们可能可以保住左侧的肝脏。如果保不住,我们至少可以做快速的肝切除,控制住上下腔静脉以控制出血,然后做肝脏移植。” 我又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在切除肝脏后可以做一个门静脉到腔静脉的分流手术,这样在无肝的情况下,理论上病人还可以维持生命十二个小时。”
    我与佩琦教授对视了一眼,他朝我点了点头。
    我让护士把所有我可能需要的手术针线和血管钳准备好,然后对佩琦教授说:“我会快速切除右肝,然后修复血管。”
    我又转向二助说:“你的任务就是压住左肝,在我切除右肝后,需要首先控制腔静脉的大出血,我没有时间来处理肝切面的出血。”我又看了一眼佩琦教授,说道:“我开始了。”
     我移开了我压住肝脏的手,鲜血从肝脏的深处像趵突泉一样涌出。匹茨堡吹来的那股神风又瞬间吹遍了我的全身。这就是外科,除了学习理论,还需要神迹。我曾经无限的靠近过神,在生命一闪而过的瞬间,没有时间思考,此时此刻我在神的召唤下,也拿起一把手术刀,一刀劈下了半个肝脏。血从大约三公分长的上腔静脉和肝右静脉,以及部分肝中静脉的巨大撕裂伤口中涌出,四个吸引器爆吸血液。千钧一发之际,佩琦教授的左手大拇指直接从腔静脉的裂口中插入了右心房,我在血泊中什么都看不见,凭着感觉一把抓住出血的腔静脉。我触摸到了一个柔软的,带着生命柔性的大拇指,那是佩琦教授的拇指,我捏着腔静脉的血管壁紧紧地贴着佩琦教授的拇指,剧烈的大出血刹那间停止了。血还在狂飙,- 17 -江\ 苏\ 散\ 文·意味我拿起了血管缝针,大声的呼喊:
   “佩琦!我下针了!” 
    针贴着佩琦教授的手指穿过腔静脉的血管壁,我根本看不清我缝针的精确径路,完全凭借佩琦教授手指的指引:“可以吗?感觉到针了吗?” 我在瞬间安静下来,去感受生命与生命的碰撞,丝丝入扣,如同闭着眼睛给蚂蚁的腰部系上丝线。
     “Go!”我又突然爆发。缝针穿过血管,从血泊中探出她神秘的针尖,银光闪闪。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闪过,每一秒钟都是病人生命的源泉。
     在我们两人的声声呼唤中,我在生命的尽头飞针走线。我拉住了缝线的两头,又呼唤起佩琦的名字:
     “佩琦!准备好了吗!”
      “Okay!”
      “一、二、三......”
      在佩琦教授从右心房拉出拇指的瞬间,我抽紧了缝线,大出血突然停止了。左侧的肝脏切缘组织也有钝挫伤,我用巨大的肝针U型缝合了三针,肝脏切面的大出血也停止了。我们立即开始手术创面的止血,病人没有门静脉高压,止住这种出血对于一个肝脏移植医生来说,手到擒来。
     手术突然结束了,手术室里安静的出奇,没有人说话,所有人也许都屏住了呼吸。我怔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从短暂的沉默中抬起头,第一眼又撞上佩琦教授的目光,他一动不动,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我们再次检查了肝脏,病人安然无恙。我突然感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走下手术台了。几秒钟后,我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欠了欠上身,脱掉手套和手术衣,默默地走出了手术室。我感觉到背后所有的目光送我走出了手术室,随着手术室大门关闭的声响,我突然发觉自己大汗淋漓。
     外科的美就是在生命的电闪雷鸣中,把你一生所学,在刹那间爆发出来。外科医生有时并没有时间思考,在许许多多看似杂乱无章的危机中,一把抓住主要矛盾,问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柳暗花明或是山崩地裂常常在转瞬之间,生命在那一刻尽情的绽放。我理解肝移植是最靠近神的手术,时常一个闪电般的肢体语言,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我相信在那个瞬间,神已附体。手术中似乎没有浪漫,但正是手术中一闪而过的心悸,却是外科医生魂飞天外,最销魂的一刻。神的格局在宇宙中,而我是一个俗人,只有借助外科手术的瞬间,偶尔跳出三界,感受神的境界。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为什么能够数小时全神贯注呢?这个全神真的就是神,贯注就是真神附体。外科之美,美在外科医生忘情的瞬间,美在真神附体的销魂一刻,美在病人生命绽放的刹那。这也许可以解释,我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驾车风驰电掣地奔向手术室,我是一路聚精,去会神啊,聚精才能会到神。
     回到办公室,我又想起了佩琦教授,我们在手术中忘记了各自的头衔,互称本名;我尖锐的缝针在他的手指边游走;他在生死关头让出了主刀的位置;我们在那一刻一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一起走过生命中最美妙的瞬间;佩琦教授内心医生纯净的品格,让我看见他人性光辉闪耀。

     后记

     那年十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四,我在纽约第五大道上观看感恩节花车大**。在 喧闹声中,我接到来自西雅图大学斯蒂文教授的电话,他是我在爱荷华大学时的挚友。他激动地说:
     “吴,阿肯色是第一名!” “什么第一名?”
     “全美肝移植最佳中心第一名!” “为什么?” “三年存活率95%,史无前例。”
     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喧嚣声中,我唏嘘不已,梦回南国。三年存活率,需要6年时间的 沉淀,那是我生命**燃烧的2190个日日夜夜。第一名,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我在第一 时间想到要去报告老师Dr. Starzl。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无怨无悔,无问西东。一个在异 国他乡的江湖上人,从纽约第五大道回望阿肯色河的苍茫,心中满是**燃烧后依然炙热 的炭火,和对那个曾经让我心悸的儿童移植中心胎死腹中的惋惜。一次次生死对视,一颗颗 灵魂浮动,成功与悲苦交织,凯子与智者同行。只有Dr. Starzl神灵般的光芒曾经照亮我的 世界,那束光芒永不消逝,照亮余生。
     (来源:2023年《江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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