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安诗选 || 在世界的高处歌唱

小神

新 诗 选 刊 名 家 诗 选

     阎安，生于1965年，现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西省诗歌委员会主任，《延河》杂志社社长、执行主编。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个人专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玩具城》《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自然主义者的庄园》《时间中的蓝色风景》等十余部。诗集《玩具城》《自然主义者的庄园》英文版先后由英国峡谷出版社和美国查克斯出版社出版发行，在全球37个国家上架销售，另有200余首诗歌作品被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克罗地亚语，由相关国家30多种专业文学刊物发表，在国外出版发行。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2008年度中国十佳诗人、2013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首届白居易诗歌奖、第二届屈原诗歌奖等奖项（荣誉）。现居西安。

|本期约稿：陈啊妮

阎安诗选
在世界的高处歌唱


钟楼旁边的天空

钟楼旁边的天空
在傍晚有一种受到堵塞的低矮感
一朵云和一只鸟带着零星的雨水一同低飞
由于未及躲避它们各自的一部分
不慎同时撞上了钟楼和它高耸的尖顶

雨水的碎裂声和鸟的尖叫声
几乎同时坠落在地上
我看到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但另一幕
断裂的乌云因为失重而略显暧昧的晦暗
以及被这潮湿的晦暗所迷恋的
广场花园里另外一些过于迫切的青叶
与含苞欲放的懒洋洋的花瓣

随着乌云和雨水不断降低并开始破坏
一个恋爱中的少妇和她脸上的胭脂
以及作为一种装饰她的试图用海绵垫高的乳房
比钟楼指向天穹的尖顶
比一座游泳馆里的泳池和鱼池
比泳池里人的脊背和鱼池里鱼妖的脊背
更难划清界限
更难适用于确切的尺度

时间的蟒蛇

它像河流一样
缠住了水使之平静而叵测
同时它又像河床和巨大的峡谷
缠住并甩打着全部河流
缠住那些过滤了全部沙粒也过滤了全部经典
之后变得更加冥顽的比河床更加古老的
但很不幸又被烂棉絮般的旅游垃圾和废弃物
所簇拥所控制的巨石

用一棵树和一条大河
仿佛双双被遗弃的废墟般的恬静
甚至一个异乡人对陌生和荒凉之地
莫名其妙的缠绕
时间的蟒蛇
用它的空荡荡的山谷缠绕着群山
有时它躺在被占领又被放弃的旷野里
用它的狼眉狼眼的狼烟缠绕着地平线

如果你喜欢做梦
喜欢在梦中浪费很多时间
它绞索般巨大的长腰身
时不时也会从梦中的窗户上探进来

世界和它的危险之巢

这是一个大风刮个不停
风大损树树很难长大的地方
一个长大的树很难结果子的地方
一个飞翔有家而鸟难得有家的地方
它有类似波浪的平缓和曲折
喜欢沙漠风光的人
放弃目的的漫游仿佛正渐渐接近世界的尽头偶然见到的树特别孤独伤痕累累
不知是什么时代残留的斧凿之痕
树上的鸟窝特别稠密
就像果子一样结满了树杈
就像果子一样
藏在勉为其难的树荫深处
唯一有来由的是那些高压线塔
比树更孤立的意志带着几分蛮横
把横贯荒野的线路一直引向天边
近处的高压线上有几处
不可思议地结满了沉默的鸟群
离鸟群最近的高压线塔
仿佛修剪过度的树
集结着很多格外醒目的危险的巢
它们仿佛住在世界之外
却安之若素

我的传说

像老虎一样我其实只是喜欢生活在传说中
在树林子里出入懒得吃过于弱小的山兽
平素只喝些野蜂的蜜汁

像传说中的寨王一样我其实只是喜欢
以幽深的树林子做掩护
在一座乱石砌筑的老堡子里独奏丝弦
等着美好自己找上门来
野花把阴暗的山谷
开得比去年更加灿烂

我有着终生不娶的打算
只在传说中等着亲爱的人从传说中出来
我一直向往能和她幽会于鬼出入的地方
她戴着艳丽的树枝和野花的头饰
还有歌唱般的叫喊
既会招蜂引蝶也能吓破鬼胆
如果鬼也喜欢着亲爱的人
我将像一个传说中的大力士一样一扑而上
从恶鬼的怀里抢出我的小女人
再抢出她圈养在山里的一群孩子

