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仙人掌

走走

  短篇小说：仙人掌
文/走走

肖良被送进禁闭室。

夏队长和肖良年龄差不多，是主管分监区长，上午一上班，就和一个年轻的警察在禁闭室大厅里提讯了肖良。
肖良从昨晚李大在上铺折腾，在洗手间他被李大从身后打了一拳，然后李大又拿话激他不得不动手的过程讲了一遍，最后说，已经几天了，他大半夜把床弄得吱呀吱呀响，组里对他都有意见。
夏队长沉着脸说，你说的基本属实。
肖良说，夏队长，我说的全部属实，没有一点偏差，您不信可以调查，当然，您也可以问李大。
夏队长说，你以为李大会怎么说？
肖良想想说，他应该不会说谎吧。
夏队长说，对，他和你说的一样，别人说的和你们俩也都一样。
肖良说，其实，我真的不想动手打他那一拳，可他，太气人了。
夏队长问，哪一拳，昨晚上的，还是今天早晨的？
肖良说，当然是今天早晨的，要没今天早晨的事我怎么会进这里。
夏队长和那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说，你哪一个拳都不应该打，我问你，一个人有千错万错，你是否认为就可以动手打他，把他打死都应该？
肖良摇摇头，当然不是。
你还不就是这个意思？夏队长瞪着眼说，有组长，有值班队长，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汇报请示，都像你，还要我们干什么？你是不是把怎么进来的都忘了？
肖良急忙说，没忘，我没忘。
夏队长说，肖良，你一天吃饱了什么都不想，怎么就不关心一下别人，李大为什么天天睡不着觉，他有心事，他闺女病了，住院一个多月了，家里没钱给孩子治病了，你说他能睡得着吗？
肖良低垂下脸，说，原来是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每天吃饱了连狗都喂了，好好反省吧你。夏队长说着，抓起记录本就走。肖良赶紧追出一步，问，夏队长，我这算什么？
夏队长扭过脸不解地说，什么算什么，哦，禁闭啊，你说还能算什么？
肖良的脸上倏地僵硬了，眼泪一下涌到了眼角，我，我也不是故意要打他的啊。
夏队长哼了一声，说，不是故意，拳头不是长在你身上？肖良，我告诉你，眼下算禁闭，说不定很快禁闭就改隔离了。
肖良的两眼直了，他不懂改隔离是什么意思。
那个警察说，肖良，算你倒霉，你一拳就把李大的眼泡子打破了，缝了六针，知道六针是什么概念吗，伤害，这次又够你喝一壶的。

