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燃烧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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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时候，干柴都是零乱的、死寂的、无力的；干柴之于火焰，只是基础，只是聚集、只是等待。
一个死寂沉沉、困惑弥漫、混乱不堪、灾难接踵的时代，就是一堆干柴。要避免它的灭亡，就要依靠一批具有拯救时代之勇气、引领时代之智慧、无私奉献之精神、自带火种的燃烧者。
历史学家卡莱尔说：“在世界历史的任何时代，我们发现伟人是他的时代的必不可少的拯救者，是离开了它干柴就不会燃烧起来的火光。”
十九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期间意大利的马志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据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次随母亲在海边散步，遇到一个衣衫褴褛但神情坚毅的青年向他们乞讨，母亲告诉他，这就是为意大利的民族解放而奋斗的烧炭党人。也许就是这种身陷艰难处境还保持赤诚的精神打动了他的心灵，在他心中最早播下了善良、正义、真理的火种，他参加了烧炭党，后来即1831年26岁的他又创建了争取国家统一和人民自由的青年意大利党。从此，他这颗烈焰奔突的灵魂开启了，几十年之内都在意大利的土地上燃烧着熊熊大火，照亮着意大利历史的天空。
十九世纪中叶很长一段时期，意大利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外来民族奥地利、西班牙、法国等进行侵略瓜分，国内封建君主疯狂剥削、镇压百姓，仁人志士大批被杀害或被判处徒刑。封建反动势力的恐怖统治笼罩着意大利半岛。
以马志尼为代表的“青年意大利党”与烧炭党人不同，一开始就主张反对外来压迫、实现祖国统一、争取民主自由和普选权、召开立宪会议和成立共和国。十九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他先后发动了1833年6月的热诺阿起义、1834年2月的萨伏依起义、1846年6月的喀拉布里亚起义。第一次领导起义，他才28岁。他领导的起义，使当时国内外反动势力十分惊恐。梅特涅曾说：“我和最伟大的军人（拿破仑）作过战；我曾经使皇帝、国王、沙皇和苏丹，使君主国和共和国走向妥协；我足有二十次卷入和解开宫廷叛变的乱丝；可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比这个意大利强盗更使我操心……他便是居塞伯·马志尼。”
由于内外反动势力太过强大，潜在的事变进程，使得任何创造性的天才也难以掌控，所以，他领导的起义都先后失败了。
为了曙光，就不怕走黑夜。蔑视和决心要推翻独裁专制、赶跑侵略者的马志尼没有因失败而气馁而罢手。他建立了许多秘密组织和秘密团体，几乎覆盖了整个亚平宁半岛。当时流亡欧洲近距离接触马志尼的赫尔岑说：
“他是一个狂热的革命者，同时又是一个组织者，他用彼此联系、奔向同一目标的秘密团体的网，覆盖了整个意大利。这些秘密团体又分成一条条看不见的动脉伸向全国各地，而且越分越小，越分越细，最后消失在亚宁山脉和阿尔卑斯山脉之中，消失在贵族们威严的宫殿和意大利许多城市的穷街陋巷中，而这是任何警察都无法渗透进去的。乡村的神父们、长途马车的乘务员们、伦巴第的王公们、走私贩子们、客栈老板们、妇女们和强盗们——一切都为意大利的民族解放事业服务，所有的人都是总的链条中一环，而这链条则是通向他，服从他的领导。”
这从马志尼建立“青年意大利党”就开始了。从那时起，热情洋溢的青年、坚强有力的平民和慷慨激昂的贵族，有时还有年迈的老人……“便接连不断地、一批又一批地走出来，按照马志尼指示的方向前进……这些仁人志士与敌人进行着敌强我弱的战斗，无视敌人的锁链和断头台……”
接连的失败，他被迫流亡到瑞士的日内瓦，法国的巴黎，英国的伦敦等地。这样，“他手里握着心理电报的电线，这电线使他与整个意大利半岛保持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他知道自己政党心脏的每次跳动，感觉到最微小的震动，而且他对每次震动都立刻作出响应，并以一种惊人的不知疲倦的精神对一切人和事作出总的指示。”
