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咏梅：夜泳趣记

唐咏梅

夜 泳 趣 记

    小学毕业升学考试前二十几天，班主任老师让成绩较好的十几个孩子在学校住下，抓紧点滴时间补习功课。那时国家还没有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初中招生人数只占毕业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左右，农村娃子升初中，比现在考大学更难。

    山村小学毕业班，学生不足三十人，六个女生，成班人数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急速递减直线下降。因为贫穷，大多家庭交不起五六块钱的学费，辍学的孩子多，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女娃子能读到小学毕业的，实属凤毛麟角。

    那是1989年初夏时节，天气已异常闷热。五间土砖房作教室，并没有地方可供吃住。仅有的两名外地老师，寄宿“田字形”四室一厅新村委会办公楼，班主任老师与村支书商量，借用了学校附近的这栋村委会大楼作补课场所：二楼供我们住宿；一楼大厅会议室上课，左边两间房，前间朝阳的是小学校长办公室，窗台下办公桌上，一只老座钟准点敲响，“当，当当……”，一点钟响一下，十二点钟响十二下，不分昼夜；班主任老师住在阴暗潮湿的后间，兼办公，一张小床，一台四脚方桌，正中天花板上，垂挂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

    四个女生被选进了补习班，晓娟，井香，茂兰和我，挤在村委会二楼右侧不足六平米、开一扇小窗的阁楼里。男生们都睡在阁楼外大厅楼板上，大通铺，没有窗，夜里打开朝木栏阳台的大门，透进星光、晚风。两个县城来的老师，还是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住在对门两间阁楼里，中间隔着大厅--男生们的“集体宿舍”。

    某天夜里，四个人并头躺下，浑身发烫，被火烧着似的难受。阁楼屋顶楼面不足两米，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黑瓦，晚上慢慢散发出热气，烘烤着躺在地铺上的我们，整个小楼变成了一只烤箱。不多时，浑身湿泠泠的，汗水浸透衣裳，粘乎乎贴的，脸上、身上似有无数蚂蚁在爬，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禁不住起身，把头探出小窗外，天空碧蓝如洗，一轮新月，弯弯的月芽儿像小姑娘瘦削的脸，明净，带着一点怯意；满天星星眨着水汪汪的眼，仿佛在嘲笑我们：外面夜风清凉，为何情愿憋在热气蒸腾一斗室内，圆睁双眼，睡意全无？

    看着窗外夜色茫茫，月色那么美，东面边牛头山脚下，金溪河边一定很清静，很凉爽。想着想着，计上心头：何不趁这月色，河潭里洗个冷水澡，那该多美！这时，已近十一点，薄薄的木板门缝隙间，传来了男生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还有说梦话的叽哩咕噜声；累了一天的老师，也已回房躺下休息了。

    我把这个想法小声告诉了三个小姐妹，一个个吓得坐起身子，张大了嘴巴，惊叫起来：“我可不敢去!要让爸妈知道，还不打死？”

    山里人对女孩子管束极为严格，男女有别，天经地义的事。就从下河游泳这件事来说吧，男孩子夏天光着屁股在河里玩水，嬉戏，父母顶多骂一句“还不死回来？当心被水鬼（传说中被水淹死的人变的水鬼，若要转世投胎，非得抓一个大活人去阴间，交给阎罗王替数）抓去！”虚张声势罢了。女孩子呢，站岸边羡慕地看他们打水仗，大人们决不容许她们下河洗澡的，那是有伤风化的，哪怕穿上长衣长裤，也不行。每当有女娃子闹着“我也要去河里游水”，都会遭到严厉的呵斥，急红了眼的母亲，有的下手更狠，把她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为啥女孩该当被瞧不起？就连学着哥哥踩高跷、滚铁环，比男孩子玩得不差，却招来爷爷连打带骂：“哪有女娃儿的样了？看你疯得！到老嫁不出去！”

    有时高兴起来，大热天，学弟弟躺在大屋门口，一个长方形大理石门墩上，伸起两只瘦腿，倒贴门框上，背上透心凉，可舒服了。爷爷手持大扫把，一阵抽打：“没羞没躁，四仰八叉？大门，你的腿也靠得？哪像个女娃!”躺对面的弟弟，腊黄的小鸡鸡，从开裆裤里露出来，爷爷一点不恼，呲起牙笑着，进进出出，伸手碰一碰：“坏小子!”

    男孩该啥样儿？女孩又该啥样儿？对这些陈腐观念，心里早已愤愤不平。苦于女孩子怕羞的心理，也担心父母被村里人嘲笑教女无方，故而对下河游泳的事，跃跃欲试，却不曾越雷池半步。

    “今晚，天赐良机！”心中一阵狂喜：“父母既不在身边，老师已酣然入梦。晚上出去游水，玩一玩，不会有人看到，用不着担心事后被人告发。何不圆了女孩子心向往之，多年的梦？”

    几个姐妹，听我说得头头是道，激动的反对声里，带着犹疑和害怕，但更多的是热切向往。在我的鼓动下，大胆起来了，达成一致意见：先保持安静，等过了夜里十二点，再行动，可别惊醒了刚刚睡下的老师！

    等啊等啊，身上的汗，淌得更快。一分一秒的时间，走得真慢！

    外面，月色更明了，星星更亮了，周遭已听不到人声，耳边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蟋蟀，唧唧歌唱着，相和山坡外小河水哗啦啦的声响。四个兴奋的小脸儿发烫，高兴劲儿憋在心里，没敢出声。直听到对面老师房间，亦传出了响亮鼾声，光着脚丫，猫起腰，胆颤心惊，摸黑穿过大厅里横七竖八躺着的男生身体，楼板发出的每一声吱呀，都仿佛是炸雷，触动极度紧张的神经，千万不能踩着人的手脚呀！

