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明|轻吟运河六记(大运河征文）

赵日超

轻吟运河六记
周晓明


长河不尽流


常州，一座与大运河相伴相依、不离不弃的江南名城，自古以盛产名士巨匠、诗词歌赋名震海内。桨声灯影、古驿遗韵、梵音天籁、江湖汇秀……展开一幅壮美的历史长卷。


以平畴沃野为纸，以运河波涛为墨，以江南明月为印，数千年间，大运河与长江、太湖携手，塑造了水乡风韵和工商繁华，留下灿若星辰的名镇、名村、名宅，洋洋洒洒写下季子故里的吴风楚韵。


从高空鸟瞰，常州宛若镶嵌在江南大地的金梭，大运河穿越繁华的老城厢，城河相依水路并行，长街短巷沿河而设，形成“通江达湖、城河相依”的景观，为常州赢得“中吴要辅、八邑名都”的美誉。


“三吴襟带之邦，百越舟车之会”。大运河常州段肇始于春秋、发展于隋唐、鼎盛于明清。自隋唐起，常州在南北漕运中占有重要地位。至南宋时，常州成为漕粮转运中心，为“贡赋必由之路”。到明清时，设于常州的毗陵驿，为江南运河第一大驿站。


一头系着半月岛、仰苏阁，一头系着石龙嘴、大观楼，江南运河把常州老城厢扯成一张纺锤，化作一弯明眸。大运河在常州撒下一张密布的水网，常州人聆听着大运河的桨声，用知水善用的智慧头脑，将老城厢营建成浮在水面上的繁华都市。


水街、水巷、水弄堂，运河名城魅力无限延伸、延伸无限。当我们荡舟于春秋运河故道，江南熏风吹皱潋滟春水，枕水人家推开临河花窗，一道道充满市井味、人情味的生活场景，从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延伸开去。一座座庭院幽深的古园林，一个个意蕴深长的旧掌故，描摹出一段段令人心驰神往的运河往事。




古老的运河水，兀自流淌在两千五百年的时光里，尽显船舶穿梭之美、清水灵动之美。大运河宛若一条舞动的彩练，与江、湖、溪、渎缠绵交织，寓精微于宏阔，涵典雅于壮美，从多重维度铸就常州文化的高峰，孕育着这座烟雨蒙蒙的江南文旅名城。


月下青果梦


青果巷很近，很多物事都在那里。枕河人家的格局犹存，青石街道从无数路人脚下铺陈开去，寻常百姓的小日子日复一日流转不歇。


青果巷很远，很多物事已经不在。云集一时的商船帆影不复，书香世家的琅琅书声不复，河面此起彼伏的山歌声不复，名流儒士赶往外面世界的匆匆步履也遁入历史的宏阔背影。


这大概就是青果巷，一条异常清晰可循却也异常斑驳难辨的古老巷弄。从昔日常州城中知名或不知名的街坊巷弄中，步履蹒跚地踱出，如一位迟暮的老妪，带着她仅存的点点风韵，走到世人视野之中。青果巷是幸运的——毕竟，她的身上尚存旧时月色的一缕余晖，在新月的光华里，涤去满身的尘垢，完成她的重生。


当年的青果巷，不过是古城中一河、四桥、五街、十三弄的一个小小段落。从西边的朝京门入城，顺着西瀛里热闹的街市折入小桥流水的幽巷，叩开黑漆高敞的大门，是八桂、贞和、易书、筠星、四并、复始、松健、礼和八堂的庭院深深。


清晨，从南市河一路穿过青果巷，一泓碧水缓缓流淌，耳畔萦绕着摆渡人的桨声。想起阮仪三在《古城笔记》里写的，水巷上有桥，桥架河上，拱券圆润，板桥疏朗，也是一道风景，桥连桥，桥嵌桥，桥映桥，小桥流水的韵味赫然重现了。