肖良十三岁时爸爸就死了，妈妈辛苦地拉扯着他。高中毕业后，他没考上大学，但上了两年公共技校，当了公交车司机。一次同学聚会，一个男同学喝多了酒，以言语调笑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女同学正是肖良心中暗恋的对像。开始肖良不以为然，当那个男同学眯着色眼端着白酒让女同学喝时，肖良抄起桌上的一个啤酒瓶抡在男同学的头顶上。男同学本来和肖良关系一般，在医院，他的头顶被缝了八针，之后，他没有听进很多同学的劝说，一个电话就把肖良告到了派出所。肖良被以伤害罪判了四年，还赔偿了两千多块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肖良早知道，自己二十四了还没有女朋友，可妈妈已经在为他存结婚的钱，他进来了，快六十的妈妈没有对他说一句怨言，可在接见时，他看出了妈妈眼神里的期待，他才想到，妈妈四十多岁失去了爸爸，她还可以和儿子相依为命，可眼下，儿子进了监狱，她只能在孤苦寂寞中生活了。睡梦里，肖良不止一次梦见妈妈的头发全白了，那张挂满苦楚的脸上流着泪水。他在梦中醒来，不仅满脸泪水，还心如刀绞，他发誓，不论受多大苦也要争取减刑，他要早日出去。
　　肖良所在的监号有六个床架，上下十二张床铺。肖良的床在下铺，挨着里边的窗户，这个位置夏天热冬天暖，三年里，肖良睡在这张床上有苦有乐，可他对这些不在乎，他只有一门心思，就是想早日出去。肖良的上铺是个贵州人，叫李大，李大年龄比肖良大，三十多岁，在这个城市打工时偷工地的东西卖钱被判了三年半，前几天是元旦，元旦前，李大被减刑半年，不到一个月就过春节了，李大将在春节前被释放，可李大这几天却总阴着脸，晚上睡觉在床上还不停地折腾，搞得肖良迟迟不能入睡。本来，肖良这几天浑身也在发毛，胸腔里那颗心踏实不下来，总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肖良清楚心里不踏实的原因就是自己正面临着减刑。减刑是三年里朝思梦想的事，就要呈报减刑了，心里却偏偏紧张起来，总觉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这使他深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肖良更不明白，李大减刑前淡定平静，减刑后却心事重重起来。
星期天，食堂改善伙食，晚饭是炖排骨，吃过饭，有人到洗手间洗涮，有人去电视房看电视，肖良和组长怀东坐在床上看着李大站在窗前拿着一个装满水的瓶子给花浇水。
窗台上有两盆仙人掌，一盆二尺多高，一盆只有近一尺高，尽管是冬季，因为窗台上有日照，两颗仙人掌都透着深深的绿，满身已钻出嫩黄的刺儿。高的是李大的，矮的是肖良的。李大和肖良同一批入监，被分到同一个监区同一个监号。刚来三个多月时，李大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棵手心大的仙人掌，对肖良说，我们那很多人家养这个，是我们家乡最普遍的花，看到它，很亲，我把它养大，等我出去那天就留给你养。肖良听了最后一句话，心里别扭，立时掉下脸来，从李大手里夺过一棵说，你我一人一棵，看谁养得好养得大，我这棵等我出去那天就留给你养。李大看着肖良的脸，半天才觉自己的话不对头，脸就红了，忙说，好好，就给你一棵，咱们比比谁养得好养得大。三年里，李大和肖良对自己的仙人掌都注入了很多精力，同监号的犯人们看着一高一矮的肖良和李大站在窗前给花浇水，说，你们真有闲心。肖良看着李大的仙人掌渐渐高过自己的，心里很不服气，他纳闷，李大浇水时他浇水，又同在一个屋檐下，为什么两棵同样坯子的东西越长越显差距。看着肖良疑惑不解的神情，李大不动一点声色。肖良对不动声色的李大又气又恼，他觉得这个外地农民真能沉住气，他就问李大，李大说不能告诉你。他说，你真小气。李大说，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事。他说，你这农村人就是小气。李大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大浇过花，拿着空瓶子走出屋子。
肖良扫一眼李大的仙人掌，又看看自己的那盆。
对面的怀东端起水杯，努着嘴吹袅袅的热气，他朝着李大的仙人掌瞥了一眼，把水杯举向肖良，低声说，给，给他浇一壶热的，温暖死它。
肖良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李大的仙人掌，说，要浇你自己浇。
怀东说，他天天晚上折腾什么，减刑减出毛病来了？
谁知道。肖良说着，躺在床上。
你问问他，让他别瞎折腾，影响别人睡觉。怀东说。
你怎么不问，你是组长。肖良说。
对你影响最大，你不问他，他会天天折腾，直到走。怀东说。
肖良皱起眉，没吭声。
提醒他一下，也不犯什么忌，别人有意见，只是不在同一个床上，不好意思说，我说吧，又觉他是个外地人，怕他多心咱当组长的欺负人家。怀东看着肖良说。
肖良笑了一下，拿起饭盒出了屋子，他看到李大拿着空瓶子正站在楼道尽头的洗手间外发呆。
喂，愣什么神儿，想家也没你这样的，还二十多天，待不起了？肖良走到李大身边说。几个拿着饭盒的犯人也朝李大看，有人没内容地笑了。
李大回头看肖良一眼，肖良察觉到了李大的脸上带着不满的表情，他晃晃脑袋，没趣地进了洗手间。
肖良不爱看电视，可这几天因情绪焦躁他吃过晚饭就到电视房，直到看到十点，十点是规定关电视的时间。当他看完电视回到监号时，怀东，李大都已经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另外几个犯人陆续地从外面回来，上了自己的床。
肖良躺到床上，失神地看了一会房顶的灯光，把身子侧向床里，闭了眼，脑袋里还有点兴奋，他努力地冷静着，这时，上面的床吱呀地响了一下，他受惊似地睁大眼睛。
肖良把身子放平，两眼直直地瞪着上方的床板。半天，上面的床没有再发出声响。他把身子侧向外面，看到怀东正躺在床上看自己，怀东咧咧嘴，没声响地笑了。
吱呀声在半夜又一次响起，肖良睁眼时首先看到了怀东正皱着眉头看上铺的李大，接着看到了另外几个人也都睁着眼看李大。
吱呀。随着响声，整个床架明显地晃了一下，肖良感到自己的身子也随着床铺动了一下，他一掀被子，光着身，站到地上，他看到李大的脸却朝向里侧的墙壁。
喂！你干什么呢？他对着李大喊。
李大身子没动，脸却慢慢扭过来，肖良看到李大的双眼很精神，断定他始终没有合眼。你小点动静好不好，吱呀吱呀的，你不睡，别人也要睡啊。他说。
李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把脸扭了过去。
怀东笑出了声，接着，又有人笑了。
肖良光着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攥紧右拳朝着李大的肩膀打了一拳，说，你有病啊你。
怀东和另外几人静静地注视着肖良和李大。李大的身子被肖良击打得晃了一下，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以为李大会有所反应，可李大仍旧脸朝着里侧没吭声，也没回头，肖良嘴里嘟囔着赶紧上了床钻进被窝。直到天亮，他没有再听到上铺发出一点声响。
早晨，肖良端着脸盆走进湿漉漉的洗手间时，李大正端着脸盆离开里面的水池，肖良看到李大的眼睛里有些浑浊，他们擦身而过，肖良把脸盆放到水池里。
肖良在沉浸于脸盆里翻滚的水花时被人打了一拳。拳头击打在他的后背，他一下就趴在了水池上，双手摁进脸盆的水里。哎哟。肖良还叫了一声。
肖良咧着嘴转过身，他看到李大的两只拳头还攥得紧紧的，他们之间只有半米的距离。
你！肖良指着李大说，你疯了？
还你的。李大口气硬硬的。
肖良攥起拳头，猛地扬向空中，但很快又把攥紧的拳头松弛了，他咬咬牙，狠狠地瞪了李大一眼，回身想继续洗漱。
动手啊。身后的李大说。
肖良猛回身，一把抓住李大的前胸，一搡，李大后仰着摔在地上。
李大痛苦地爬起来，走到肖良跟前，说，来，再来。
肖良看李大还不肯罢休，便认定李大这几天一定被什么事折腾得积了无名火，他要找个理由或对象发泄，昨晚的事本来不大，又事出有因，可他没完没了，如此闹下去，事情当然会闹大，这个节骨眼，自己希望什么乱子都不要出。肖良皱着鼻子对着李大鄙夷地哼了一声。
李大朝地上甩着两只手里的脏水，说，怂了？你也有怂的时……
李大的话还没说完，肖良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脸上。

