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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痣

发布者: 若兰 | 发布时间: 2018-6-21 22:07| 查看数: 210554| 评论数: 2|帖子模式

本帖最后由 若兰 于 2018-6-21 22:09 编辑

      
      姥姥是童养媳,活活守了四十年寡。她额头正中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人们说她克夫,克男人。这颗黑痣压得她一辈子喘不过气来。
                                                                                                                                        ————题记


      虽说姥姥已过世三十年,我仍时常梦到她。梦里,那双三寸金莲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忙活,单薄的身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她扭头看我时,首先抢入眼帘的是她额头上那颗黑痣,越看,黑痣越大,甚至挡住了我的视线。
      其实,她并不是我的亲姥姥,母亲只是她的养女。听母亲说,她出身贫寒,姊妹多,父母又多病,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为让姥姥活命,也为全家人的生计,她爹硬是用几斗粮食的代价把八岁的她送到一户姓张的人家当童养媳。从此,她便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
      我姥姥身子骨单薄,脸瘦眼小,眉间还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姥爷他娘盯着她额头上那颗痣直皱眉,思来想去还是勉强收留了她。虽然她被留下来,但姥爷一家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为博得姥爷全家上下欢心,她勤快地在家里家外忙个不停。我想姥姥的干净利落,一定是那时养成的习惯。
      姥爷一家人还在梦乡,她就挥起超过她身高的大笤帚,把院子的犄角旮旯扫得干干净净;等一家人陆续起床后,她就倒尿盆、叠被褥、扫地擦家具。干完这些,姥姥又跑到灶间烧火、做饭、淘米、洗菜。直到一家人吃完饭,在一边盛饭、端碗的姥姥才用桌上的剩饭打理一下肚子。就这,也要快速完成,因为洗盘子刷碗的活儿还等着她干。姥姥的勤快吃苦,渐渐赢得姥爷一家人认可。那时,她额头的黑痣已有绿豆大小,他们虽有纠结,还是让她以正式媳妇的身份成为家中一员。
      天下所有的女孩都会憧憬自己有个难忘的婚礼,可姥姥的婚礼却简单得让人感觉寒酸。婚礼上,没有那个年代迎亲的轿子和锣鼓,只是在黄历上随意选了个“宜婚嫁”的日子,姥姥就跟说不上爱与不爱的姥爷成了亲。
姥姥结婚时没有穿红,为这,她还偷偷哭过。不知是不是因为没穿红的缘故,婚后好几年,她也没怀上娃娃。为了给老张家延续后代,姥姥在自家土墙上贴满了胖娃娃年画,还喝起从村边小庙里求来的圣水,可是神灵并没有被姥姥的虔诚打动。
      开始,姥爷并没抱怨,甚至还积极带她四处求医。可久而久之,姥爷见姥姥肚子毫无动静,就把罪责全推到她身上。他们时不时对姥姥大吼,还酒后动手**。女人不生孩子,也不能排除男人的责任,但在那个愚昧的年代,一股脑把责任推给女方。姥姥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没有说话的份,只能默默承受全家人的迁怒。
       姥姥虽然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可命运对她的捉弄并没有就此罢休。土改那年,姥爷用血汗钱换来的田地,全被收走重新分配,留下的土地仅够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姥爷想不开,气得重病缠身,不久撒手归西。没料想到姥爷家的这些变故,又被人归咎于姥姥,他们说姥姥额头上那颗黑痣是祸根,她天生就是“克夫”的命。也不知怎的,那颗黑痣像姥姥一样不幸,偏偏在婚后几年里长成黄豆粒大小。街上人诋毁姥姥也就罢了,公婆更变本加厉地责难,公公甩脸子,婆婆指着她额头的痣骂她是丧门星。对于责骂,姥姥从不辩解,只是流泪。谁知亲妯娌不但不劝解,还疏远她。她本来和妯娌只隔一道墙,为两家人来往方便,院墙被雨水冲出的豁口索性不再垒砌。姥爷在时,姥姥一天不知去她家抱几次孩子,可转眼豁口处垒起高墙。姥姥心里清楚得很,这是妯娌怕自己身上的晦气沾上她的孩子啊。