1848年、1849年，整个意大利出现新的如火如荼的革命浪潮。马志尼不失时机组织民众和扩大队伍，成立了罗马共和国，他自己成了“三执政”之一的领导人。但是，还因内外敌人的勾结联合镇压，他寡不敌众，遭受了重大的失败。
从1831年成立“青年意大利党”始，到1849年的失败，历时十九年，专制独裁王朝并没能彻底推翻，外国侵略者也没能彻底赶走，致使人们的信心大挫。有些人离开了马志尼、离开了他领导的队伍和他创立的党，去投靠皮埃蒙特国王、甚至去投靠了拿破仑三世。人啊人！“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纷纷聚集，见败兆纷纷逃亡。”对胜利者大家都争着大唱赞歌，对失败者则会抢着跺上一脚。许多人在失败的浓重氛围中被蒸发掉了，甚至变成了敌人。
这时，各种派别的人——被骗的平民、野蛮的神父、胆小如鼠的资产者，以及国王身边的政客和御用的文人，都在诅咒他，所有反动势力的报纸，所有主张自由主义的阉党和各类权势者及利益集团的太监，每次提到马志尼的名字，都要加上一串泼妇骂街的话，都在极力诋毁他。鄙俗的当代没有认识和理解这个日后上了世界历史的伟大人物，意大利这个以敏感和灵性著称的国家没有足够胆量和气度来容纳和膜拜这个值得他们永远骄傲的伟大的民族英雄。
由于这些原因，马志尼的头发白了，人苍老了，他的脸上和眼神里增加了少许愤愤不平、心情焦躁甚至愤世嫉俗的表情。但是他没有低头和屈从，他的事业越糟，他的旗帜就举得越高。今天，他失去了朋友和金钱，摆脱了锁链和绞刑架，明天他会变得更坚定、更顽强，又会募集到一批新款项，找到一批新朋友，他会勒紧裤带、节衣缩食，放弃一切享受，甚至不吃饭、不睡觉，整夜整夜地寻思新的办法，然后又重新投入新的战斗，然后又被打败，又百折不回地从头做起。这种坚忍不拔、持之以恒的意志和知难而上、永不疲倦的活动，源自于他内心为民族为自由为他人的伟大精神。正是这使他变得永不气馁，永不低头，变得像受伤的雄狮一样疯狂。正是这使马志尼虽然屡战屡败，仍能屡败屡战。因为他没有失去意大利人民对他的信任，他对意大利人民有着磁铁般的吸引力。
罗马共和国被颠覆后，马志尼又流亡到了国外，然而他并没有终止他的行动。他继续领导意大利的革命组织和转入地下的民族解放运动。1850年，他建立了“意大利民族委员会”，1853年又建立了“行动党”，又举行了1853年和1854年的米兰起义。这两次起义也先后失败了。
但是，有马志尼在，意大利的火种就在，意大利的革命就在，意大利统一的希望就在。只要马志尼活着，就会一直燃烧着奋斗的火焰，就会燃起冲天大火，就会有人聚集到马志尼身边。他流亡国外，而流亡国外的意大利各阶层人员都自觉地寻找到他、向他汇集而来。有历史学家、有英雄神父、有王朝的军官、有山区的半野人、有工人区的平民……他们跟着马志尼，手持武器，冲锋陷阵；他们骁勇善战，百折不挠；他们忠于革命，不畏困苦。这些人个个在行动中都显示着无所畏惧、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再后来意大利终于统一了，马志尼这个光芒四射的明星陨落了。对于马志尼来说，无所谓个人的存在，他只有事业，他自己也仅仅在事业中存在，在事业中生活和活动。然而，后人是否还记得他呢？记得的。这样的人必将永存。
马志尼和他的同时代的众星，在时代的整体人群中脱颖而出，毕其一生创造着自己的角色。他和他的同志用自己的行为和意志索引着当时历史的变化，在被时代支配的同时，他们也发出支配时代的动作；在被时代规定的同时，他们也给时代作出了规定。丰富了历史，历史也成全了他。他的一生高光亮丽，波澜壮阔，伟哉奇哉壮哉！
我喜欢关汉卿在他的杂剧《单刀会》里借关羽之口唱出的那段曲词：
“水涌山叠，年少的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由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历史的行程总是惨烈的，回首惨烈的历史又总让人感到有些许悲凉。而看到历史长河中那些伟人一生奋斗的身影和流淌的热血，又总产生抑制不住的亢奋。人呀，以死的等同是抹不平生之成败的。有的人死了真的永远死了，而有的死了却永远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