肖良清楚，监狱明文规定，关禁闭的犯人一年内不被授予各种奖励，包括减刑，如果他这次算是关禁闭的话，减刑的事肯定泡汤，警察说李大的眼泡子缝了六针，够上了伤害，看来不仅减刑的是泡汤了，很可能还要面临一次加刑。
回到禁闭室，肖良的眼泪开始在眼里转圈，他强忍着不使眼泪滑出来，可是，闭上眼的一刻，眼泪竟扑地掉了下来，接着，便扑簌簌不可抑制地流淌了，他三把两把抹去脸上湿凉凉的泪迹，仰脸呆呆地望着房顶昏黄的灯泡，他在琢磨，这一拳假如真的被认定是伤害罪，恐怕又要加小几年的刑期。
铁门开了，肖良惊悸着站起来。怀东抱着一个脸盆，脸盆里放着毛巾香皂手纸，身后站着一个警察，怀东说，队长让我给你送来的。
肖良接过脸盆时，想跟怀东了解一下目前李大的伤情李大的态度，可看到那个警察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见肖良有话要说，怀东对那个警察说，队长，我嘱咐他几句行吗？警察点点头，走到一旁去了。
怀东低声埋怨着肖良，你这一拳太重了，吓唬吓唬不就行了。
肖良为自己辩解，你不知道当时他那架势，就跟肚子里有一股邪火似的。
怀东说，我也刚听说他的孩子病了，媳妇来了信，诉说家里没法过了，还要跟他离婚。
离婚？肖良一愣，又说，都他妈让我赶上了。
怀东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他现在整个右眼被纱布蒙着，情绪很不好，队长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没什么要求，按法律办，该给他加刑就必须给他加刑，该给我经济和精神赔偿就一定要给我，否则，刑满了我也不走。
他真是这么说的？肖良问。
当然。怀东认真地点着头。
肖良把脸盆放在地上，又在身上胡乱摸着，怀东急忙从身上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肖良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呛了他的喉咙和眼睛，他猛烈的咳嗦着，又揉着眼睛，半天才说，组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这是他第一次直呼怀东为组长。
怀东一脸的无奈，又能怎么办，现在的形势你不是不知道，不像前些年了，有个中间人给说说，事情就了了，可现在，私下了了，政府还不干呢。接着又说，当然，如果他最后要求不追究你了，或许还好说些，可是，看情形，好像不可能，你就认头吧。
肖良直着眼看着怀东，说，其实，其实，我们俩平时还是不错的。
那是没赶到事儿上。怀东说。
是啊。肖良点着头，但仍将期待的目光看向怀东，他说，有一分之路也要争取啊，组长，拜托你，你私下找他聊聊，让他放我一码，真要再加四年，我可就是八年啊。
怀东低头琢磨着，说，我以为这事，往好处想，不加你刑，钱你也得掏，他正用钱啊，他这人，把钱看的很重。
钱？肖良皱起眉头，一脸的哭相，我哪弄钱去啊？找我妈要？我怎么开得了口啊？
怀东说，我也同情你，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拳吗，他不是没有错误，现在，把错都归你身上，唉。他思忖着说，我找他先聊聊吧，不过，能聊到什么程度可不好说。
肖良想握住怀东的手说几句感谢的话，可看到警察在旁边看着他们，他只好说，组长，你先帮我这个忙，我不会忘了你这个情。
怀东拍拍他的胳膊，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放宽心，事情既然到了头上，只能咬牙顶住，你进去吧，我走了，时间长了队长会不高兴了。