光阴转瞬而去，昔日的巷陌纵横、黛瓦白墙，漕河里商船往来、首尾相接的景象无处寻觅。历史虽褪去彼时的繁华，但码头、戏台、书院、拱桥仍在，文化基因里通运八方的密码也还在。河水荡漾着人间百味，古老河流承载着一代代人的希望，流向更遥远、更开阔的地方。


那些年过去，青果巷从没真正离去，她的美，像一张褪色的古画，一个诗意的古典美的世界。在粉墙和流水交织的光影里，倒映出一幅朦胧清朗的水墨画，映照着缤纷的不老江南。唯有青果巷，才配得上这意境清远、绝然超尘的气质。无梦亦有梦，在青果巷的世界里，把光阴一段段耗掉，直到老去。


又到风撼门扉、落江南的时节，穿梭在青果巷的石板街道、阡陌红尘，只为寻一份自由自在、慵懒闲适、悠然自得的生活。沧桑蓊郁的依然沧桑蓊郁，恬静淡然的依旧恬静淡然，澄澈清幽的还是澄澈清幽，原来，时光并没有褪去青果巷的颜色。


在躁动喧嚣的世界，青果巷让我们懂得驻足眺望、凝神静听。重逢青果巷，所有曾经的忧伤与困惑，就像一撮飘远的淡淡残云，云破天开，洒下遍地梦幻的碎金。


晴空朗月之下，青果巷古意盎然，娴雅清丽。回望其流年似水，期许其佳期如梦，恍惚间仿佛置身一部旧时影片，光影流转之际，或朦胧，或朗润，或是清辉满地……


遇见苏东坡


“……碧天敛海色，流水折江心。我有延陵剑，君无陆贾金。艰难此为别，惆怅一何深”。（唐·李白）


常州自古为诚信之邦，多少张鲜活的面孔，跋涉在大运河悠长的隧道中。那些与现实惊人相似的景致、人物和事件，一次又一次，冲决着那条千年长河的岸堤。


风雅的宋朝，是文心绽放的时代。一位执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的文豪，顺江南运河而下，十多次在舣舟亭畔登岸，投入令他魂萦梦绕的怀抱。他就是与西方莎士比亚齐名的苏轼。常州城中有许多跟他气味相投的文友，诗文唱和，令他忘却坎坷、勘破无常。他将终老地选择在白云溪畔的藤花旧馆，实现了“未尝一日忘吾州”的夙愿。


如果用四个字形容苏东坡，那一定是“千古文豪”。如果用四个字形容苏东坡与常州，那一定是“顶级绝配”。这位骨灰级“驴友”、“大饕”美食家，将最好的文、最好的诗、最好的词、最好的赋、最好的字、最好的美食，馈赠给常州。


古运河畔、广济桥头、仰苏阁下，穿越千年，遇见苏东坡。遇见他的天真、他的童趣，遇见他的多情、他的缠绵，遇见他的旷达、他的乐观。在常州，遇见苏东坡，走进他博综深远、宏大丰赡的心灵世界。


我家江水初发源，永夜思家在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家在牛栏西复西……苏东坡的一生，如鸿风飞，流落四维。他走到哪里，就把家带到哪里。山河大地，处处有家，说来容易，真正能做到又有几人。在江南的缥缈山水间，东坡不忘老家，建树新家，将生命引入一种充满诗意的画境。


溪山好处便为家，溪山处处皆可庐，溪山胜画徒能说，溪山愈好意无厌，何处溪山非此身……苏东坡所在的宋代常州，亦如眼前这般清明的世界。这片水光潋滟的天地，契合了苏东坡的诗情与性灵。时隔千年，仍回荡在这野逸无边的空谷。


东坡园中的一方石、几株树，像极了东坡所作《潇湘竹石图》。


笔触疏淡、简远，那份不动声色，那份磊落奇崛，与当年的苏东坡并无二致。当枯树发芽，石头花开，从古老的纸上，嗅出历史深处的烟云和芬芳。


那个唱着“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放词人，那个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痴情男子，像一根断线的风筝，跌落在离家万里的紫陌红尘。最终，常州成了他“择一城终老”的天选之地。


