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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松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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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17 15: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抚松新雪
/熊育群
孤顶子村
旧雪之上新雪正落。站在孤顶子村泥泞的村道上,我寻觅着长白山积雪的山峰。这座火山是东北亚最高峰。天空灰朦一片,雪和雨交替着疏疏坠落,雪花和雨点都大,雪花无声,雨滴落在柔软的雪上声音也是微弱的,轻过风声。巨大的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榆树和杨树立起一道道屏障,近若墨线远成墨团,随舒缓起伏的山脉洇成苍茫一色,包绕、围困、淹没,无止无休。从抚松来孤顶子村的山路几十里我都在搜望天空,我已经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孤顶子村在长白山的哪个方位。
四月的抚松空气还是冷的,冷到人气管深处。今年气候特别,眼看着春天到了,江河化冻,冰雪消融,天一阴,雨雪把气候又带回了冬天。森林里积雪的树丫上,雪融还没有止住,雪水滴落,积水的洼地一片片,叮咚的响声和一个个圆圈的波纹,让人疑为落雨。抬头看时,却是一阵落雪盖上了枝丫。地上厚积的落叶变成了黑色,浸泡在水里,竟有了沼泽地一样的面貌。
进村的路刚铺上水泥,路面还盖着一层稻草。树林两旁退出的空地,枝条弓出半圆的棚子,蓝色的塑料扎成一条条,就等着盖上低低的成行的棚子。地里栽种的是长白山人参。
邹德男的家就在村口,位于山坡下,家门前一道低低的山沟,几口水塘,水色混黄,几条冰块像浪一样翘到了水上面,藏在水下的仍是厚厚的冰,我初以为是白石的池。屋是木屋,不用砖瓦,连石头也不用,墙是一根根圆木垒叠,墙角靠榫咬合,俗称木嗑楞,内外都用黄泥粉平。屋顶上的瓦是木板的,湿湿的与泥土一样都成黑色。烟囱也是木的,一根大树掏空,往墙边一竖,青烟就在树顶缕缕往外冒。院落木条围蔽,院子里高高堆起一堵整整齐齐的劈柴,从黑褐与黄褐的木色可以看出存放的时间。
邹德男被一阵狗吠声惊动,打开了家门。他那颜色鲜艳的夹克衫十分抢眼,他和同样打扮时尚的妻子走到了院子中央。两个小孩在炕上翻滚,做着游戏。我进房的时候,大的羞得趴在炕上,不肯抬头。她还不到上学的年龄。
进村的人都躲不过狗的眼睛,邹德男习惯了在狗吠声中打开房门,他观察来人是不是来孤顶子村旅游的,他家随时可以为游客炒几个菜,遇上留宿者,他家也可临时充当旅店。
孤顶子村外面的人现在都叫它锦江村,它是抚松县古老的村庄,清一色的木屋,在长白山一带已是绝无仅有。只要走进山谷,迎面的山坡上,触目皆是一片明黄色的墙,木瓦雨天黑沉沉,晴天一片灰白,积雪在阴暗的光线里像雾一样笼罩着山坡。春暖花开的时节,积雪的地方山花烂漫,玫瑰、李花、蓝莓开得漫山遍野,香艳灼人双眼。村里不愿外出的姑娘有的就因为迷恋这一个花季,她们躲在木屋里剪纸、绣着十字绣,一个冬天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花期的到来。
邹德男兴奋地招呼来人。深山老林里的生活无疑是寂寞的。到过外面喧嚣世界的人,会觉得寂寞棍棒一样伤人。
邹德男到青岛打过工。选择去山东是因为那片土地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结,打从记事起,父母、爷爷奶奶就叨念着,说到山东口气里就充满了一股亲昵的味道,夸赞着齐鲁之乡的风物、气候、人文,那就像一种白日梦。
我问邹德男的祖籍,他脱口而出:“我父母是山东人”。其实他的太爷当年闯关东就离开了山东,他们在抚松已经繁衍了几代。问起太爷当年闯关东的情形,他歉意地摇头。那一幕离他太遥远了,就连他父母也说不清了。