　　放茅时，管理禁闭室的中年胖警察远远地监视着肖良，一个矮个子犯人，瘦瘦的，五十多岁，长得像个农村人，脸上始终阴沉着，他是协助警察管理禁闭室的犯人，他跟在肖良身后到了厕所，又看着肖良蹲在便池。肖良觉得被人看着很不习惯，他说，您能不能不看着我，您看着我，我解不出手来。矮个子犯人眯缝着眼说，慢慢你就习惯了，抓紧点，按规定放茅是十五分钟。肖良想解大便，可半天也解不出来，他又看一眼几步外的矮个子犯人，矮个子犯人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肖良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解手，由于这两天有点心火，大便和小便解的很不痛快，当他眼睛一闭一鼓作气解完大便和小便时，他提着裤子，带着戏弄的口气，对矮个子犯人说，你这差事不错。
矮个子犯人一脸的木然，别废话，抓紧洗脸，快到点了。
肖良拧开自来水水嘴，把冰凉的水扑在脸上。
出了洗手间，看到远处的胖警察，肖良说，其实，你们不用看着我，我不会死的。
矮个子犯人说，看你也不像个有囊气的人，有囊气的人才会想到死。
肖良虎起脸瞪他一眼，想骂一句脏话，可他忍住了。
刚进了禁闭室，矮个子犯人咣当一声把铁门关上，肖良听着他在外面把锁头锁了，又听他低声在说，你们组长让我告诉你，你的事他在办，有希望，让你耐心等待。
肖良又惊又喜，急忙凑到窗口想对矮个子犯人说声谢谢，可矮个子犯人已经转身走了。
吃过早饭，肖良坐在铺板上，倚着墙，开始想矮个子犯人传给他的消息，又想到李大，他觉得自己与李大平时也没什么大矛盾，是自己这次做得有点过分了，组长怀东也不错，怀东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帮自己，看来自己以前有点错待怀东了。