      虽然命运对她百般捉弄,她依然烧香磕头敬神灵,依然孝敬公婆,礼待妯娌。
      姥姥个子虽小,站起来却像个男人,什么脏活累活,一个人全抗起来,时间长了,得到家里人一些理解。
      由于姥姥勤快,总能吃饱肚子。妯娌家孩子多,养不过来,就把其中的一个过继给她,那就是我母亲。
      母亲结婚后,不能天天帮姥姥打理田地,姥姥72岁还钻进地里摘棉花。身子几乎被花稞淹没,只露出后脑勺儿那个磨盘般的白缵。鬓角几缕白发从枝叶间飘出来,无力地挣扎着向苍天诉苦。
      我清楚姥姥骨子里是孤独的,因为她经常自言自语。更可怕的是她晚上总是不开灯,借着月光久久凝视墙上的胖娃娃图。月光下,那颗黑痣一下一下地抽搐。睡前,她总打开两个被窝儿,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姥爷的。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念叨:“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了好几十年了,也不知那边冷不冷,你知不知道多盖被子。趁早儿,你把我也带走算了,好做个伴儿。”
       姥姥是有娘家人的,我清晰记得有一次我跟她去过她弟媳家。当时,姥姥的两个侄子没在家,她弟媳正叼着旱烟吞云吐雾地跟人打麻将。见姥姥去了,抬一下眼皮,招呼两嗓子:“老姐姐!你来了!先坐那儿,我打完这圈儿就跟你说话。”她见姥姥去院子里剥玉米,就小声跟麻友嘀咕:“瞧瞧!把她男人克死不行,还把他弟弟克死了,这老婆子今儿又来了,难道还想把她侄子们克死不成?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主?”我恨恨地瞪她一眼,没敢跟姥姥说。现在想想,她对姥姥的偏见非同一般,额头有痣,说她克夫也就罢了,竟然还给姥姥扣上“克男人”的帽子。那天她到中午才散局,期间,连眼皮也没再抬。打麻将的人走光了,具备演员资质的她擦眼抹泪儿地对姥姥说:“你兄弟这没良心的,撇下我早早走了,还留下两个讨债鬼。你看这屋子不是屋子,院子不是院子的,谁家闺女肯来咱家跟你侄子受罪。”她边抹泪边用余光偷窥姥姥。姥姥难为情地说:“老妹子吃苦了,谁让咱赶上这穷年代。”说着,从衣兜儿里掏出一沓儿钱递给她。她赶紧接过去,朝手上吐了几口唾沫麻利地数了数,揣进兜里。虽然她用清水煮面条招待姥姥,可姥姥高兴,因为这是她娘家。
       姥姥身体不好,老毛病气管炎经常困扰她。她本就瘦小,一咳起来,身体就缩成包袱大的团儿。后背一颤一颤的,像要把五脏六腑拍打出来似的。由于脸憋得通红,那颗痣显得更黑了,不停地随着身体的震颤跳动。母亲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死死拽住母亲说:“快死的人了,省着点儿吧。”
       我上初中那年,七十五岁的姥姥病情加重,母亲就把她接到我家住。我家与姥姥的娘家是同村,一个鸡犬相闻的小村,谁家有事,全村立马都知道。连几里外姥姥村的乡亲都提着点心来看她了,可姥姥的娘家人却一直不肯露面。直到姥姥临终前,她侄子们才过来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不几天,姥姥撒手人寰,成了村外一个土堆。
一辈子受苦受累的姥姥像一片树叶,在被岁月榨干青葱后,终至枯黄、凋零。姥姥去世了,可姥姥的命运,谁来解答?




最新评论

开心就好 发表于 2018-6-27 09:40:20
人物形象饱满,文章语言精练。上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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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欢迎到访!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8-6-29 22:31
若兰 发表于 2018-6-29 22:31:05
开心就好 发表于 2018-6-27 09:40
人物形象饱满,文章语言精练。上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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