邹德男在青岛生活的日子,人在繁华的街道上走,眼前浮现的却是这片有樟子松的树林,而密林深处的人参、灵芝、不老草、山芹菜、榛蘑……夜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这才觉得自己是山东人的想法很幼稚,他思念的是孤顶子山的一草一木,他明白自己只属于长白山。在山东漂泊几年后,他又回到了孤顶子村。
这里有自家暖和的炕,墙上有火红一片的剪纸,屋里有树木的芳香,房屋外面,一座大自然的宝库就环绕在周围:山上活动着东北虎、梅花鹿、黑熊、野猪、紫貂、林蛙;水里游动着红鳟、中华鲟、细鳞鱼;地上生长了最珍贵的人参,还有五味子、红景天、红松籽、天麻、地灵、穿龙骨、贝母、牛毛广、薇菜、猴子腿、刺龙芽、刺五加、元蘑、榆黄蘑、木耳、核桃……邹德男只要走进去就不会空手而归。他不用在人群中讨生活,只要上山,他的生活就不用发愁。采山货成了他安宁生活的保障。
邹德男家里,沙发、电视、不锈钢餐具、瓷砖,山外现代生活的气息这里并不缺乏,而小木屋弥漫的浓浓的家的气息,却是外面世界越来越稀薄的东西,屋子里的温馨仿佛空气能吸进肺腑。
走了一段泥泞的沙土路,一根木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淡淡青烟。踏上青黑的石板,我从木屋的后面往前院走。狗又狂吠起来,它被链子拴在院落的一角。院子里十几只肥硕的芦花鸡正在觅食。主人已走到院子里来了,狐疑地盯着不速之客的走近。我笑一笑,问可不可以进屋坐坐。主人笑了,朗声说:“可以!”
她六十多岁,上身穿着湖蓝色毛衣,套着一件暗红的碎花夹袄,圆脸、短发,右眼特别明亮,左眼眯成一条缝。一双半透明的塑料雨鞋,颜色也与毛衣一样,让人想起村口的塑料薄膜。她叫曹佳莲,山东曲阜人,1960年从曲阜到了抚松。那一年她十三岁。
想不到,50年前还有山东人在往东北走。从清顺治年间山东人开始往东北迁徙,已经三百多年了,山东移民遍布了整个东北。这是一次人类历史上规模罕见的大迁徙。山东、河北、山西、河南北迁的人,冒着被惩罚的危险,进入关外,民国时期,山东每年入关人数达到48万,那时,留在东北的山东人就达到了792万。
人们背井离乡,冒险闯关,不是因为战争,而是灾荒。一道长城,因防范北方的劲敌而筑,现在变成了阻隔关内人北上的障碍。走水路的人从渤海绕过山海关于辽东湾上岸,经陆路的冲着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而来,不知道自己命运怎样。迁徙为朝廷明令禁止,因而被称作闯关东。人烟本就稀疏的东北,满人随着清朝的建立大都进了关内,辽阔的土地荒草遍野。黑土地只要播下玉米、大豆、高粱、水稻的种子,它们就一个劲地疯长。对于饥荒中的人,这情景就是梦境。一条由山东通往东北的路,是一条穷人追求温饱的饥荒之路。曹佳莲来吉林同样是因为饥荒,那三年的饥荒不知多少人被饿死了。
到东北,曹佳莲投奔一个叫左伯英的男人。左伯英那年27岁,他还没有娶上媳妇。民国时,左伯英跟着母亲从山东老家走到了吉林通化的柳河。
“少小离家老大回”,以前是仕途中人、求取功名者才有的感怀,曹佳莲也回过老家曲阜,产生过同样的感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年老的她渴望归乡。但她老家的地没有了。在曲阜住了一段时间她又回到通化,柳河的地也被人种了。举目无亲的她带着两个儿子往东北方向走,一路走到了抚松,走到了漫江乡的孤顶子山。
那时孤顶子还是一片原始森林,山下一个村寨全都是木头垒筑的房子。最早在这里伐木筑屋的是满人,这木屋便是满族人的木嗑楞。她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这里居住的大都是**了,有张、刘、王、左、李等姓的人,他们都来自山东,有当年闯关东者的后裔,也有像她这样后来过来的人。
她开荒开出了十二亩山地,种上了大豆、玉米,后来又学会了种人参。
小儿子长大后又回到了山东,他去了威海。东北人像他这样回山东打工、读书、做生意、创业的很多。大儿子陪伴着她,她一身多病需要人照顾。他种地,去勘探队打临工,28岁了仍然没有娶亲。我与曹佳莲聊天的时候,他陪伴左右,忙着端椅、倒水、补白,让人体会着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这情形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婆婆和丈夫的境况。
