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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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记

   于  博

      2020年春节的前四天，我从稻乡五常市回来，与我一同走进家门的还有一只青蛙。去五常是因为我和几位文友去卫国乡亿农合作社采风，几百里地捧回个青蛙，纯粹为了外孙子。

      卫国乡亿农合作社理事长高国春特别热情好客，招待我们的都是丰盛的农家宴，主食当然是他们社里自己生产的稻花香大米，名曰硕稻红。采访在第二天就结束了，告别宴安排在中午。国春说他朋友在鱼池镩了点小杂鱼，正好用农家酱炖一下。我看到鱼足有三四斤，只有一寸多长，倒在水盆里依旧活蹦乱跳的。其中还有一只青蛙，对，只有一只。它也特别活跃，冲出包围它的鱼，屡屡把脑袋蹿出水面，一起一伏的。折腾一阵子，或许累了，干脆就坐在水里，凝神张望。我忽然想起来，青蛙也叫坐鱼。

     南宋高级干部黄公度喜欢吃青蛙，就派“庖兵”（炊事兵）去买，结果没有买到，因为没有人知道坐鱼是何许物也。炊事兵挺聪明，跑去问当地一个非常有名的学者林执善，林先生告诉他坐鱼就是青蛙，因其姿势而名。于是，黄大人得以饱口福了，但是坐鱼，也就是青蛙——粉身碎骨了。

     黄公度为什么不直呼青蛙而诡称坐鱼呢，因为南宋当时是禁止食用青蛙的，估计出台了保护法，执行也严格，不然黄公度这样的大官不会偷偷地打哑谜。

     其实，古代人是敬畏青蛙的，中国民俗文化中就奉青蛙为水神。有农谚云：青蛙叫，雨就到。打我记事时，老家人对青蛙也是敬畏的，从来不捕食它，说这个小生灵是天老爷的小舅子。但是现在人们为了口腹之欲，已经无所畏惧了，不仅大开杀戒，而且通吃不误，更不管有无风险甚至能否给人类带来灾难。

     我看到水盆里的青蛙，忽然想到八岁的外孙子，他比较喜欢小猫小狗小兔子，估计也一定喜欢青蛙。于是，我向饭店经理要了个罐头瓶子，装上水，把青蛙捉住，放入其中。青蛙入水的那一刻，动作优美自如，沉入瓶底的一刹那，奋力一转身，浮向水面，绝对标准的蛙泳姿势。

      小鱼成了鲜美的鱼酱，青蛙在我的私心下得以逃生。我捧着它，乘车离开卫国乡，沿着牤牛河一路向前。这个时节，牤牛河早已封冻了，劳累了春夏秋三季，是应该好好歇息了。河两岸是平整的稻田地，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像无边的锦缎。一道道排水和灌溉的沟渠把这锦缎切割开，就像高明的裁缝给缎子锁上了一个边。望着窗外，看着静静的一切，我脑子里突然浮现春天的稻田，夏天的稻田和秋天的稻田的样子。我在想，我瓶子里的青蛙，那个时候它是在牤牛河里呢，还是在沟渠中，或者在无边的绿色稻海深处。或许这只青蛙，孤单地从牤牛河里爬出来，越过沟渠，慢慢地爬进稻田里。或许这只青蛙有了爱人，它们甜蜜地结伴，爬过沟渠的一刻，正好阳光从白云端垂了下来，暖暖地洒在它们身上，它们幸福地相拥在一起，晒着日光浴。无论在哪，它就是不应该在我手中的瓶子里。

      我知道，我瓶子里这只青蛙是不会独自行走的。它一定是带着它的伙伴，它的父母，它的兄弟姐妹，或者它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徜徉在河中、或者越过沟渠，潇洒地漫步在绿色的丛林中。那稻子长出的丛林，是它们美好的家园，是它们的新房，是它们的练歌房。白天，它们默默地工作，捕捉害虫。每只青蛙一天能吃70只各种害虫，一年就是15000只。它们是当之无愧的稻田卫士。夜晚，它们会拉上幕布，无边的田野是它们的舞台，伴着徐徐的清风、对着皎洁的明月，翩翩起舞，纵情歌唱。青蛙在雨到来前要唱，它是最负责任的天气预报员。最让人感动的是，它的歌都是唱给心爱的人的，因为它们用歌声表达爱。漫天的雪花飞舞了，长长的冬天来了。我手中瓶子里这只青蛙和它的伙伴、它的家人进入了冬眠。没有了害虫，青蛙们停止了工作，也停止了对大自然的索取。它们老老实实地栖息在冰冷的河水里，等待着春天的召唤。