我将像传说中的大力士一扑而上
打败一个恶鬼或者一群恶鬼
然后眼看着他们落荒而逃
眼看着他们变成一个或一群鬼影子
款款走向黄昏的山野

那可能包含着更多传说的远处

世界之蛋观察者

像一只鸟缠绵着空巢
他正独守着一座只有猛兽和云雾
而没有人烟的空山

年长日久一个在空山中用空自己的人
一个慢慢学会了管理丛林和石头裂缝的人
一个从星光的闪烁中体会滚烫心跳的人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洞若观火地
观察到世界细若蛛丝的针孔里
一只恐龙和一头牛冲撞在一起
争相穿越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甚至还观察到一颗世所未见的巨蛋
只有宇宙无限的空虚
才能孵化的世界之蛋

土拨鼠在晨曦之中唱歌

晨曦之车隆隆驶来它的好处就是
一只土拨鼠也可以早早地醒来
比人醒得更早
像站在早晨的司号员
在世界的高处歌唱
在秦岭上歌唱

我住在郊区一条河流和另一条河流扭打在一起
但侥幸没有被带走的一块高地上
一个可以眺望秦岭的地方
我也同晨曦之车一同醒来
有时甚至比它醒得更早
独自行走独自向对岸瞭望
一个在流水边练习歌唱的人
代替我在早晨唱歌

肖像:另一棵树的工笔素描

它的果子是星辰
它的巢是让星辰仿佛岛屿一般
在无限之蓝中漂浮的宇宙

它有龙形的根系缠绕着
一颗名叫地球的行星
这庞大的根须呀在地球上
在大海和它的无限的蓝中飞翔
在大地和它的名叫石头的骨骼中飞翔

整个这颗行星的重量
这颗名叫地球的老行星的重量
包括它在宇宙中像气球一样致命的轻
它和它们一同飞翔

从风中到风中
从尘世到尘世之外
一棵树在空气中飞翔
一棵树在宇宙中飞翔
像鸟不是在孵化着蛋
而是在孵化一个星群
一棵飞翔的树在不断地孵化着
永恒之鸟孤独的
响彻宁静宇宙的
飞

只读友人书的理由

此生说多其实不多
愿从此开始疏远名著
只读友人书

只因此友
如天鹅
如凤凰
如龙似虎
只在云的深处
林子的深处
汤汤之水的深处
只有吾辨其踪
吾知其巢
吾识其音

厌倦

厌倦了公园里的石头打吊瓶控制长势的树
房子汽车尾气雾霾
厌倦了市中心的富丽堂皇
把它的垃圾场、苍蝇和蚊子
像隐藏小偷一样藏在旷野上

在我们的城市和下一座城市之间
我厌倦了乘船出海
平庸的舵手海水簇拥绝望一样簇拥的海岛
追逐巨轮的飞鸟其实只是追逐
玩海者手中的垃圾和巨轮的内部
比桅杆更为庞大的排污体系
把呕吐般的排泄物贯穿全部航程
在蓝色里划着污泥浊水的曲线

我厌倦了这不干不净不依不饶的一切
略含颓败心理有时禁不住愤怒的人
我想一个人去最远处
在一个巨轮的航程或一架飞行器
把力气使到极限才能到达的地方
我想和一块陨石一同跳海
一同在大海里燃烧
或者像寂灭一样独守空城

写给云的信

每天写一封信
跟爱无关
跟孤独无关
跟传递信息无关
跟树上的落叶像无名的羽翎
掠过窗户
向着暗处坠落无关

每天写一封信
蘸着旷野上的微风写
蘸着星空下
一颗被雨水不慎打湿的细碎的尘埃写

写给北京写给纽约
写给伦敦地铁站忘记报时的钟表
写给太平洋深处一座无名岛屿上
独对悬崖在岩石上画画的人

写给那个把红色
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
扛着行李整天在火车站进进出出
喝着蓝色海水长大的
由航海者从海上带回的野孩子

写给那个像强盗和妓女一样
平日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总是见不到人也记不起名字的
邻家小妹妹

写给云
写给斜挂在树顶上和云顶上
把我从中年的梦里屡屡惊醒
因为颓败的悬挂而哭泣的风筝

鱼和水的变身术

我要把我这杯水
全部倒进你的空杯子里

一杯从天上收集来的水
一杯在深井里保存了很久的水
一杯经过深深河流深刻修炼的水
一杯白花花地但明显带有阴郁气质的水
（天知道它经过了多少寂寞和阴影的腐蚀）
我要把它一滴不剩地
倒进你的空杯子里

