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巨石一个世纪一个世纪都在那儿晾晒着，不知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它还在那老地方卧着不动，大家都习以为常，觉得没什么不好。不！都觉得挺好，倘没有了它，人们反倒以为有些空虚。曾几何时，天地忽然倒转，这块石头被什么力推动滚到山顶，不久，它又向下滚动，又过了很久很久，狂风大作，搅得周天寒彻，地覆天翻，于是，推动力又来了。“二月”的暴风雨震撼了整个欧洲既往的一切，“六月”时日的暴风雨又以不可遏制的力量向上推动，使这块巨石飞奔上山，“把路上碰到的一切统统碾碎，自身也粉身碎骨成为碎片……可怜的西绪福斯望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脸抽搐和缩小了，疲劳的汗水和惊恐的汗水混杂在一起，绝望的、羞耻的、软弱无力的、沮丧灰心的眼泪涌满了眼眶。他是如此强烈地相信完美，相信人类，他如此热切地从哲学上，如此睿智而又富于学养地期待当代人的到来。——可他到底还是受骗了。”
这与其说是西绪福斯心情的流露，不如说是赫尔岑心情的写真。1848年、1849年欧洲不断响起惊雷，发生巨大的动乱。置身欧洲土地上的赫尔岑亲眼所见血腥和疯狂，兽行公然肆虐、卑劣大获全胜。从巴黎重新竖起了绞刑架，从布尔日审判，从英国克法洛尼亚岛上的镇压，从普鲁士国王射杀巴登人的子弹，从在人民面前轰然倒塌的背叛人类的罗马，到被背叛祖国的统帅出卖给敌人的匈牙利，处处都是卑劣，都是无耻，都是血腥，都是罪恶。
赫尔岑悲叹：“六月的日子以后，我看到革命被打败了……革命不仅被打败了，而且它也是一定会被打败的。我的这一发现使我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天崩地裂，形成了一个深渊，于是我感到，我立足的根基正从我的脚下逐渐消失。”看着眼前掠过的一幕幕，展望未来，一片黑暗。他说：“……我感到受不了，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双膝跪下，放声痛哭，祷告上苍，但是我做不到，而代替祷告写下了我的诅咒——我的《1849年的尾声》。”
赫尔岑为什么如此痛苦和绝望呢？
反革命对革命的镇压是残酷无情的，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手软。在革命力量还不够强大时，失败是带有必然性的。他痛心的主要不是在这，而是“革命倒下了，就像阿格丽品娜一样，是在自己孩子们的刀斧下倒下的，而最糟糕的是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人们声震山河，奋勇向前，封建君主一重重沉重的大门被砸开了，无数的人群蜂拥而入。大家都欢天喜地。可是，定睛一看这群众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那群众。他们是谁呢？细瞧这人群有大批的无产者，更有大批大批的小市民，还有一小撮经过乔装打扮、冒充革命者的野心巨大、居心叵测的资产阶级和封建残余——这就注定革命要彻底失败。
除去思想精英外，当时无产阶级并不成熟，许多工人只想革命有点饭吃，缺少知识，缺少管理经验，许多无产者并不自觉认识自己是个阶级，也更不认识肩上责任，没有远大目标；资产阶级成熟，有眼光、有知识，有管理经验，也更知权力掌握自己手里的重要；封建残余势力，由于占据统治地位，品够大权在握的甜头，在权力游戏中具有玩阴谋诡计的丰富手腕。这几者之间博弈中，最终吃亏的一定是无产阶级。更重要的是大量的小商人、小官吏、手工业者，一般城市居民等小市民阶层人随着大潮的涌入。他们只是一时冲动或受形势影响进入或被迫卷入潮流中的。实际上，他们政治上容易动摇变节，思想上自私自利，作风上明哲保身，只顾眼前利益和自家的日子，鼠目寸光，遇事缺乏周密、理智的考虑，天真幼稚，不计后果，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其行动表现出一种盲目性的顽固，又像小孩似的任性，像老年人的那种执拗，有时还表现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性。既没有预见性，又没有韧性，一旦失败，灰心丧气，萎靡不振，迅速缩头，甚至作鸟兽散。
