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笑不开的水花

杨友泉

笑不开的水花

                                                                                               杨友泉



　　天蓝得似乎要掉下来。在田里插秧的梅子抬起头，朝远处看。天就湿漉漉的，嘤嘤叫着飞开了。


　　写字虫在水面写着字。大都写些“0”字，一个个套起来，成了一根水链，布在梅子四周。梅子有时候就静下来看这些虫。这些虫快得像在空中飞，在水面描着各种花样。梅子掳了掳额前的头发，把攥在手里的秧苗用拇指和食指分开，撸给右手。秧苗就飞快地站在了自已的队伍里。行列划一。
　

　　梅子喜欢这种大地白茫茫的感觉。从远山到梅子后面的远山，全是亮堂堂的水。大地有了水，就有了生命涌动。各物种的喜悦从水底传来，使天地间有一种婴婴翁翁的叫声，细腻极了。梅子喜欢这种天籁的声音。这是心底的渴念，杂乱却耐听。


　　梅子的腿肚上就常常感到这种涌动。不一会就会痒上一阵，一看，是段豆屑在嘬。大部分是夹夹虫、写字公公、小米珠。有时候风也上来吮两口。妹妹杏子在就不同了。就会惊惊乍乍地笑。啪地一响拍下，一看是截豆茬，又笑。水在杏子的腿脚间欢成一团。


　　梅子喜欢听那种笑，好像杏子在水里笑。田里的水不清也不浊，恰好把杏子的影子倒进去。弯着腰插秧的梅子，看不到站着的杏子，却把水里的杏子看得分明。梅子的笑只笑在嘴角。杏子的笑一脸都是，一身都是。嘴里一笑，全身花枝乱颤，颤到每个毛孔。这笑似是从杏子骨子里散出的，也一直往梅子的骨子里钻。

　　

　　梅子和杏子是对双胞，俩人长成一个模样。连父母也常看走眼。梅子想看自己时，就瞧杏子。时间长了，梅子就常常把杏子当成了自己。只有在杏子爽朗的笑声响起时，梅子才觉得是梅子。


　　杏子是在栽秧时节走的。杏子走那天开秧门。白茫茫的水把天地照得漂漂亮亮，洗得干干净净，杏子说，你就送我走吧!这样干净的日子你不让我走，我就走不了了。杏子说，你让我走吧，这样漂亮的天地，我能省下十件衣裳。这种干净的日子，你放我走，我能省下十块香皂。真的，姐。


　　杏子有很多漂亮的衣裳。每次从广州回来，都带回一大箱。每打开一件，杏子都能讲一个故事。梅子就在一边听。听完了就拭。拭完了又打开一件，又讲，又拭。每讲一个故事梅子的心都要紧一下，每打开一件衣裳，梅子的心都要亮起一程。梅子听来听去，好像到广州走了一趟。梅子穿上衣裳，走着走着，慢慢就站在了城市街头。家里镜子小，照不出全样，梅子穿时，就做了杏子的镜子，杏子就在一边审度。梅子说看好你自己了，杏子出场了。梅子就袅袅娜娜走出杏子的腰。笑着杏子的声。


　　梅子觉得那时做了杏子了。做杏子真好!梅子最崇拜的人就是杏子了，因为梅子要的梅子一样也没有，全在杏子身上。


　　睡觉前杏子都要取出袋子里的香皂。这些香皂梅子也很喜欢，杏子却从来不让她动。梅子有一次整理时不小心碰翻了袋子，滚出来一地。杏子说，以后你不要碰它!梅子觉得杏子做得有些过份。我就不会用这种语气对她。梅子觉得很委屈。


　　杏子每天睡觉前都要用三块香皂擦洗三遍身子，换三次水。然后像一只温柔的猫，爬到梅子床上，悄无声息地蜷在梅子身边，未干的水渍使杏子瑟瑟发抖。梅子这才觉得杏子还是那个杏子。还是一只可怜的小猫。进入梦乡不久，梅子就常常觉得杏子香软的体温又把自己变回了杏子。


　　栽累了的梅子，直起身来，朝远处看一看。有风从远处吹来，田水的涟漪从天边传了过来，梅子感到一种旷远的震动。


　　梅子觉得水里的梅子就是杏子。半浑的田水把梅子嘴角的部分模糊了，印出了杏子的笑。发脆的笑。


　　梅子身后想起咚咚的水响。回头一看，怔住了。是银生在往梅子田里撒秧把。银生在广州做基建老板。每年开秧门后都要坐飞机回来两天。亲自到秧田里拔苗，再把苗送到水田里栽。银生家的水田隔梅子家的田不远。银生每次回来，都要把苗往这里送上两挑。


　　银生停住了掷秧把的手，朝怔愣着的梅子这边挥。梅子突然苏醒过来一般，哗啦哗啦，把水趟开一条路，径走到那些还没有停稳的秧把前，一把揪扯起来，朝四面八方扔去。银生在空中挥动的手戛然而止，僵在那里。梅子一个劲地往外边扔，秧把子带着水珠在空中滑翔。有几粒飞到银生脸上，银生无奈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匆匆把竹篮里的苗抛完，系了挑绳走开了。


　　梅子姐妹和银生从小在一块长大。银生的父亲在西藏道班工作。有一年，银生的母亲去西藏探亲，大雪封山，回来不成，在那里生下银生。那时正是拂晓。放眼望去，整个大山群白得没有一点杂质，银生的父亲说，白成这种样子的地方我还没见过，就叫它银生吧!