如果你的杯子恰好是满的
我会微微一笑并不那么灰心丧气
我会回到一条蓄谋已久的河流上
在它的深水里处心积虑地培养一条鱼
一条综合了我全部气味
全部骨骼和全部性格的鱼
然后选择时辰筑堤打坝
像开辟南水北调工程一样
像偷天换日一样一个人偷偷地干
像潜伏起来一样秘密地开山炸石
开出一条直通向你的杯子的
像模像样的水渠

我要我的鱼沿着水渠慢慢地泅游
像夕鸟归巢像水往低处流
像不慎跌落深谷的云开始往天上升
我不会计较反复碰壁的经历
我要向前向前再向前
仿佛赴死般地向前我要在所不惜地
径直游进你的杯子里
游进那仿佛是再也不可摆脱的陷阱里

我的理想是开一家地下水厂
终生不抛头露面一辈子秘密地与水打交道
把黑暗之域的鱼和因为黑暗而倍加澄澈的水
秘密地运往世界各地秘密地
注满你的杯子


【钢琴】《悬崖之上》音乐：与芬

在辽寂空谷里砍伐暗夜的人
——陈啊妮论阎安的诗（节选）


阎安的诗歌现场绝大多数并非我们日常的生活场，而是近乎纯粹的自然时空，在那些想象的高度和深处，诗人找寻或构筑了另一个精神故乡和诗性道场。当然，诗人也有写到日常如我所能见到的场景，但诗人作了“自然化”想象力处理，即回归到没有人群喧嚣和社会概念干扰的情况，即如华兹华斯那般做了卓越的“赋予、抽出和修改”及“造形与创造”方面的努力。

诗人的想象之箭并非某刻只瞄准一个方向，时间和空间，存在与虚无，大海和山谷，幽林与星空，一场大雪和一对蝴蝶等等，统统收藏于诗人袖管之内，更多的时候它们是立体多维呈现的。阎安的想象力是超群脱凡的，是“另类的”，但又是收放从容自如的，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弥漫全部宇宙的”真、善、美的诉求，让万物和一切达致前所未有的神妙综合之境，继而从心灵深处充满对自然的敬仰、感恩与敬畏。也就是说，他的诗歌是一种智慧的象征语言，当然是比逻辑缜密的理性陈述达致更深更精准的传递，他的心中有“小我”，更有深刻的宇宙潜意识的“大我”，有世界语息的宏阔，也有细如针尖的情感凝噎，他的描述、想象、挣扎与批判涉及神学、世相和道德范畴，他赋予光明和黑暗，生与死，铁和泥，石头和碎玻璃，及日常劳作以全新的象征主义视野。他的诗歌是复杂而厚重的可深究的范本，最重要的是，他的自然主义哲学认知和思辨性的神秘想象更是当下难得的独立者。

毫无疑问，阎安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无论诗人本人行为还是他的诗歌，是极具智性和理性的，他的诗歌纷呈奇崛尖锋和神秘万象，然心灵始终保持中立，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很难读到诗人自我的评判和个性鲜明的情绪表达，即便有思考、也有情感，诗人也必定是在确定组合性的想象客体、情景和事件后，通过这一切的自然呈现得到表达。

沉入星空和黑夜的目力所及，阎安的想象是幽蓝的孤桨，不断在时间和世界的深处探寻，他用思想的手指飘过万象法则之内或之外的汹涌波涛，并不断以生命迸裂的声音去呼唤另外一个生命。他是一个手持思想刀斧，在辽寂空谷里砍伐暗夜的人。应该说，阎安诗歌的想象是于“深度空间”优雅的修辞，于虚空处着实力，其想象依附于现实，但他眼中的“现实”同样依附于想象，两者相辅相成，这是一种纵深掘进，但又是具备时间、寰宇和生命意识和人类灵光的有序严谨的“矿业”。阎安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的想象空间极为丰富，以至于诗歌的每一句都具有奇特想象力的成色而有了灵空感，这种想象也可以理解为经过了诗人内心世界重构与抚摸后的一种创造性的醒悟。

诗评者简介：

     陈啊妮，居西安。评论入围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有诗及诗评在《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长江丛刊理论》《人民网》《长江文艺》《散文诗》等报刊发表，著有合集《与亲书》。

小神

在世界的高处歌唱，文眼好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