千年时光深处，常州人读苏东坡诗文，听苏东坡谈笑风生，是何等的幸福！


在古运河畔，遇见苏东坡，遇见一位乐观豁达、可敬可亲的伟人，遇见那个热爱生活、有情有趣的朋友，遇见一种烟雨、旷达、明媚、诗书的人生。把东坡之于江南的眷恋，凝固成念念不忘的心灵归宿，令天下世人皆向往之。


遥拜文笔塔


双塔拔高直至云端，亭榭桥舫古木幽深，梵宇重重水曲花香，湖光山影合为一体。常州从两晋六朝的风云深处走来，溶解在明清的小桥流水之间，庙、祠、桥，塔、园、坊，诸般古迹洋洋洒洒。


有一座静穆的古塔，凝一个城市的美景与光阴，让我们看清时光的模样，读懂生活本来的意义。伫立文笔塔下，一方水土的肌理、几段离合的故事、无数悲欢的人情，纷纷前来际会。


文笔塔，从宗教舶来品到心灵必需品，从文化点缀物到生活装饰物，经江南烟雨的浸润熏染，于常州扎下根来，化为一片曲水流觞、温润诗境。舣舟亭、文笔塔、前后北岸……绵延成一道景观中轴、视觉长廊，是象外之意、画里之趣，是移步换景、借景造梦。


古运河畔的文笔塔，地标点景、表彰文风。太平寺中的文笔塔，登临观赏、补全风水。文笔塔如一支巨笔，提按顿挫、转折起伏，绘就运河常州风物的一个标志。沉浸于文笔塔娴静恬淡的意境，体味一片平淡天真、平稳从容，感受这座城市的无限生机、无穷变化。


文笔塔，是读懂常州风雅的枢纽所在，大到千里江山、将相王侯，小到街巷园林、佳人才子，她都默默收入眼底。正是这份不露声色、融和朗远的存在，文笔塔成就了常州星象聚文昌，也让江山代有才人出。


文笔塔，是地上的塔，是心中的塔，是常州人眼中的笔魂，供奉着一代代常州人的理想。只要在看得见文笔塔的地方，常州人就知道自己在哪，就有他们的希望和仰望。在理想和生活之间，在虚与实、动与静之间，开出新的生机。


常州人用千百年时间，聚起一座文笔塔，文笔塔让常州人更加懂得，庄重地对待每一个寻常。也时刻提醒这座城市，真正拥有一座高塔，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时间与智慧、耐性与韧劲，缺一不可。


聚文为塔，落笔成章。惟有其才，于斯为盛。在与生俱来、与地相偕的诗性中，读懂文笔塔这份风雅，致敬文笔塔这般坚守。我的心中，遥遥拜谒着文笔塔。


问雅近园夜


常州园林，肇始于春秋，发展于晋唐五代，繁荣于两宋，全盛于明清。明清五百年，常州为东南雄州，人文渊薮，蔚为大观，数十座园林像鲜花一样盛开在运河之畔，却又在漫长的岁月里凋零大半。


陈从周先生曾说，“常州近园，映水一山，崖道、洞壑、蹬台，楚楚有致”。春夏之交，繁花似锦，空气中弥漫着素雅馨香。明代古园近园，清丽温婉、兴味隽永，明艳动人依旧。


秋水亭外树影深深，西野草堂灯火通明。时光之河穿越千年，月色之下，溪水潺潺，丝竹声中，声腔啼转。锡剧腔调婉转悠扬，以最传统、最国风的形式，歌颂最深沉的爱情，抒发至高至远的精神追求。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园林、锡剧、珍珠塔，三个标签重叠在一起，化作既古老又时尚的梦境，好似皆从梦中而来，当你走进这座园林，方知，这就是梦境初始的地方。