　　银生常常到西藏去。他父亲手头常有工程。银生先是到那里打下手，慢慢地自己也搞上了工程。每次回来都要去看梅子，每次都要带给梅子的父亲一桶青稞酒，两斤耗牛肉。喝的时候，梅子在一边伺候。银生都要把自己灌醉。银生喝醉后说。在家里喝没有在梅子家喝痛快。梅子伺候得好，比在家里还好!


　　梅子两姐妹都喜欢银生。都希望银生到家里来，又不喜欢他到家里来。有一次银生回去时梅子对他说，以后你别来了。银生说为啥。梅子说你不要问了，叫你别来你就别来!


　　银生还是来。梅子就不再理他。杏子就怯生生地上去侍候银生，给他上酒，添菜。银生把脸喝红了说，梅子呢?梅子咋不见。梅子他爹说，到她姨家去了，明天才回来呢。银生又喝，喝多了就说起胡话。他说，杏子你别侍候了，你侍候不好!我这辈子只要一个人侍候，这个人就是梅子。


　　几天后梅子从姨家回来。父亲告诉她杏子到广州去了。杏子让我告诉你过年就回来。
　

　　过年杏子没有回来。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


　　刚开过秧门，杏子却带着大包小包东西回来了。那天梅子生了一天的气。杏子知道错了，说了好多歉意的话。梅子说，那好，这次我饶了你。杏子说不会有下次了。

　　

　　梅子拭了一晚上的衣裳。拭完后问杏子，这么多漂亮的衣裳你咋买的。杏子说当然是用钱买的了。梅子说你在那里挣的什么钱。杏子说做活呗。杏子说在歌厅收银。梅子就没有再问。姐妹俩一直吵到半夜。


　　末了，杏子说姐，给我烧一锅水。我要洗澡。杏子洗澡时一遍又一遍擦拭。梅子睡醒了一觉，杏子还在边加水边擦洗。梅子说睡了吧。杏子才离开澡盆子。


　　梅子想到这里常常就有一种怨恨，在水中画了一个弧，田水形成半圈半圈的峰，朝那些刚在水里站稳的秧苗撵去。有几株秧苗从水里跳起来，浮上水面。


　　铁路从村头过。修路的人一夜就把个小山村填满了。一块空地上一夜间就冒出个市场。第二天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摊位。蔬菜鱼肉百货一应俱全。几天后一徵空坟后矗起了几间屋，白天门锁紧闭，傍晚有妖艳女子出入。半夜歌声缠绵，在山谷久久回荡。静惯了的山村有些惊惧不安。


　　半夜放水的人常常看到妖艳女子和民工在树下干事。看到放水的人他们也不开遛，只停下来，等放水的人走了又干。


　　村里的人把那个每晚都唱歌的屋子叫歌厅。一听见这样叫梅子心中就怵了。歌厅，梅子说，搞这种事的还叫歌厅？从那天起梅子就在计算杏子回来的日子。梅子说我再也不会让你去了。


　　杏子却没有再回来。铁路修好后，小山村一夜间又恢复了平静。修路的人一下走光了，妖艳女子也乘着几辆轿车风风光光撤离了。村里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把空坟后边的几间屋砸扒下了。村里的人还没有一个进去看过。


　　一直没有了杏子的音信。两年后的一天，银生从广州回来，带回了杏子的音讯。杏子说她不回来了。她染了一种治不了的病。银生说他是偶然在街上碰到杏子的。


　　梅子不相信银生的话。


　　一个早上下来，梅子把田栽了大半丘。太阳当顶，田水里就铺了一层白花花的光。杏子在的时候，这田很快就会栽完。那时梅子的进度就不会这样慢。她的手指在杏子的笑声中快如闪电。田水在杏子的笑声中像一丛丛开不败的花，从水底冒上来。杏子还会回来，田里的水在风中还会放开它欢快的身段，不会是这种细纹恬静的笑。

芊芊

笑不开的水花，很有意思的主题。一对孪生姐妹，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不同的人生追求。小说文笔凝练，富含诗意，白话式叙述，细节描写很生动。欣赏了~

杨友泉

引用第1楼芊芊于2006-11-28 16:56发表的:
笑不开的水花，很有意思的主题。一对孪生姐妹，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不同的人生追求。小说文笔凝练，富含诗意，白话式叙述，细节描写很生动。欣赏了~

非常感谢芊芊编辑热情的鼓励，细心的指导和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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