曹佳莲把丈夫和婆婆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婆婆坐在一条木凳上,全身黑色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帽,脚踝处一块黑布紧锁,使得棉裤变成灯笼裤形。尖尖的棉鞋套着一双裹过的小脚。平和的眼神望向不可知的地方。一双放在大腿上的手,白而修长。照片里全是旧时光和老去的岁月,尘封的历史,退到了连人物都难真实的虚空里了。六十多年前,就是这双小脚牵着年幼的儿子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迁徙之路。如今不知她葬身何方。
曹佳莲把小镜框里的照片给我看过后,儿子又把它挂到了窗前的黄泥墙上,背光处只有玻璃的小片白光闪动着。
年过半百的**俊是个乐观的人,他很晚才住进孤顶子村。孤顶子村往外搬的人也很多,他们嫌这里偏僻、冷清。**俊吹着口哨,从外屋把一摞摞烙好的玉米饼搬到里屋,锅灶就在大堂一角,他一叠一叠从铁锅码到灶台上,往黄灿灿的玉米饼上洒着水。我不明白他为何把食物搬来搬去。他要我摸一摸洒过水的饼,玉米饼柔软,薄如纸张。再摸锅内的饼,脆而干爽,一碰就碎。原来,要把烙好的饼卷起来,干的可不行。春耕就快到了,这是农忙时节的食物,要带到地头去吃的。玉米饼放一个月也不坏。他要我尝尝,一股浓浓的粮食的芳香,想不到他烙的饼这么香甜!
**俊的爷爷当年从山东胶县往东北走,一盏柴油灯,一辆独轮车,几根木棍,几捆行李,他推着独轮车,小脚的妻子走不动路,抱着孩子坐在车上,弟弟在前拉,大的孩子跟在车旁走,白天晚上都不停息地走着,累了路边歇一歇,晚上到了人多的地方睡上一觉。身上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好在二十多天就走到了。
**俊是前进村人,六年前他来漫江煤矿挖煤,搬到了孤顶子村。他的叔叔们还住在老地方。他也在孤顶子开垦了一片土地,种玉米和黄豆。
孤顶子村人员来自四面八方,进进出出,杂居于一处,松散得像是一个集镇。它没有传统乡村的稳固和安宁。闯关东打乱了从前的聚族而居。也改变了从前只事耕种、畜牧的局面,除垦荒,还有打猎、贸易、淘金、放山……中国的宗法制度、人伦由此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东北文化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改变。如流行于东北的二人转,**、粗犷,极喜打情骂俏,它把中原压抑的人性来了一次彻底的颠覆。它自嘲、自虐、不乏幽默的方式并非齐鲁大地的特性,这似乎又与底层、苦难、迁徙有关。
**俊离开自己的大家族独自住在深山里,这并不突兀,是自自然然的事。个人独立性在他爷爷闯关东的时候就开始了,宗族的庇佑与束缚已是明日黄花。他是一个淡定又随和的人,见人便熟,棱角分明的脸,修长的身材,透着一股潇洒劲。他与我说笑着,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计。成堆的饼子码好、包好了。一个女人一路铃铛锐耳的笑声,踏进了他的家门,谁家生了孩子,她来询问送礼的事,顺便唠唠嗑。
屋外雨雪已停。黄昏隰暗,天气阴冷,新雪白亮。长白山那晴日耀眼的雪峰仍然不见影踪。
来孤顶子村,我不嫌路远不听劝阻,心里挂着的是闯关东。也许,找一个最普通的村庄就能找到它的踪迹,我渴望应证。大迁徙的悲欢离合,每个人命运的改变,凝聚成一段史实,它改变了一个国家人口的版图,一个地域的历史;而每个人的命运已经看不见了,变得不重要了,在逝如云烟的岁月里,他们在后人的叙述中,风淡云轻。
与主人告别,走出孤顶子村,树枝上融化的雪水仍在滴滴答答往下落着,一座森林都是不绝于耳的雪水声。我感觉到大地的热量正在沿着铁黑的枝干缓慢爬升,春已深入大地与树木的内部。我仍然没有分出东西南北,一条穿行密林中的路领我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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