怀东是本市人，比肖良小两岁，身体很胖，却比肖良矮一头，肖良看出来，服了三年刑的怀东在组里很有威信。在李大弄来两颗仙人掌之后不久，监区搞监规纪律整顿，主题是“你是干什么来的”，要求每个犯人都要发言。在这次整顿中，怀东作为组长主持召开了组里的整顿会。肖良和李大是新来的犯人，当剩下只有肖良和李大两个人时，肖良对李大说，你先说吧。李大刚要说话，怀东说，你先说说你偷了什么东西，怎么偷的，为什么偷东西。李大一时愣怔了。怀东看看大家，笑着说，偷就是偷，刑都判了，还不好意思说啊。李大红涨了脸，低了头，说，偷的是工地上的脚手架，分几次偷的，当废铁卖了，因为当时快回家了，老板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不发，就偷了。怀东又问，后来工资发给你了吗？李大说，没有，到现在也没给。怀东说，不给你就对了，你把脚手架当废铁卖，纯粹是败家子，要我是老板，想要工资，没门。李大低着头不敢吭声，怀东又说，你别不吭声，你在外面偷东西，你老婆或许正在家偷人呢。李大抬起头，狠狠地看着怀东，怀东眯缝着眼站起来，走过去，李大的眼神就松弛了，说，你欺负人。怀东呵呵一笑，说，我这是在说理。肖良发言时，怀东说，你也说说你是怎么害人的。肖良说，我不说行不行。怀东眯缝起眼睛说，你说行不行？肖良说，我说行，政府不允许犯人之间谈论犯罪细节。怀东说，看你人长得像个老粗，心思倒挺精细，你不说恐怕你过不了我这一关。说着，他走到肖良跟前，肖良仰着脸看怀东，怀东一脸的毫不畏惧。肖良哼笑了一声，说，我说也可以，但条件是，你先说说你怎么强奸的，强奸几个，在哪强奸的。肖良的话刚落，就有人小声地笑。怀东嗖地扬起了手，肖良噌地站起来，怀东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随着手也放了下来，脸上也挂了笑容，他抬手拍拍肖良的胳膊，说，有个性，我喜欢，咱们算是认识了。
肖良从此有了提方怀东的心理，开始很少在监号里说话，他不怕怀东，但他不想让怀东抓住自己言行上的任何把柄，四年刑期，他心里算过，不出意外，他完全可以减一年。
怀东却是笑嘻嘻一付什么事从没发生的样子。怀东时常要把一根烟先扔给肖良，自己才抽出一根点上。给肖良扔烟时，怀东的动作显得很随意，让人觉得他俩就是一对心理上默契的好朋友。怀东自己点上一根烟，该喝水喝水，该做什么做什么，从不再去关注肖良一眼。肖良开始时曾想把烟扔回去，可怀东不再看他，肖良就怕把烟扔到地上，烟扔到地上，众目睽睽之下，事情就不是一根烟的事了，这会让人想起两人过招的事，人们会觉得他肖良作为一个男人有点小气，让人由对他的同情或佩服变为嘲笑。
因为仙人掌的事，肖良觉得自己和李大之间有了一点心理上的不愉快，这不愉快彼此心知肚明，都撂在心里，后来，肖良便觉得李大是外地人，身在异乡，又在监狱里，自己应该显得豪放些，他想找个没人的机会和李大好好聊聊，毕竟，监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一起来的，可是，监号里人太多，这个机会他始终没有找到。

