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他被毁掉了——读赫尔岑手记之八

纤指素心

梁长峨 | 致彼岸书：他被毁掉了——读赫尔岑手记之八


亚历山大皇帝不相信他打败了拿破仑，这样的荣誉使他感到负担不起，他直言不讳地把荣誉归于上帝。这使得他陷入神秘主义不可自拔。所以，当“最后一个敌兵跨出国界”的时候，亚历山大[一世]发布了一道诏令，他许愿要为救世主在莫斯科兴建一座巨大的教堂，并向各地悬赏求建筑图纸。
本文的主人公就在这时登场。
他是位青年美术家，刚刚念完学校的课程，获得绘画方面的金质奖章。他读了诏令，就把所有的事情抛开整日整夜地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一个固执的想法折磨着他，这个想法太强烈了，不让他安静。于是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拿着铅笔，让思维的波涛在纸上倾泻，勾勒着旷古未见的建筑图景。否定——肯定——否定——肯定，补充——补充——补充。然后他又到莫斯科去研究这个城市和它的四邻，躲起来，几个月不见人，也不把他设计的图样告诉人。
评选的时候到了，应征的图样很多，有意大利、德国……送来的，还有大学的教授、美术院的院士……送来的，这位籍籍无名青年的图稿也在这许多图样的中间。
亚历山大（一世）来审查图样，他从一幅一幅图样面前轻轻走过，唯独到了这位青年美术家的图样面前停了下来。这幅罕见的宏伟的洋溢着宗教诗意的建筑设计图样深深地打动了亚历山大（一世），他既为设计者的才华所惊叹，又为它符合自己神秘主义的心境而愉悦。
在莫斯科附近，在莫日艾斯克和卡卢加公路之间，有一座麻雀山耸立在全城之上。整个城市匍匐在它的脚下，从山顶上可以眺望莫斯科的最美的风景。1812年战争时，拿破仑带着他的军队绕过这座山，他的兵力就在这里垮了下来，在麻雀山的脚下开始了他的撤退。
要修建一座纪念1812年的教堂，再也没有比这个敌人到过，又在此败走的地方更好了。
“然而这还不够，还得把山也变做教堂的下层部分，从山脚一直到河边的旷野都给围在柱廊里面，在这个三面都是天然构成的基础上，建立起第二层和第三层神殿来，组成一个十分优美的整体。”
“在山石上开凿出来的下层神殿的形状是平行四边形，像一口棺材，一个身体，它的外表就像用近似埃及圆柱支持的巨大的正门入口；它消失在山中，消失在粗糙的、没有经过雕凿的大自然里。这座神殿燃着埃特鲁利的高高的枝形灯架上的灯，白天的亮光从第二层神殿经过透明的基督诞生图像微弱地透射进来。所有在1812年战死的英雄都安息在这个地下圣堂里面，这是对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人举行的永久追念仪式，所有那些人，从将军到普通士兵，他们的名字都刻在墙壁上。”
“在这个坟墓上面，在这个墓地上面建立起四面相等的希腊十字形的第二层神殿，——伸开双手（表示欢迎）的、生活的、忧患的、劳动的神殿。通到这座神殿的那些圆柱上装饰着《旧约全书》中的人物雕像。正门前立着先知们的像，他们站在殿门外，指着他们不该走的路。《福音书》和《使徒行传》的全部故事都画在这座神殿里面。”
“在第二座神殿上面，作为它的顶盖、使它完备、完成的第三座神殿是圆形的建筑物。这座灯烛辉煌的大殿是用环形设计图样来表现的圣灵、不受干扰的宁静和永恒的神殿。这里既无画像，也无雕像，只是它的外面有一圈天使长立在那里，屋顶是一个巨大的圆顶。”
显然，这是绝世天才才能设计出的绝世教堂的图样。它宏伟、壮观、华美、静穆、意蕴丰富、充满神秘，谁人看了都会受到巨大的震撼。
站在这张图面前，亚历山大（一世）发问，它的作者是什么人。人们启开了密封，看到一个美术学院学生的陌生名字——维特别尔格。
于是，皇帝召见了他，同他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他那豪放的、生机勃勃的语言，他那丰富的灵感和他的信仰和神秘主义的色彩打动了皇帝。”“您借石头讲话。”皇帝说着，又把他的设计图样仔细看了一遍。
然后，皇帝发布命令就采用这个设计图样，同时又任命维特别尔格为教堂的建筑师和修建委员会主任。皇帝没有料到给这位青年才俊头上戴上桂冠的同时也把荆棘冠冕给他戴上了。从此，他走上了充满苦难的漫漫长途。