    这艰难的一关，终于挨过，轻手轻脚滑下楼梯，贴着墙根儿，溜到一楼大门边，木门从里闩住的，并没上锁。一拉开门栓，四个小脑袋探出门外，望一 望，对视两秒，不约而同冲出了大门外，一溜烟小跑到了河边。面对空旷的四野，发疯似的大笑起来，那笑声就像瀑涨的洪水，倾泄而下，拦也拦不住，在静夜里是那么清脆，那么响亮，天上的月儿，满天的星子，都听见了，跟着笑了。

    笑够了，闹够了，想起此行是下河玩水，开始察看河床地形。靠河的左岸下，一个水流清澈的长方形水潭。小水潭上边，一条水泥函道横卧，这跨河水渠叫“瞒天过海”桥——从湖南省桂东逶迤而来的灌溉长渠，水从直径一米多的函管内（以水压形成连通器）过河。平常日子，赤脚巴紧函管圆弧形拱壁，来回走动，跃上一个水泥台子便到了马路上；发大水时，河水漫溢，冲下河床形成一道十几米宽的大瀑布，蔚为壮观，成了拦河坝；函道底下，留有一处导洪口，不断涌出的河水喷泉一样，冲刷成深水潭；水潭右边，牛形山脚下，一条可拉两轮板车的马路，白天路上人来人往，岸边悬空突起一块大岩石，酷似鹰嘴，石头缝隙长满了茂盛灌木；水潭左边、下方，有人工砌成的护河堤，东南边一处窄窄的出水口，为妇女们漂洗衣物提供了方便，天晴的日子里，便成为热闹的洗衣场。

    水潭清亮，哗哗的水流翻滚着，浅水处只有一米多深，水底沙石洁白干净，下去刚没到脖颈；涌出喷泉的青灰色的深水区，是危险的。一个天然的浴池！看看四下无人，赶紧剥下衣裤，着小背心、短裤，扑通跳进水里！啊，多么清凉！沁人的凉爽直入肺腑，滋润着燥热的身躯。河水轻轻地拍打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多么温柔，多么美妙！都是第一次和水亲密接触的旱鸭子，刚开始很不适应，水的浮力托举起身子，在水里摇啊晃的，东倒西歪稳不住，有的地方水流急，不小心把我们冲进深水里，水一下子没过了头顶，吓得不住尖叫，嘴里呛进了河水，不由自主吞下几口，同伴赶紧相互拉扯着起身。过了一会儿，渐渐找到了感觉，习惯了水的性子，惬意地伸展开胳膊腿儿，任水流轻轻地按摩，尽情享受着水的爱抚，消除紧张和疲劳，身心得到砌底地放松，解放。

    夜更深，河床里升起了白白的水雾，夜露轻撒，暑气消散，山村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几声懒洋洋的狗叫，不时打破夜空的宁静。

    游了半个时辰，小背心小裤子贴在身上，碍手碍脚的实在累赘，湿漉漉的好不舒服，不如全部脱掉，玩起来更痛快。于是解除了身体最后的束缚，把它们高高抛起，甩向岸边，一个个赤溜精光，潜入了水中。打起了水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捧起水来，扑头盖脸沷过去，躲闪不及的，猛喝了口凉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了，笑骂着求饶。玩够了，又解开了长发辫，散开水里，着用皂角梳洗；第一次，在这巨大的天然“澡盆”里洗头，流水冲洗着头发，牵拉着往下流飘，那感觉，别提有多爽！

    正玩得放肆，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顿时神红紧张，屏声静气，面面相觑：“咋了？这么晚了，还有人？”竖起耳朵听，的确有一个人，迈开稳健脚子，不紧不慢地从上游马路上走近来了。偷偷下河洗澡，让人发现可糟了！心一阵发紧，衣服是来不及穿了，搁在堤岸上，被过路的人看到，岂不彻底“暴露”了？告到家长、老师那儿，可就完了！只听得晓娟惊喊一声：“是人！过来了!”急中生智，四个光溜溜的身子，冲到护河堤上，抱起蜕下的衣物，举头顶上，迅速游到河岸边，躲在大岩石底下。真是幸运，鹰嘴岩和上边的树影，正好把我们藏起来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手电筒一道雪白的光，照射进了水潭里，是我们慌乱躲避时，搅动水声惊动路人。那脚步循声来到水潭上方，停了下来，站在鹰嘴岩上，伸长脖子探视的身影，倒映水中，犹疑良久，手电光还在水潭里乱晃，一个中年男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响起来：“怎么？这么大水响？深潭里有大鱼。好久没来炸鱼了，明天来试试，运气好，搞条大的。”

    他的脚就踩在我们头顶上，听他这么一说，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捂住嘴巴，生怕他一时兴起，跑下水潭里察看这四条“大鱼”。好在夜已深，那人大概还要赶路，岸边盘桓了一会，迈开大步走了。直等那脚步声走远，手电光看不见了，从岩石底下鱼跃而出，爆笑起来，那么快活，那么开心，仿佛大难不死的人捡回来一条命！

    笑啊，闹啊，也不知过了多久，抬头仰望天空，淡淡的几缕云絮，随风飘远，月亮已躲到西边山坡后面去了，稀稀落落的两三点星星，没精打采挂在林梢，也要睡觉了。估摸着时间不早，上岸，换身干净衣裳，蹑手蹑脚，钻回小阁楼。

    当我们睡下，听见楼下的挂钟敲了两下。

    已是次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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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咏梅，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生70年代，江西遂川县人。作品发表于《短篇小说（原创版）》《师道》《生态文化》《健康与心理》《井冈山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江西新世纪女作家作品选》《红豆》文学杂志年度选本，偶获奖。

唐咏梅

儿时的伙伴，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