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琍敏：莫谓小子不英雄

赵日超

莫谓小子不英雄

　姜琍敏

　　记忆的春风里，时时飘旋着一只滴溜溜打转的皮囊。是那种橄榄状尖尖的、以一根根细亮的长丝悠悠地悬挂在杨树或柳树上、终生躲藏在叶子和丝粘织成坚轫如皮的小巢里、自以为聪明的小虫。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打从小只管它叫皮虫。

　　皮虫乌溜溜肥笃笃的，个头、长相酷似蚕虫，习性也有许多相似处。也能吐丝，也以树叶为食。所不同的是它终其一生都蜗牛般严严实实地包藏在那只黑褐色的皮囊里，负着它啃食树叶，吃饱了就将自己用那根轫细的长丝悬吊在树枝上，悠哉游哉地睡它的大觉。殊不知这恰恰是它最薄弱之处。风骤起、雨大作时，那细细的丝缕如何能维糸得住它的小命？更不用说人的侵害了。如果它在树上或许还不易碰到，但它悬着，手一揽就将它捉住了。再一挤，一个个无可奈何地露出头来，成了人所蓄养的鸡鸭的美食。少时家贫，我家养了不少鸡鸭。课余总拿个铁桶，四处采皮虫剥了喂鸡。那时并没什么特别的联想。大了，工作了，遇到什么事情了，或又看见它了，那探头缩脑的皮虫、尤其是那根细长发亮的命运之丝，倒时不时地会在思维中闪烁那么几下。有时，便觉得这小虫怪倒霉，也蠢，将自己的命运糸于一根游丝上，如何经得起风雨飘摇？但再想想，却又觉得这不过是它们注定了的生存方式，很自然,也必有其优长。而且，它们的命运极富象征意味。大千世界，无数生命，式式类类，形形色色，包括我们人类，总体来看，都在太太平平世世代代地生生息息；但具体看，哪一个个体的命运不因了种种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因素而象皮虫一样，安危悬于一丝？区别的仅是那根细丝有形或无形罢了。风和日丽之际，我们岂不也在悠哉悠哉；急风骤雨乍来，我们岂非也面临过种种危厄？战乱、病痛、天灾人祸等种种不测，岂不也象一只只看不见的手，随时随地可能将我们的命运之丝一揽而断？

　　年轻时，我在苏南煤矿当过几年电工。是那种常年在高高低低的电杆（包括几十米高的铁塔）上爬上爬下的外线电工。就是在那时，我特别会产生一种自己象皮虫的感觉。危险并不在爬高，而在电。印象最深是一次６千６百伏线路检修——我受命更换电站门前一根电杆上的瓷瓶。８点正，我接到已停电，可以上杆的通知，便开始登杆。当我爬到距高压线伸手可及之处时，发现我的登高板绳扣有些松，就停下来看了一下，就是这鬼使神差的短暂停顿使我幸免于难——别！别动！一个因恐惧而失了真的尖叫拉住了我——原来刚才停的是别一路线，这路线８点半才停！幸亏有人及时发现这一失误，再迟三秒，只要我一伸手，６千６百伏电源足以将我在刹那间烧成焦炭，从天飞落！

　　不久之后我改了行，从此不再与电打交道。但我发现我并没有因此而特别安全起来。相对于浩渺人世中的庞大、繁复、玄奥、矛盾，个体意识和力量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们总能因了有意无意的某种必然（有时亦属偶然）而免于偶然的不幸，但意外的叵测及其后果的严重性，仍不免让我们在事后大大地出上一把冷汗。有一回，我与同事谈笑风生于公路上时，骤然间被一声巨响震呆——我们的小车与一辆高速交会的卡车劈面相擦，卡车扬长而去，我们的司机座左侧后视镜被卡车撞断又打在玻璃上，玻璃粉碎，渣子迸满车中，司机头面、左臂鲜血迸流……而真正的危险并不在此，如果会车时两车再近那么一两公分，想必我已不可能再在此絮叨了。

过去我曾以为，相对于肩负着种种人生、社会磨砺的成人而言，活动很少的老人或倍受呵护的孩子们的安全糸数要大些。但当我有了个儿子以后，却发现情形正好相反。比起自我保护能力和意识都强得多的成人，他们的不安全因素实际上还要大得多。且不说疾病抗御、应付地震火灾之类特异意外的能力，他们要差得多，就是一般性意外在他们身上的发生率，似乎也高得多。

