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感念乔羽老师

赵日超

      

感念乔羽老师
          尧山壁
      
         6月20日10时，突接石祥电话，乔老爷凌晨走了。语声低沉哽咽，却像巨雷震懵了我，怎么可能？近一个月来往不断，二三十分钟视频犹在眼前，亲笔题词还在我手里，这个乐天娱人的乔老爷，怎么说走就走，就像一只蝴蝶飞出窗口，给我们留下无限思念。
        从手里这幅题词说起。去年冬天家乡县委政府决定设立“尧山壁文学馆”，请谁题名？首先想到的是乔羽老师，我文学之路的引路人。乔羽老师与我有“三同”之谊。1946年他在邢台北方大学读书三年，大学搬走原址成为邢台一中，我也读了三年，可谓“同校”。1962年我大学毕业，到邢台县山区石槽大队劳动锻炼，住同一家房东，先后睡同一张床，戏称“同槽”。回到县委大院，他是宣传部副部长，我是文化馆员，“同一个锅里抡马勺”。三干会开饭，他和我们一样，当院一蹲，一手窝头，一手大锅菜，边吃边说笑，他的笑话比红烧肉还馋人。乔羽老师的青春都献给了邢台，三年北方大学，三年沙河县体验生活，五年邢台县任职，可惜我只赶上一个尾巴，仅四个月。可老师言传身教，三言两语，足够我享用一生。比如歌词是人们心里和口头上的诗，是唱给别人听的，要让人一听就懂，回味无穷。容易写，写好难。应该寓深刻于浅显，寓隐约于直白，寓文于野，寓雅于俗。看似信口拈来，实则腹稿良久，字字苦吟。记下来就是“乔羽词话”。
       1962年最后一个夜晚，送乔羽回京工作了，可是邢台人都觉得他还在邢台，到处可以可见他的“身影”。石槽大队林业劳模孙清贵家有他一幅中堂：“有土之处皆种树，有山之处皆成林。春蚕已超江南盛，夭桃独立江北春。”东川水库有他一个条幅：“一带山色明镜里，几叶扁舟彩云间。天惊犹记石如雨，又见鸳鸯自在眠。”送给县长王永淮的是：“王永淮，像春蚕，年年月月不离山。春蚕吐丝只几日，永淮辛苦几十年。”送给县委书记何耀明的乃他游历桂林的得意之作：“桂林山无脉，拔地恣意出。宛如雨后笋，畏巧不成竹。”有人看中的是诗，有人看中的是字，书是形，诗是神，形神秉备，正是乔羽老师自己的形象。  
        乔羽老师出生山东济宁，大运河边，抬眼就是太白楼。当年李白寓家任城(济宁古称任城)，十年漫游，留下许多传奇故事。乔羽自幼爱李白，身上有太多的太白遗风。诗歌豪放率真，雍容和缓，口语入诗，明白如话，正是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听他歌词，常常会联想起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云想衣裳花想容。”
         乔羽老师是首任邢台地区文联主席，也是邢台的形象大使，常常招来一些文化名人，导演苏里、武兆堤，演员付长生等，“朋友来了有好酒”，本来就是他挂在嘴边上的话。我参加过的唯一酒场，付长生请乔羽，要我做陪。付长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原来是河北省话剧团名演员，和乔夫人一样是满族，乔羽常用满语喊他大舅兄。1958年何耀明写了歌舞剧《天上人间齐歌唱》，乔羽出任总指挥，请付长生来做导演，下放干部齐啸云主演。戏演完了，获得河北省文艺汇演一等奖。崇拜乔羽，何耀明、付长生不走了，留在邢台县文化馆工作。如今乔羽要走，有些惆怅。乔羽老师喝酒爱吃猪耳朵，多喝了几杯，翻来复去讲他的酒经，一提神，二品味，三两醉，四两睡。我本来不喝酒，替乔羽老师喝了几杯。看我面不改色，他兴致来了，指着我说：“这小子饮途无量，必成大器。器者皿也，大酒壶。”后来果然应验了，乔羽是我酒功的开发者。