几天过去了，监区没有再来提讯。矮个子犯人却又一次给他传来怀东的话，矮个子犯人说，怀东说，队长看得严，不能来看你，他找李大聊了，聊了好几次，李大态度很硬，一点面子都不给怀东，气的怀东只想揍他，没办法，他让你自己沉着应对吧。
肖良的脑袋嗡嗡地叫起来，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对怀东找李大谈终归抱了很大希望。
只能任人宰割了。肖良想。
矮个子犯人说，想开点吧。
肖良问，老哥，您估计，我这点事会加多少？
矮个子犯人说，不好说，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肖良一听，顿觉脑袋一阵发涨。

监狱保卫科的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却来禁闭室提讯了肖良。老警察问话严肃，小警察一丝不苟地记录。他们提讯了半个上午，最后让肖良在笔录上摁了手印。
两个警察要走时，肖良突然说，队长，我要见李大。
两个警察都不解地看着他，老警察问，见李大干什么？你有什么话给我们说，我们看是否可以转达给他。
我。肖良说，我想和他聊聊。
你已被转为隔离审查，不允许你与外界接触，这件事已经立案，等着开庭时见他吧。老警察说。
肖良一听立案，眼泪就出来了，他大声地叫起来，我怎么对不起他了，他这样害我啊？
回去！小警察朝肖良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肖良躲了一下，差点没跌倒，小警察又紧逼一步想抬脚，肖良只得眼泪哗哗地跑进了禁闭室。
肖良绝望了，他在铺板上烦躁地来回走，一会坐在铺板上，一会又站起来，他不知道眼下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突然，他走近小窗口大叫起来，队长，队长，我要纸我要笔。
矮个子犯人跑过来。
肖良说，老哥，我要纸和笔，我要写信。
管理禁闭室的胖警察出现在窗口外，问，你给谁写信？
给我们队长，给李大。肖良说。
胖警察审视着肖良，对矮个子犯人说，去给他拿纸和笔来。

肖良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不知该在纸上写点什么，他对门外的矮个子犯人说，都立案了，我写了还有什么用啊。
矮个子犯人说，就如实写吧，实话实说，写不写说不说是你的事，理解不理解你是李大和警察的事。
肖良说，妈的，想想，也对不起人家，一个外地人。
这时，大厅里有人乱喊乱叫，矮个子犯人跑走了。
肖良听到旁边的铁门咣当响了一声，他知道，又有犯人被关进来了。

被关进里的是个小个子年轻人。肖良从小窗口看到那小个子长相很机灵，像个城市人，脸上挂着一付不屈服的神情，他从肖良的小窗口外经过去厕所，回来时又经过小窗口，胸脯也总是挺得直直的，脸也是高仰着，有时，会侧脸看一眼贴在小窗口里的肖良，脸上不露任何神色。肖良放茅时，胖警察站在远处看着，只有矮个子犯人跟在身后，小个子放茅时矮个子犯人却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小个子的禁闭室只与肖良隔着两个禁闭室。
小个子在禁闭室里时常叫骂，“操你妈，操你们的妈，凭什么关我。”有时，叫骂时还伴随着用脚踹几下铁门的声响，铁门被脚踹得震耳欲聋，在夜里，那声响震的肖良简直要发疯。肖良躺着或倚墙想自己的事，会陷入一种深深不能自拔的忘我状态，蓦地，一声巨响，惊得肖良忽地站起来，浑身不停地战栗。他想站到窗口对小个子大骂几句，可是，刚要张口，他又冷静下来，骂什么啊，让他闹吧，或许他的心里和自己一样苦恼和烦躁呢，自己苦恼和烦躁，自己却不闹，是因自己闹不起来，人家叫骂，或许真的另有缘由呢，同是天涯沦落人，多担待着点吧。
开始的几天里，小个子叫骂或踹门时，管理禁闭室的胖警察都要进来训斥几声，小个子说，我不骂你们，跟你们没关系。胖警察说，你在这里踹门，怎么跟我们没关系，你再踹门，就给你带上镣子，就拿电棍电你。后来，小个子仍继续叫骂继续踹门，胖警察就懒得进来理会了，肖良在心理上也渐渐习惯了他搞出的剧烈声响。
矮个子犯人说已经把肖良的信交给管理禁闭室的警察，他们答应了转交给监区。可是，从那天起，他仍没见过监区的警察，也没有听到过李大关于那封信的反应。
一个深夜，小个子又在咣咣地踹门，不停地叫骂，一会，小个子忽然不再叫骂不再踹门了，禁闭大厅里立时沉静下来。肖良刚刚静下心来，他听到了小个子的自言自语，妈的，不理我，关起我来，不理我了，我给你们玩邪的。肖良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肖良站起来，走近铁门，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然后，对着小窗口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我是肖良。