      我到家后，本该马上给外孙子送去，但我突然对这只蛙有了点莫名的感觉，决定和它相处几天，再把它作为新年到礼物送给外孙子，想必外孙子即获得了压岁钱，又结交了一个动物朋友，会非常开心的。没想到，一个叫新冠状病毒的家伙冒了出来，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们都自觉地宅在家中，联系方式只能靠手机了。视频时，外孙子对瓶子里的青蛙特别喜欢，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好好保护它，绝不允许犯一点错误。我连连点头。

     宅家，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没有了工作的烦恼，每天都睡到自然醒，天天和老伴在一起，没有人打扰，和隐居无异。写写字，看看书，盘点一下自己这么多年来走过的路，梳理一下得与失，很好嘛。但几天过后，心里就莫名地烦躁起来，除了关心、担忧之外，觉得这样的生活确实枯燥乏味了点。家里只有我和老伴两个人，几盆花，一屋书。正失落时，突然想到罐头瓶子里那只青蛙。它正静静地在水中漂浮着，眼睛向上张望着。我急忙让老伴找来一个大号的罐头瓶子，因为从五常带回来的这只明显有些小。换完瓶子后，觉得青蛙舒适多了，也满意多了。

      透过玻璃瓶子，看着水中蛙，我忽然有了点成就感，是我从几百里地把它带回来的，是我从筷子下把它救回来的。我突然觉得我和这只青蛙有缘。要不然，偌大的世界里，我们怎么会相遇呢？透过瓶子，看着水中蛙，我又陡升了愧疚感。其实，青蛙一直再给我们做贡献，它捕捉害虫，让粮食增产，我们本该知恩图报，可我们为什么要吃掉它，恩将仇报呢？

      养了几天，我一直没有听到青蛙叫一声，为什么？据说济南大明湖有一种蛙就叫“哑蛙”。传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住在大明湖畔，是夜蛙噪，乾隆命刘墉前去传旨，不许蛙鸣。结果大明湖的蛙就都不叫了，成了“哑蛙”。其实，蛙鸣与水温有关。大明湖由泉城众多泉水汇聚而成，水温低，所以青蛙不鸣。于是，我在瓶里加了点热水，但青蛙依旧缄口不语。怕是饿了吧。我知道它最爱吃虫子了，可我实在没有办法弄到虫子，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喂了点面包渣。宅在家里的日子，无奈的不只是高大的我们，还有小小的青蛙。

      我往瓶子里加温水的时候，我担心会烫着它的同时，也想到了“温水效应”这个哲学命题。慢慢将水加热，青蛙会觉得环境很舒适，也会慢慢适应，水温越来越高，直至把它煮死。温水效应揭示了居安思危的深刻道理。其实，有学者也提出，任何动物在生命受到威胁的那一刻，都会做出反应，只是青蛙或类似青蛙的动物们不具备高级动物的思维和高级动物所拥有的反抗能力罢了。现在全球正在变暖，我们是不是也和正在温水里的青蛙一样呢？

     《庄子.秋水》中有一则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井底之蛙或坐井观天。这是个寓言故事。但是，不要说一口深井，就是一个罐头瓶子，青蛙都奈何不了。青蛙一进入瓶子翻转身体向上冲的动作，那就是它要跳出瓶子追求自由的自我救赎。但是它在人这个高级动物面前，它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晋惠帝在华林园听到了蛙鸣，便问左右，蛙叫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由这句荒唐的问话衍生出来一句成语：晋惠闻蛙，其意就是愚昧无知。晋惠帝被人嘲笑了千年之久，但是直到现在，直到我们这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有谁真正关心过青蛙和类似青蛙一样的弱小生命呢。有的只是滥捕滥杀，非法买卖，有的只是猎奇逐流，饕餮至极！什么是真正的愚昧无知，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是残忍地剥夺别人的生命！而愚昧无知的最可怕的后果，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卑劣行径会给大家带来无边沉重的灾难！现在看来，愚昧无知的岂止晋惠帝一人？