“二月革命”和“六月起义”中，这类小市民思想、精神、心理和行为的表现最为鲜明。他们事前没有受过什么警告，也未曾预见到什么，更没革命到底的精神准备，最不足的是没有像样的理论和思想的武装。革命稍稍的取得暂时胜利，他们就一起陷入可悲的自我陶醉中，夸夸其谈，自命不凡，裹足不前，懈怠高傲。后来已经发觉有的野心家阴谋家图谋不轨，侵吞着革命果实，他们又呈现出虚伪的嘴脸，正如赫尔岑形容的——“尽管新娘欺骗了他们，婚冠也已经凋落，可是他们既不想取下婚冠，也不想脱下新婚的礼服。”资产阶级和封建势力利用他们的高傲、轻敌、涣散、软弱、自私、不团结、无斗志，彻底掐死了革命的嫩芽。这时，他们转入地下，在俱乐部里，在密室里，冒傻气，胡咧咧，进行平庸无味的老生常谈和空洞无聊的自吹自擂；伴随而来的是烦躁，是愤怒，是互相指责，是推卸责任；与此同时就分成了各个小集团，组成新的行会小团体；不久或者说很快，原来身上流淌的滚烫的血液冷却了，身上蓬勃飞扬的**、高昂的情绪、充沛的精力全没了，对革命的信心也偃旗息鼓了；最后，一部分人纵情欢歌，沉湎酒色，终日被荒淫的生活给整得疲惫不堪，软弱无力，萎靡不振，彻底堕落了，一部分想吸着权势者的血活下去的人，改旗易帜，成了犬儒，为新的敌人扛枪打自己人去了，还有一部分人彻底销声匿迹，“不愿意自己被叫醒，他们祈求人们让他们安静，不要打扰他们可怜巴巴的日常生活和卑贱的生活习惯……”总之，他们一个个仍然和以前一样，是听从管理、服服帖帖的臣民。
赫尔岑的悲观是有理由的。当时在旧世界的斗争中，想有作为想为人类献身的赫尔岑者们失败得只剩下内心的诗意了。他们能够何为？只有坦然承认他们是很糟糕的鲁滨逊。
赫尔岑者们会漂流到哪里？会漂流到何处才是真正的彼岸呢？我不知道，恐怕任何人都给不出准确的答案。
我模模糊糊感觉，这个彼岸很遥远很遥远。
因为我对法国大革命作了推断和猜想：假如这场革命成果不被窃取，无产阶级和小市民阶层一干人众掌握了政权，那么这个政权会变得真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好？这种政权，表面看去一切都是新的，又是民主，又是共和，又是什么什么，但它不过还是一个得了肺病到了晚期的病人脸上的潮红，终究还是避免不了死亡的。特差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幼苗是很难长成参天大树的。血管里带着毒药和毒素的新生儿是绝对不可能健康更不可长寿的。全部政权及其所有机关都隐蔽着积累着充塞着癌细胞，那这个政权还有救吗？巴黎革命后建立的新政府是从旧世界政权中突然产生的，就等于一个恶疮中长出的肉芽，不可能不带着恶疮中的各种病毒，它也不可能不是病态肉芽，不可能不面临随时腐烂的危险。
人性的贪婪是很难很难根除的。那些大批大批的小市民，对赵公元帅礼拜最勤，他们做梦都想当富翁，他们开始是小富即安，随着社会发展和赚钱增多，他们的胃口会越来越大。他们一直都想由小商人小业主变成大老板，然后变成大老爷。资产阶级不是天生的，是从小业主小商人发展而来的。小市民一旦有了资本，他们照样侵吞天下财富，照样会**堕落，乱法违法，胡作非为。再说，被经典思想家一再夸赞并寄于厚望的无产阶级和无产者能保证不贪婪不作恶？有人说无产阶级最大公无私，我看未必。穷人看到富人金碧辉煌的殿堂不想住？要饭花子看到富人桌上的白面馒头不流口水？阿Q的革命目的就是想“阔起来”，能摸一摸吴妈，也到老爷的象牙床睡一睡。马克思不无遗憾地说，1870年3月18日无产阶级起义失败，是因为没有迅速占领法兰西银行。他的意思，没有钱，革命失血，导致失败。其实，他只是从政治和经济的角度思考的，没有去看人的思想和灵魂。我认为，如果巴黎起义者掌握了法兰西银行，革命侥幸胜利了，最后这帮靠突然袭击的胜利者能慢慢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法兰西银行的钱给分光，装进自己的腰包。没有制度的约束，人性恶膨胀了，没有什么事不敢干。
赫尔岑那个时候就预言：“社会主义在其发展的所有阶段上都会产生分化，直至其极端的结局和荒谬绝伦的结果。到那时从革命少数派那巨人般的胸口，会有一声否定的呐喊再次喷发出来，又一场生死之争将会开始。在这场斗争中，社会主义将会取代如今的保守主义的地位，并且将会被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未来的革命所战胜……”
请记住：“所有阶段上都会产生分化，直至其极端的结局和荒谬绝伦的结果。”这将会经过何等漫长的时间和激烈的斗争，每一个阶段表现形式都不会一样。
我们最期待的是“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未来的革命”。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