        让乔羽老师时常挂在心上的还有邢台县丝弦剧团，是他一手打造的娃娃班，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开始叫乔部长，后来喊乔老爷，看见就搂脖子抱腿。有时下去演出碰上，乔老爷就买些瓜果梨桃犒赏一下。看他们排戏，唱念做打，也能指点一二。1960年他为“小丝弦”量身打造，写了一出海瑞戏《铡徐猛》，还请作曲家修改唱腔，使南路丝弦的唱腔大有提高，彩排了一半，上面有精神，此类戏下马，临走时还念念不忘，欠了邢台一笔账。对我说一个剧种一个剧团，有了自己的独创的剧目才会立起来，我记在心里。参加了三年“四清”，为“小丝弦”写了个小戏《轰鸡》，参加了省里汇演，又进京汇报演出，受到周总理好评。乔羽老师提了两瓶汾酒祝贺，这是他平时最爱喝的酒，有诗为证：“劝君莫到杏花村，此地有酒能醉人，我今来此偶夸量，入口三杯已销魂。”
       乔羽在京，是中国文艺舞台最活跃的大家之一，百忙之中不忘邢台。1985年我组织编写了一本《作家笔下的邢台县》，乔羽老师题词说：“邢台是我的第二故乡，整个解放战争时期，我都是在这一带生活、学习、战斗。全国解放以后，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又长期在这里体验生活，担任基层工作。我爱这里的山水草木，更爱这里的父老乡亲。我愿这里更富裕，更美丽，日新月异，精进不已。”漂亮的行楷，满纸烟云，一阵春风从大家手上心上掠过。
        此后，握手不多，见面不少，我们的乔老爷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发福了，也更有风度了。还是一口不改的鲁西话，谈笑风生，幽默风趣。每当看到他健步登台，侃侃而谈时，心里也替他高兴，八十八岁了，八十九，九十，九十一，九十二.........盼望他健康长寿，只要有乔羽，大地上就有动人的歌声。近几年让疫情闹的，心情不好，电视也看的少了。直到题词问题出现，才发现乔老爷不好见了，家搬了，电话断了，托了好多亲朋好友，打听不到下落。
        失望至极时，今年5月14日，终于有一位朋友得知一个座机号码，密不示人的。打过去，果然是乔老的女儿乔国子接的。通报一声，乔老愿意视频一见。次日下午等到了铃声。打开手机，乔老坐在轮椅上，显得很弱，好让人心疼。往日相见，总是乔老先开口，滔滔不绝。今天只得我先说了，说邢台，说渡口，说何耀明，说“小丝弦”，说邢台人都惦念他，唱他的歌。乔老似乎都听见了，嘴唇颤动，眼含泪花。视频二三十分钟，没说多少话，又好像都说了，面对这种情况，题词的事反而难以开口。事后对国子说，乔老好书法，方便时毛笔题个馆名，不方便圆珠笔写句鼓励的话就行了。5月31日，国子发来信息，任务完成了，并说老爷心里有你，闭门谢客久了，对外视频这是唯一一次。封笔也很久了，重拾笔墨，轮椅移到案前，铺开宣纸，饱蘸墨汁，平心静气，一气呵成，手也没抖。写完看了看，自己也很满意。听得我泪流满面，北京方向深深一躬，捧在手上，沉甸甸，热乎乎，湿漉漉，好重啊！
        多年来，我像喜欢乔老的歌词一样喜欢他的书法，收集研究，受益匪浅。乔老三岁练字，学欧楷，临汉碑，“天下汉碑半济宁”，功力深厚。他为人低调平和，表现在书法上也是沉稳中和，轻松自然，毫无剑拔弩张的浮躁之气，字体清晰舒朗，用笔干净，起讫分明，结构上毫无拘紧，收放自如，字的态势不求规正，而在用笔之中蕴含着动感，更为难得的是，他的书法充满书卷气和文人逸趣，这种文气並非书写的艺术、技术表现出来的，而是内在人格、学养、品行、阅历的自然流露。乔老从不自称书法家，甚至不以写字为艺术，只是思想交流的一种工具，但是其书法所表现出来的精气神韵，不是一个书法家所能比拟的。
        六字题词，乔老书法绝笔，将会是我们的镇馆之宝。


       尧山壁，原名秦陶彬，中国散文学会顾问、河北省散文协会名誉会长、当代著名作家。历任邢台县文化馆干部，河北省文联专业作家，《河北文学》编辑，河北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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