市井红尘的千姿百态，古老江南的万种柔情，声声入耳，句句入心。时光高照，曲水流觞，在时光的隧道里，每个人都是过客，在一个个梦境的驿站里，栖居、暂住。这便是江南，一个波光浩渺的江南，一个梦入烟水的江南。


岁月的浮沉、人生的悲欣，被赋予瑰丽的想象，演绎成戏文的神韵。蓦然回首，锡剧走过辉煌岁月，走出一条韶华易逝的轨迹。韵律和腔调，笔墨和意境，才是一座城市真正的灵魂。山温水软，雨丝风片，起落提按，抑扬顿挫，连线千年静与动，淋漓尽致泼染在城市底色之上。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江南，大运河惊鸿一瞥，老城厢亦古亦今，如同一幅唯美的写意长卷。戏曲中的江南，音乐里的水乡，都是行旅中的情调和光景，向世人展示，何谓“最江南”“最常州”。


谁都无法拒绝时代变迁，一成不变，墨守成规，注定将被抛弃。古老的“太湖一枝梅”，将完成与时代的接轨，拥抱又一个百年辉煌，燃起一座城市的文艺复兴，重现她的如花美眷。


古城深处，烟波摆渡，一座园林，两种梦境。梦境里，醒过来，从此岸，到彼岸，霎时行尽江南数千里。在珍珠塔的故事里，


做着古老的梦境，做着当下的梦境。用眼睛看园林，用耳朵听锡剧，风情水袖，典雅琵琶，皆是常州人血液中浪漫的精神。


江南一段秋


水悠悠繁华已过了，人间咫尺千山路。在时间长河中，河水荡漾着人间百味，我们如同无力振翅的螽斯。但我却深信，古老运河承载着一代代人的希望，流向更遥远更开阔的地方。


年复一年，在秋天来临之际，漫步于暑气未尽的小园，某种暌违的深沉和古雅，扑面而来。一面山墙就是一幅巨大的写意画，衡量着时光的短长，承载了岁月的分量。感喟美好的年华虚掷而去，唯有秋水缕缕，在雨后的园中悄然滋长、蔓延。








漫步秋日古城，走过书卷气浸润的街巷庭院，温婉倩影转瞬即逝。留下一个个光圈、回响和气味，温和的情绪，透明的触感，有一种冷暖自知的怜悯在里头。高旷的云，漫流的水，时间沙沙而去，脚步哒哒而来，让人想起那些亭亭迟迟的光阴。衰败，复兴，旋起旋灭，谁的命运，都不过是历史的一页。


初秋之夜，新月如钩。从篦箕巷中穿过，与浩荡的运河迎面相撞。河水浩渺其间，许多浮躁与尘埃涌动，幸好有历史深处的萧瑟作底子。若是换了明清时，文亨穿月是何等的风月无边。随风而逝的时光，不动声色的时光，不如释出一分水月慧心，在来来往往的潮水中绝世独立。


江南的诗情画意、缤纷络绎，所谓人与城俱老，便是童年所有的回忆。耐心拨开思绪的碎片，眼前浮现起古城的烟水悠忽、街巷阗寂、灯火阑珊、人影稀疏。当思绪回到童年，转瞬而去的往事，溶进无垠的时空遐想中。


默默走出城外，依偎在运河怀里，应和着秋水波动，山脉绵长，生命的鲜活感跃动其间。临别前这惊鸿一瞥，打破了酣睡的岑寂，思绪从苍茫天地间起飞，飞过大江大河，飞过万家灯火。


运河东流，谁写江南一段秋。


     周晓明，常州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干部，长期从事文学写作、文旅研究、文旅宣传等，曾拍摄制作美食文化宣传片《寻常滋味》，在新媒体平台发表《常州老城厢的七张面孔》《长江长江，我是常州》《月下青果》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