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五）

蔡怀森

小时候的街坊邻居中，记得有一个叫杜大姑的，后来知道名字叫杜建华。大人们都叫她大华子。
杜大姑早年出生在城郊的一个富农家庭，幼时社会动荡，解放前其父参加过还乡团，倒过租。解放后被判刑二年，戴“四类分子”帽子，监督劳动。我幼时记得是挑粪种菜园。就是这样人家生长的杜大姑却出落得不寻常的漂亮，高挑匀称的身材，白皙端庄的脸庞，乌黑发亮的大辫子，尤其是一双明亮的、永远含笑的大眼睛，见人就笑，很是讨人喜欢。听说曾有人拿当时的某著名电影明星和杜大姑相比，结果一致认为杜大姑比她还要漂亮。
杜大姑念书断断续续到高小，帮父亲种菜，卖菜。后到居委会小厂做工，织粗毛巾，家中一应家务，还要照顾有病的母亲，年幼的弟弟。杜大姑清早帮父亲卖菜，到点赶去上班。狭小的车间，嘈杂的纺机。杜大姑心灵手巧，每月总能比别人多挣几块钱。每逢年节，还能为父母，弟弟添件新衣，为父亲买瓶酒。
望着青春风采，吃苦受累又懂事的女儿，父母时常含泪叹息。邻居亦为之动容。然而就是这样一朵美艳无比的鲜花，却因家庭出身和一个“四类分子”的父亲，令多少人望而却步。有一当时县委领导干部的儿子曾执意要和杜大姑谈恋爱，父母知晓后大惊失色，全家一起上阵，还找来了在公安部门工作的亲友，谆谆告诫，陈述厉害，方才作罢。后来证实确为明智之举。试想，面对年年的政治运动，全家成员的阶级立场，当兵、升学、入党、提干，怎能断送在这件事上。
还听说有一部队排长看中了杜大姑，部队稍作调查即警告：如一意孤行，立即离队走人。如此当然作罢。
家道艰辛，婚事难成，杜大姑不急不恼，依然一副天生的见人就笑的模样，愈发让人怜爱。
当年，县水利局有一从武汉水利工程学院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叫夏新文，眉清目秀，温文尔雅，业务能力强，工作表现出色，深得领导和同事们的喜爱，还被组织上列为入党培养对象。一日收到一封来信，前大学同学，多年恋人因工作分隔太远，难于调在一起，遂决定分手。这一打击使小夏痛苦异常，下班回到冷冷清清的单身宿舍，回想多年的相恋情节，思想情绪愈发消沉。时任局长见此情形亦为动情，曾私下要求机关人员多关心小夏，有适合的对象帮其介绍。
有一热心好事者为小夏介绍了杜大姑，还未提及家庭政历情况便被小夏谢绝，一个小学生，居委会小厂的临时工，差距似乎大了些。然而这位热心的好事者不动声色，只提出好歹见一面。在小夏勉强同意后，一天傍晚杜大姑和小夏在其单身宿舍见面了。此后情形可想而知，小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恢复了原先的精神面貌，竟还有些阳光灿烂起来。时间不长，局长听说了这件事，感到问题严重，经党支部几人碰头研究，本着对即将成为预备党员并列为重点培养的干部苗子负责的态度，决定由局长找小夏谈一次话。一个星期天下午，局长来到小夏宿舍，恰巧杜大姑也在忙着为小夏缝洗衣被，局长细细打量这一对青年，思绪万千。对两个年轻人的招呼，让坐，递烟，倒茶竟不知所措。思量很久决定一切顺其自然，原先想好的话只字未提。结果是小夏一辈子未进入党内，职务一辈子也就是工程师。
杜大姑结婚的第二年，经托人帮忙，安排到县饮服公司城中饭店站面锅，就是下面条。
那时县城里能到城中饭店吃一碗阳春面，还是有点奢侈的事，杜大姑每天早晚为顾客站锅下阳春面，就在这段时间，我时常近距离看着杜大姑，因为邻居、熟人的缘故，母亲会让我时不时地拿个大搪瓷缸子到城中饭店去买一碗阳春面，买了牌子后将搪瓷缸子放在锅台上。杜大姑见我总是会意的一笑，搪瓷缸里的猪油和面条的分量总是要多一些。回家兄妹围上每人一口轮流吃完，母亲喝些剩汤。这是我们兄妹小时候最愉快的一刻。
杜大姑站面锅边上总是围满了人，人们都喜欢看杜大姑下面，姣好的身材，盘在头上的发辫，清新隽秀的脸庞，动人的大眼睛，永远带笑的面容。其实人们心里都有数，这是城中饭店里最吸引人的一个焦点。
婚后的杜大姑是幸福的，夏工程师为人谦和，彬彬有礼，星期天杜大姑夫妻回娘家，夏工帮岳父挑水浇菜园，还学着帮岳母纺石棉线。到中午，一家人少不了端上几杯，其乐融融，众邻居都很羡慕。文革中杜大姑父母一家下放农村，老人时常在城内夏工家居住，杜大姑的弟弟也曾被设法安排在水利工程队做工……。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离开故乡后就再没见过杜大姑，听说杜大姑夫妻都早已退休，一儿一女念完大学皆事业有成。我心目中貌若天仙般的杜大姑算起来也应是八十多岁的老年人了。
回顾杜大姑的身世，不由令人感叹。杜大姑少时即或面对贫苦，逆境，也总是以楚楚动人的微笑看着这个世界，同样这个世界也以凡人最真挚的幸福回报了她，这是难得的，也是我久久不能忘怀的。

                    

张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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