发呆，吃饭，睡觉，成了肖良每天做的三件事，偶尔想起眼前的事，他的脑袋就觉得疼痛难忍。他感到自己变得沉重了，身体却是轻飘飘的，心里空落落的。他不再对给李大和警察写的信抱什么希望 ，他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听任命运的安排吧。
肖良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不知又过了几天，一次，放茅时，肖良刚走出禁闭室，忽感双腿发软，脑袋眩晕，身体就朝一面歪去，矮个犯人一把扶住他。
他问矮个犯人，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矮个子犯人说，再有五六天就过年了。
他哦了一声，说，我自己能走，你松开我吧。
矮个子犯人试着松手，他刚要迈腿，身子就晃了一下，矮个子犯人又一把抓住他。
肖良有气无力地说，我原来，不这样。
矮个子犯人扶着他进了厕所，他在厕所里蹲下身，又感到脑袋眩晕的厉害，他说，我就像个死人了。
有一片阳光投在眼前的地上，忽悠悠，闪烁不定，他失神地看着地上的阳光，渐渐，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很温暖。
被矮个子犯人扶着从厕所出来，肖良说，我会在这里过年吧。矮个子犯人没吭声，他隐约看到矮个子犯人的脸有点阴郁，他想，他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尽管有，难道还比自己更糟糕吗，减不了刑了，还要加刑，还要在禁闭室里过年。
他把松散迷茫的目光望向大厅的的门口，那门突然动了一下，接着，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身影闪了进来。他身子一激灵，双腿一软，向地上瘫倒下去。

夏队长向肖良通报了两件事。夏队长说，第一，鉴于你的认错态度和李大的再三请求，不再对你所犯的错误做进一步追究；李大认为暗地里受了怀东的挑唆对你的行为进行报复，在这件事中，自己也应负一定责任，医药费等费用完全由自己担负。第二，鉴于你及时发现并向政府报告禁闭犯人黄秋生自杀行为，阻止了一起犯人自杀事件，监区决定，给你记功一次。

春节前五天，肖良回到监号，发现上铺空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犯人走过来说，李大今天早晨刑满释放了，李大让我转告你，他的仙人掌给你留下，一是留个念想，二是长得太高，路上不好带，你的仙人掌他带走了，他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回到贵州，能看到这盆仙人掌，他就会想起你。
肖良走到窗前，看到李大养的那盆仙人掌的刺儿已经又长又硬了。
中年犯人过来跟他握手，说，怀东被调到别的监狱去了，我叫郝东西，是新来的组长，以后我们就在一起接受政府改造了，请多关照。
肖良看了他一眼，走了个坏东西，来了个好东西，真不知人的好坏是不是也跟名字有关。他用手抚摸着仙人掌上的那些刺儿，他在想李大。
组长郝东西说，李大走时嘱咐我，他让你有机会一定去看望一下禁闭室的矮个子犯人，是矮个子犯人跟警察坦白了自己给怀东传话的事，因为这，他才知道怀东在你和他之间制造了很多矛盾，那个矮个子犯人已经被宣布取消了这次的减刑奖励。
肖良的手抖了一下，仙人掌的硬刺儿扎进了他的手指肚，他把手抽回放在嘴下唏嘘着，喉咙里却涌出一股酸楚的味道。

[9760字]

芊芊

小说很生动，文笔流畅，主题用得形象生动。小说把狱中人性特点描绘得很逼真，心理刻画也比较到位。故事最终邪不压正，好坏各自有报，令人看完后不由轻松了。问好楼主！ [s:1]

走走

多谢芊芊编辑阅读点评。辛苦了。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