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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一条河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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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0 22: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谷禾,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一条河背井离乡
谷禾


运河边



我知道冬天是如何摇晃着身子
移上快速路的。结冰的运河
被轰鸣的挖掘机推向更远的雾霭深处

从城里飞来的鸽子
在折断的白杨树上盘旋
风带走风筝,也把散步的老人带入一片漆黑

我知道夜深人静,心碎的枯草
将独自起舞。轮滑少年
乘风归来。他的身后跟着无数钢蓝的蝴蝶


在运河边

一个人沿北运河散步

看河水还不结冰,月光照在河水里
溅起闪烁的银子

多少个夜晚,月光一样照他
照着北运河
嶙峋的石头,枯枝,衰草,村庄,无人旷野

他在河边坐下,看静水虚空
藏起头顶夜空和星月,战栗着喘息的桥墩

在河对岸,工地荒芜,塔吊孑立
多年以前,那儿还不曾拆迁
门窗敞向瓦楞
一排排平房,点亮了灯火和人形

麻雀们混迹其间,灰头土脸
在春天之前
身缠疾病过河,踩着波光粼粼的刀子

他仿佛入定了,坐在河边
看水漫堤岸
一钩新月遮断去路,把他变得晦暗不明


河底清淤现场


扛摄像机的家伙走来
三三两两的,他们的广角镜头
移过河底挖掘的民工,
定格在一根湿漉漉的木头上

红色工程车的巨臂继续向下,向下
抱紧那木头,再,向上——
温柔地移向,河岸边聚集的欢呼人群

围过来的人们忙着用卷尺测量
用扳手敲击。
偶尔也被招呼过来,结结巴巴对着话筒憨笑

满载污泥的渣土车从桥上轰隆隆驶过

张望的民工们
下意识地把安全帽系紧
背弓如刀,绷紧的**
抵着直射的正午光线,继续把河床挖掘——

仿佛一根根潮湿的木头
齐刷刷地向更深处搠去……


涛声里的运河

有多少年,它落在我的血脉里
多少个夜晚
我枕着河上刮来的风声睡去复醒来
抽出一支烟,慢慢揉碎
黑暗中坐等天亮
多少个白天,我走上横跨的铁桥,手扶栏杆
看河水波涌浪起
垂柳拂风
轰鸣的挖掘机不需几天
就把岸边的棚户区变成了一堆瓦砾
我看到一叶快艇驶过
尖叫的游客随手把垃圾扔到了水里
那时我曾冲动地想跳下去
但这个月明之夜
我仍然一个人去了北运河
仿佛被神秘的力量召唤
一个人,行走或眺望
在月光下,如虚构之物
在万籁的寂静中
河水缓慢地冲刷着
我的轻狂之心,一点点地
向虚无的天外流去