　　儿子一岁多时，我在新村河边钓鱼。小保姆用婴儿车推着他来看热闹，孩子高兴起来，手一伸，脚一蹬，突然就从没停稳当的婴儿车里翻出。小保姆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倾斜的岸坡上骨碌碌地滚向河中——幸好，水边的草丛挡住了他。而全神于鱼漂的我，在小保姆冲下土坡抱起孩子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庆幸之后自然是后怕。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至今仍然清晰地体味得出那份后怕的滋味，并且时时于深夜临睡或夜半梦醒时钻入意识、令我情感痉孪的，是儿子５岁那年夏天，发生在夜间游泳池里的一瞬。

　　我与他在浅水池嬉戏一阵后，便用只救生圈套住他，将他带到深水区，嘱他坐在池沿别动，自己去游一个来回过把瘾。或许是父亲的本能，或许是意识到某种疏忽，当我游到泳池中间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便回头搜寻他的踪影。但我看见的只有一只空荡荡的救生圈！我一个猛子扎向水底，反身狂游。幸运的是泳池的水，清可见底，我才得以准确及时地抓住那两条无力地挣扎于池底的胳膊。事情就这么防不胜防——我刚下水，无知的孩子便俯身向池中嬉水，于是，滑入了足以淹没好几个他身高者的深水。而他身边几个大人竟谁也没注意到这小狗般光溜溜的孩子的消失。如果不是我中途回顾一下，如果我发现异常没能疾速游返并及时找见、救到他，结果可想而知。

　　摸着孩子冰凉鼓胀的肚子，看着他那勉强挤出的在橙黄的灯光下分外惨淡的笑容，我的思维一片空白，无心揣测他那幼小的心灵此时正经历着什么样的恐惧、什么样的惊疑与什么样的悲哀；脑海中只有“差一点”三个字，风中皮虫般反反复复地盘旋、抖颤……

　　凡此种种，谅非我个人特有之经验。相信任何人，包括你，一生中必定经验许多甚至比我多得多也玄得多的这类命运游戏。俗语道：一岁死到一百岁。实际上从另一面说出了人生的这种微妙、无常之情状——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某种无法左右的因素使我们惜（或根本来不及惜）别这个危机四伏却魅力无穷的世界。仅从安全这个层面上看，一岁和一百岁是没有任何差异的。生命之丝维糸了一百年者只能说是幸运些，决不能说是更安全些——相反，倒说明了他经历过比别人多得多的危机，付出过更优、更多的心智和体能。即便如我幸免于难的会车危机，看似偶然，实际上主要还是两车呼啸相交的一瞬间里，司机的经验和意志赢得了可贵的两三公分间距。而若无对儿子安危的强烈关顾与及时的救助，儿子岂有从池底生还之理？

　　当然，相对于客观矛盾和危机的错综复杂，个人的心力和体力都显得软弱不堪。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会感到难以把握、左右自己的命运和安危，并将之归结为宿命的原因之一。你碰上不幸是命，逃脱不幸也是命。一切都由一个终日忙得四脚朝天的上帝在九天之上算计、安排好了。这无疑是人类一个最富想象力同时也可说是最省事的大发明。但我不想这么看，也不想在此讨论这个很难扯清、扯清了也说不服所有人、吃力不讨好的话题。我只想说说我此刻突然生出的一个感概——

　　人的命运在某种层面上看，有些类似于皮虫。但是，人毕竟不是皮虫。人与皮虫乃至一切其它动物的最根本区别，在于人是一个具有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思维的高级动物。因此，在维护自身及种族之生存、发展的斗争中，大多数的人都可以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也许你会嗤之以鼻，但我仍然要作如是观。

　　古往今来，关于英雄的定义何止千种百种，但无论如何，提起“英雄”，人们的脑海中油然浮起的总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伟岸形象。这没错。然而，想到人生中有那么多的战争、疾病和种种飞来横祸，想到一个人从出生那天起直到死亡所必不可免地经历过、抗御过的种种艰难险阻，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人每一秒钟都面临着生命的考验，每一分钟都在自觉不自觉地与形形式式的磨难、矛盾甚至死神博斗（或许此刻就有一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不幸命丧轮下）！我敢深情地为之一呼：生命是伟大而无与伦比的，生存本身就是一部值得大书特书的诗篇！除去那些人类的公敌和丧失起码人伦的苟活者，每一个一息尚存的人，毫无疑问也是一个英雄、一个生的勇士——活着，本身便是一首凯歌！

　　由此想到，那些非特异情境中自绝于人世的人，无论人们将如何评价，我却都要在对其表示怜惜的同时，表示一点轻蔑：生存即斗争，自绝无异于投降！

　　我亦英雄。

      姜琍敏，一级作家。曾任《雨花》主编。现为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散文学会会长。已出版各类文学作品26部。

叶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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