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账本(若兰）

若兰

    皱巴巴的账本孤零零地躺在抽屉里，脊背磨损，纸页泛黄。一笔笔账款挤挤挨挨演绎着父亲的喜悦与忧伤。

    账本前几页都是些零碎的小账目：气球7角5分，冰棍4元5角，水果57元4角5分……账目虽小，却凝结着父亲的辛劳。正因为这分分角角，父亲积累了丰富的经商经验，才有了以后稍大数目的生意。后来父亲卖过煤，养过猪，植过树苗，做过手工挂面，还骑着自行车到北京卖过鸡蛋，这些小生意使父亲变得睿智、果敢，视野也随之扩宽，为以后做大生意打下坚实的基础。

    账本上一个醒目的红色大账目吸引了我的视线，27000元，下面重重地画着两条粗细不同的线，这是父亲开办磷肥厂时赔掉的一笔。现在，这个数目不至于影响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可在二十多年前足以让一个家庭垮掉。但父亲没有被打垮，因为在开厂前他做过一笔较大的生意——承包乡里的果园。承包果园期间，他经受过许多磨难，承受力极强。

    他对果园很上心，春天，打药除虫、修枝剪叶；夏天，踩着梯子蔬果、喷药；秋天，为保证果皮光滑，爬到树上为给它们“贴面膜”，待果子成熟时，又揭“面膜”。这一轮下来不知磨破了几双鞋，扯破了几件衣服。

    收获季节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他天天把账本揣在身上，媒婆一样四处为果子找下家。看着一箱箱水果装上车，父亲的脸就笑开了花。他掩饰不住喜悦就双手插腰，敞开嗓门喊：“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们，小心包装啊，划破了皮可就不好出手了！”这时往往有泼辣的妇女挺起胸脯与他调侃：“我们这么累，薛老板可得多发工钱啊!”父亲嘿嘿一笑便爽快地答应。货车一走，父亲的账本上就又多了一笔。紧接着,我们姐仨每人都会添一身新衣裳。　　

    不过 ，并不是年年都能大丰收。那年，水果快成熟时，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一夜间，果园一片狼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可惜这不是落红，是憔悴损。满地忧伤一下子聚拢父亲的眼角，他弯腰捡起一个青涩果子，掂量过来，掂量过去，在账本上重重地记下赔本的一笔。但父亲挺过来了，一下子把“战场”转到省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家里常有操外地口音的人来做客，也就是在那几年父亲开办了磷肥厂。

    父亲在办理开厂合格证期间，征收了一大片闲置的土地，还雇了很多农民工。开业后，为保证各项工序顺利运行，父亲天天长在厂里。厂里每天都能听到机器高速运转的声音，每天都有大卡车进进出出。因为父亲规定多劳多得，没人偷懒。有的农民工一路小跑架着小车运肥料，有的拿铁钎装袋子，那场面像抢收。每到播种季节，父亲都免费送他们几袋磷肥，若要再买，只收成本，他们干活总是乐呵呵的。

    晚上，父亲还要总结一天的生产销售情况，把账本上所有收支重新核对一遍。记得有一次他算一笔账，怎么也算不对，两眉间拧出一个疙瘩。正好我在他跟前剥豆子，他一扭脸冲我说：“坤，你来帮爹算算这笔账，行不？”当时我已上初三，数学竞赛全年级第一，便心有成竹地答应。父亲指着账本上几行数字说给我听，我拿起石子在地上仔细算，可实战数学与书本上大有不同，我急了一头汗。不过，我的算法提醒了父亲，他瞧着我的算式高兴地说：“对！我想起来了！”瞬间，紧皱的眉头舒展了。

    虽说开厂初期父亲挣到一些钱，可真正落到手里的却廖廖无几。记得有一次环保部门来人，要罚钱。那人黑着脸说磷肥厂对环境造成污染，需交五万元罚款。父亲一看是同乡，笑脸相迎地向他介绍已采取的环保措施。那人斜眼瞧着天上的云，不耐烦地说：“别啰嗦！不交，马上停工！”停工，可不行。可五万元是个大数目，开厂没多久，哪有那么多周转资金。好话说了一车，那人还是要开罚单。愁云在父亲脸上氤氲着，像要滴出水来。凭生意场上多年的经验，他往那人怀里塞了两条好烟：“容我凑凑成不？”他的脸马上转阴为晴：“那我过两天再来吧，你可要快点想法子啊！”他见左右没人，把嘴巴凑近父亲的耳根低声说：“要不是有人黑你，县环保局也不会罚款。”父亲一怔，那人转身就走。为此，父亲九曲十八弯跑断了腿，才把这事平息。

    那件事没过多久，税务局又来收税。父亲又拿出交税单给人看，单子上显示税款已交齐。那人赖着不走，父亲给他塞烟，他拿了烟，仍不走。父亲答应给他家送磷肥，这事才算过去。自那时起，凡遇这种主儿，每到播种季节父亲都给他们家送磷肥。这招还真灵，麻烦很少再登门。

    罚款、破费，父亲都顶得住，因为父亲把关严，肥料效果好，方圆几百里的小商贩都慕名而来，后来几年的确挣了不少钱。可x市x县x乡几个村的货单给父亲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痛。当时，他看货单是外市的，没太多心。买主说手头紧，卖了肥料才付款，这在平时是常事，父亲便一口答应。可农忙过去，也没见他们送欠款。父亲多次派人上门讨要，他们就是赖着不给。他亲自登门，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被轰出来。

    那段时间，父亲话少，吃饭也少，连走路都无精打采，总见他斜着身子靠在被摞上吸烟，烟雾缭绕在他城墙灰一样的脸上。若现在，他决不会犯这么大愁。谁欠了农民工的钱，有法律部门帮催要，有时还发动媒体记者。欠款方在法律面前不得不低头，乖乖把欠款还给农民工。可那时，有的农民撇家舍业打工一年都拿不到工资，只能忍气吞声，父亲亦如此。现在我理解了27000元下面那两条横线的真正含义，它像两把刀插在父亲心坎上，诠释着一个农民企业家难以承受的屈辱。它又像那个时代黑白两道的较量，我认为白必定大于黑，估计父亲也这样认为，因为那两条线上面的一条粗，下面的一条细。还有人说，太阳是公平的，万物都能得到它的恩泽。我也认同，但我认为总有一些暗角得到光的机会少，父亲赔本的那笔大概就是他经商生涯中的暗角。

    不过，父亲做生意喜大于忧，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我们家的生活。他做厂长那几年，坎坷虽多，但我们家还是盖起村里少有的新砖房。后来，父亲放弃办厂，做起稳妥的小本生意，又接连为家里添好几件新式电器。做小生意也会遇到暗角，但毕竟损失小，受伤也小。

    现在，年老的父亲明显精力不济，可他不甘清闲，在家开起小卖部，又重新做起几角几分的小生意。吃力地眯起眼，也要把不起眼的小账记到本上。我劝他这些小钱不值得再记，他却说每一分钱都是一杆秤，时刻称着人的良心哩。

张艺华

文采飞扬，意境优美！欣赏佳作，祝国庆节长假天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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