雪落在北运河上


雪落在北运河上,像一场疾病
落在晚年,落入
杜甫的律诗和绝句里
冬天疲惫的脸时而纯净,时而落满灰尘

一场雪落下来,滴灌龙头的
潮湿深邃而悠远
当月亮升起来,它模糊的白内障
照见了青黑屋檐的阴影

顺河路旁的白杨树
被鸦群缠绕,低头的绵羊
夹紧了粗大的尾巴

一场雪眨眼就化了
细碎的枯草,因为被融雪充盈
而错过了湿热的羊唇


沿河而走

午后喷薄的寂静。黄杨木
的焦绿在移动,农妇憔悴的眼睛里
逼仄街道一点点转暗——

青黑屋瓦切割着阳光,载重卡车
轰隆隆开过来
过街的绵羊咩咩叫唤着,几只灰雀
斜穿过河上冰层的闪光

……对岸的麦苗绿过去年
河岸边弯腰的农民
从春天运来树苗,在树坑里注满清水


被肮脏遮蔽的背阴处
残雪还没舍得把最后的白丢弃

……多美啊,凉从指缝间
滑走之后,我摸到了水草下漂浮的村子


流过身边的大河


流过身边的大河
进入中年以后,我渐渐听到它
并且在自己的身体里看到了它宏阔的影子
我是说,每一条河流
的源头都居住在你的身体里
无论是黄河、长江、松花江、怒江、澜沧江、大运河
还是缠绕着村子的涓涓小溪
这是河流的秘密
它不会亲口告诉你
这么多年
我在河边遇见青草、树木、野花
布谷鸟、飞鱼
我遇见挖沙船、铁锚、呜呜的汽笛
葬身漩涡的快艇
我遇见执手相送的人、伤心欲碎的人、一步三回头的人
我遇见一个孩子
他放牧着羊群,一边望着汤汤大水
眼睛里疑云飞渡
到了对岸
放牧的人,变成了一个老者
他的目光明亮而澄澈
仿佛有着河流的宽仁之心
我知道,是流逝的时光粉碎并再造了他
就像这水
它曾有涓涓的初始,惊涛拍岸的起落
越接近大海的地方
渐渐变成了虚无的存在
在暮晚的光线里
注视着落日熔金,一只笨鸟飞起又落下
或者干脆中途消失
成了地理学上一个神秘的词语
唉!我说出这些
从此将不再拥有任一条河流的秘密……


一条河背井离乡

穿灰衣的石头喁喁私语
星星的脚步缥缈,不见行者的面孔
夜色不断收紧
黑魆魆的坟冢,已被大雪篡改了

……一条河,背井离乡

北运河的落日啊,你曾惊悸于
黄昏的无际,而把一缕
血光挂在弯曲的牛角上,搅动风的铜号
呜呜吹奏凝霜的菊花

……一条河,背井离乡

你们,披麻戴孝的儿子
你们,睁眼瞎的闺女,听得见山河破碎
哮喘的母亲把锄头挖入土地
你们,端着水的金碗沿路乞讨的乡亲啊

……一条河,背井离乡

田垄上砍头的庄稼。越来
越稀薄的麦溜子
村前的流水断了村后的柳树枯了
最后一座老屋,随垂下头颅的祖父轰然倒塌

……一条河,从脚下背井离乡


另一条河



流淌在我的身体里
缓慢,滞浊,变换着不同的宽和窄
仿佛**了我一生的血液
在浩繁星空之外
传说的画舫、亭台、歌舞升平,去了哪里
当树叶落尽了,迎风的灰雀
迅疾掠过,雨夹雪
绵绵不绝地落下来,埋过了夹岸的堤坝
独舟漂泊的人,倒下去
再没有站起来,他的魂魄
化作了子夜时分一座座村落的呜咽
而沿途废弃的码头又在诉说什么
用十根手指和一柄铁锹
挖一条畅达水道,并不像在纸上
画一根曲线那么轻易
你在我黑暗的身体里挖啊挖
就像挖一座王屋山
当猎猎的船帆被一朵桃花照亮
我看见满载的玉器和佳人
一个王朝的苍老背影
也看见白骨铺就的河床
在一年年抬高。水啊水,终将被一粒泥土饮尽
那搁浅之地是终点
亦必是源头。
而谁的身体里没有一条变幻的河
它寂静又荒芜
在水不能及处生生长流


练沟河

尽管你在诗中多次写到它
练沟河仍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如同它的存在和消失一样
少年时候,你去找过它源头
你赶一群羊,向上游走
小羊长成了肥羊,春变了秋
仍然没弄清它从哪儿流成了大河
在三月,你听它清凉的歌唱
流水映出两岸的麦子和槐花的影子
顺流的水草甩着长辫子
你一抬眼看到它,水也流成了青黑色
鱼儿影影绰绰,蛙声从五月
的薄雾深处传来,又像水妖在唱歌
七月坐水边,能看到水底星空
月光的碎银子撒落,豌豆花
蚕豆花的香气袭来,你不想再坐
起身跃入水中,眨眼与练沟河融为一体
九月云淡风轻,水落石出
你的小羊被父亲卖到集市去了
你又来到水边,伤心顺河水埋头奔跑
身后隐隐传来母亲的呼叫
十一月大雪落满两岸,落在河床上
练沟河变身一条望不断的路
你沿着它茫茫的白,一直向着天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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