     青蛙始终没有鸣叫一声，怕是还在冬眠状态吧。这个时节，它应该不会叫。我想，青蛙离开了它的生存环境，离开了它快乐的大家园，离开了那么多好朋友，它的心情一定是不好受的。它不可能把我当成朋友而感谢我，相反他可能把我当成了软禁它的敌人了。我默默许愿，青蛙，你好好活着，疫情结束，春暖花开，我一定把你送回牤牛河！

     我每天都在悉心照料这青蛙。我不知道我走近它的那一刹那，它是怎么想的。我只盼望宅家的日子马上结束，我只盼望春天快点来临，我只盼望可恶的病毒马上从宇宙消失，我只盼望山河无恙，国泰民安。只有疫情结束了，我才可以走出家门，去还给青蛙本该拥有的自由。

     但是有一天，我看到青蛙在水里挺直了身子，它不知在漆黑的夜里哪一刻停止了呼吸。我不知道它生命结束时是什么状态，它喊叫了吗，它挣扎了吗？但我看到它身体的姿势，好像一个叹号，又好像一个问号，我突然想到，它这是在质问我呀，凭什么把它束缚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为什么剥夺它生存的权利，青蛙虽然弱小，但也是有血有肉追求幸福的生命啊！这个世界有我存在的理由和权利啊！人类啊，当地球只剩下唯一的你们的时候，你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一只青蛙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死在了庚子之春。这个春天注定是不平凡的，有很多人重于泰山般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前方依旧硝烟弥漫，前方仍然有无数的英雄在前仆后继。没有人记得青蛙死去的模样，没有人给青蛙默哀、叹息，只有我孤零零地和它告别。假如我把青蛙死去的消息发不出去，有多少人会为这个不幸的生命叹息一声？一只青蛙，一只果子狸，一只穿山甲，甚至是一只蝙蝠，它们成为美味被端到餐桌的时候，有谁会记得它们活着的模样？有谁会想到人类在自掘坟墓！

      我在祈盼所有的城市和乡村变成从前的模样的时候，我在渴望像从前一样如风一般自由奔跑的时候，青蛙离我远去了！我的小青蛙，伏在罐头瓶子里苦苦等待的小青蛙呀，如果你再坚持几天，春来了，雪化了，大雁飞回来了，牤牛河水歌唱了，小青蛙呀，我一定把你送回去，送回你的故乡，让你和亲人团聚，让你继续为稻乡歌唱。你再也看不到这个热闹繁华的世界了。牤牛河的水为别的蛙们欢呼了，稻花香为别的蛙们跳舞了。而你永远留在了狭小的罐头瓶子里，你伸直的躯体，紧闭的双眼，是对人类提出的最有力量的抗争！

      我无法向我的外孙子解释这一切，只寄望他长大以后还能记得有一只青蛙死于公元2020年的春天。我默默地注视着青蛙的遗体，为它唱一首挽歌吧。其实我的这篇小文应该要叫做蛙祭，但那样就太残忍了，还是叫蛙记——记一只青蛙，或者让我们永远记住这只青蛙吧！我们必须记住它们，必须记住人类一切的朋友，只有这样，我们今后才可以不用戴着口罩出门，才不会对着一只青蛙抑或青蛙类们流泪！

      于博，黑龙江省作协会员，黑龙江影视家协会理事，东北小小说创作基地秘书长，绥化学院客座教授。有小说、散文见于《小说月报》《小说月刊》《今古传奇》《海燕》《芒种》《北方文学》《辽河》等杂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转载。多次获得国内各级征文奖项。

冬天的雪花

由一只青蛙 想起，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