“福兮祸所伏”呀！皇帝看中了、任命了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敬畏都跟从，也许会引来不少人的恭维，但背后则会招来这些人心里的仇恨。果不其然，维特别尔格受到了一群骗子和屑小之徒的包围，那些人就像今天重大工程开建引来无数食利苍蝇叮着不放一样，把建这个大教堂当成营私舞弊、中饱私囊的绝佳场所，当作千载难逢大发横财的绝佳机会，所有参与到这个修建委员会的人都绞尽脑汁贪污盗窃，行贿受贿。还有一些参与到委员会的王公大臣们，他们妒火中烧，从一开始就不愿同这个乳臭小儿共事，身为王公、大臣、贵族处于被领导的地位，感到非常委屈，再加上维特别尔格单纯、率性、毫无顾忌、毫不保留地发表否定他们的意见，让他们一次次难堪，心生怒火。
几股势力自然而然联合起来，给他挖下一个又一个大坑准备埋葬他。他们一方面处处刁难他，设绊子，下黑手，一方面告黑状，诽谤他无能。同时又毫无忌惮，大肆贪污盗窃。
一个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青年学生，完全没有管理经验，加上嫉妒他的人从中作梗，让教堂修建出了很多问题。此时，大家齐心协力又把罪过全推到他身上。
就在这时，支持他、任命他的亚历山大（一世）突然去世，尼古拉（一世）登位，一下把维特别尔格推向绝境。那几股势力一齐往维特别尔格头上泼脏水，拼命撕咬着他不放。一介书生，年轻单纯，既无靠山，又无金钱，哪里是这帮阴谋家、盗窃犯、嫉妒者的对手！维特别尔格最后被以“辜负了亚历山大的信任，造成国家财产的损失”罪，给撤了职，流放了。其实他一身清白，家贫如洗。
在流放中，他倔强地奋斗了整整十年。他初到流放地的时候，还希望挫败敌人，替自己辨白清楚，并让自己的天才长成参天大树，让自己的杰作震惊人类，万古永存。流放生活那么艰苦，他每天还坚持花几小时的时间继续研究他的教堂修建。他活着就是为了这座教堂，他坚信最后成功属于他。然而，凭他一人之力怎能抵抗和冲破群魔的合力围剿，他在由黑暗、阴谋、冷落与残酷组成的铜墙铁壁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寡不敌众呀！他终于力不可支，渐渐地按钟点计算，迅速老去。
许多年后，赫尔岑再次见到维特别尔格的时候，他完全垮了，他原来那种对敌人的仇恨消失了，他也再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不做任何事情想来摆脱困境、想来辩白自己了，灰心绝望消耗了他的生命。他的活力完全消失。他在等待死亡。
他绝望地对赫尔岑说：“倘使不是为了我的家庭，我的小孩，我就会逃出俄国，到外国要饭去……对他们讲我的设计图样，告诉他们一个艺术家在俄国的命运！”讲有用吗？国内都没有人替他申冤辨白，外国人知道又能怎样？！
赫尔岑无限惋惜又异常气愤地写道：“也许将来有一天，在这个受难者死后，另一个艺术家会抖掉这些图纸上面的灰尘，怀着敬意地发表这个建筑学遭受迫害的记录，在这上面消耗了、浪费了一个年富力强的生命，这个生命曾经短暂地受到灿烂光辉的照耀，但是接着又落在司务长——沙皇、农奴——枢密官、讼棍——大臣们的手里，给他们磨坏、压碎了。”
天选之子，人间并不知珍爱，还竞相摧残迫害。金子并不是最终都发光的。历史上被埋没的天才不知凡几。天才一旦遇上阴谋家、嫉妒者与愚昧且专制的权势者的联手，必败必死无疑。麻木无知的世人，冷酷残忍的社会，会用长期的木然和沉寂把一个绝世天才埋到历史烟尘的深处，让他永无出头之日。
不是吗？从亚历山大（一世）选上维特别尔格的教堂图纸到现在已近200年了，谁还记维持别尔格这个名字？除了赫尔岑的回忆之外，没有谁“抖掉这些图纸上面的灰尘，怀着敬意地发表这个建筑学上遭受摧残迫害的记录”，更没有谁记起这位可能会成为俄国历史上伟大画家的青年才俊曾经闪现出的天才的“灿烂光辉”。后来，俄国为纪念1812年打败拿破仑确实建成了大教堂。但是，地址从原打算建在麻雀山上，移建到莫斯科河岸，设计者也不是维特别尔格，而是特恩。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