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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如此男儿,血荐轩辕,留下了千古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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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9 14:55: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如此男儿,血荐轩辕,留下了千古绝唱

作者简介:卞毓方,爱思想专栏学者,著名作家,人民日报高级记者。


文天祥(1236——1282) 字宋瑞,二字履善,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理宗宝佑四年(1256)状元。恭帝德佑元年(1275),元兵长驱东下,文于家乡起兵抗元。次年,临安被围,除右丞相兼枢密使,奉命往敌营议和,因坚决抗争被拘,后得以脱逃,转战于赣、闽等地,兵败被俘,坚贞不屈,1282年就义于大都(今北京)。有《文山先生全集》。



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岁。七个多世纪,一个不朽的生命,从南宋跨元、明、清、民国昂昂而来,并将踏着无穷的岁月凛凛而去。他生于公元一二三六年。当他生时,“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临安朝廷,已经危在旦夕,人们指望他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然而,毕竟“独柱擎天力弗支”,终其一生,他没能,也无法延续赵宋王朝的社稷。他就在四十七岁那年化作啼鹃去了。当他死时,不,当他走向永生,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竖起了又一根立柱,虽共工也触不倒的擎天玉柱。

他是状元出身,笔力当然雄健,生平留下的煌煌笔墨,正不知有凡几。只是,真正配得上他七百六十岁生命的,则首推他在零丁洋上的浩歌。那是公元一二七九年,农历正月,他已兵败被俘,恰值英雄末路,在元军的押解下,云愁雾惨地颠簸在崖山海面。如墨的海浪呵,你倾翻了宋朝的龙廷,你噬碎了孤臣的赤心。此一去,“百年落落生涯尽,万里遥遥行役苦。”“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 无一丝一毫的张惶,在这生与死的关头,他坦然选择了与国家民族共存亡。但见,一腔忠烈,由胸中长啸而出,落纸,化作了黄钟大吕的绝响。这就是那首光射千古的七律《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假如文天祥在这时候就死去,结局又会怎样?毫无疑问,他是可以永生的了。南宋遗民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战友,庐陵人王炎午,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张贴了数十份《生祭文丞相文》,疾呼:“大丞相可死矣!”敦促他舍身取义,保全大节。他自己又何偿不明白这一点。因此,一路上才又是服毒,又是绝食,自谓“惟可死,不可生”。然而,且慢─—打量历史,我们只能作这般理解─—日月还要从他的生命摄取更多的光华;社会还要从他的精神吸收更多的钙质;**氏留下的那柄板斧,需要新的磨刀石;长江和黄河,渴求更壮美的音符。一句话,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于是,同年十月,他就在一种求死不得、欲逃又不能的状态下抵达元大都燕京。



在北地,考验他的人格的,是比杀头更严峻的诱降。诱降决无刀光剑影,却能戕灭一个人的灵魂。但见,各种身分的说客轮番登门,留梦炎,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张“王牌”。

留梦炎是谁?此公不是凡人。想当初,他和文天祥,曾同为南宋的状元宰相。然而,两人位同志不同,就是这个留大宰相,早在公元一二七五年的临安保卫战中,就伙同权奸陈宜中,暗里策划降元。为此,他极力干扰文天祥率军驰卫,而后又弃城、弃职逃跑。待到临安沦陷,他又拿家乡衢州作献礼,摇身变成元朝的廷臣。

留梦炎一见文天祥,就迫不及待地推销他的不倒翁哲学。他说,“信国公啊,今日大宋已灭,恭帝废,二帝崩,天下已尽归元朝,你一人苦苦坚持,又顶得了什么用呢?那草木,诚然还是赵家的草木,那日月,却已经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

天祥转过身去,只给他一个冷背。真的,你让葵藿如何与狗尾巴草对话?你让铁石如何与秽土论坚?留梦炎之流的后人对乃祖的投降哲学又有发挥,最形象,最直白的是“有奶便是娘”。岂知这种“奶” 里缺乏钙质,他们的骨头永远不得发育。此辈精神侏儒,哪里识得文天祥的“千年沧海上,精卫是吾魂!”哪里配闻他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识相的留梦炎仍然摇唇鼓舌,聒噪不已。天祥不禁怒火中烧,他霍然转身,戟指着留梦炎痛骂:“你今天来,就是给我指这条出路的吗?你这个卖国卖祖卖身的奸贼!你,身为大宋重臣而卖宋,可是卖国?身为衢州百姓而卖衢州,可是卖祖?身为**而卖汉节,可是卖身?……”

“你、你、你──,老夫本是一番好意,你不听也罢,凭什么要血口喷人?”留梦炎饶是厚脸昧心,也搁不住文天祥这一番揭底剥皮,当下脸上红白乱窜,低头鼠窜而去。

九岁的赵显,堪称是元人手里那种不带引号的王牌。这位南宋的小恭帝,国隆的日子没有赶上,国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觉得太痛苦。同是亡国废帝,南唐后主李煜的依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怕他是既不识梦寻,也不懂悲怀。元人想到了杠杆原理,想着废物利用,比如,现在就让他以旧主子的身份,出面劝说文天祥归顺。古话说一物降一物,你文天祥不是最讲忠君吗!那么你看,这会儿是谁来了?

文天祥料到元人会有这一着,怕的也就是这一着。因此,思想上早作好了准备。他没等赵显走上会同馆的台阶,赶紧跨出门槛,来个先发制人。但见他抢前数步,挡住赵显,然后南向而跪,口呼“臣文天祥参见圣驾”,随即放声痛哭。小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闹懵了,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天祥这一场大哭,本是策略,旨在让故恭帝无从开口。但他哭着哭着,想到今日幼主为人所制,竟不自知,而自己和千万忠臣义士浴血疆场,抵死搏战,还不就是为了保卫赵宋江山!一时心中涌上万般酸楚,不由动了真情,遂跪地不起,长哭不已,并且一迭声地泣呼:“圣驾请回!”

赵显这边慌了手脚,越听哭声心里越发毛,早把元人教给的言语,忘了个一干二净。少顷,又搁不住文天祥的一再催促,便乐得说声“ 拜拜”,转身回头,辚辚绝尘而去。

劝降招安活动并没有就此止步。这就要谈到元世祖忽必烈,──也就是那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孙子。凭心而论,忽必烈也称得上是一代枭雄,他不仅识得弯弓射大雕,还尽懂得治理天下。且说眼前,他就深知接管汉室,光凭蒙人的力量,是不能畅达无阻的,须得借助**,实行“以汉治汉”才行。而在**中,最具号召力、影响力,因此也最能帮他巩固统治秩序的,当数文天祥无疑。所以,天祥愈是不屈,他就愈想招安。留梦炎、赵显两番碰壁,这一次,他就转派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上阵。

胜利者多的是**。此时不耍威风,更待何时!阿合马在一干僚臣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来到会同馆正厅,着人传文天祥。

一会,文天祥从容步出。他虽然衣单形瘦,眉宇举止仍不失大国之相的雍容。天祥站在厅内,以宋朝官礼向阿合马行一长揖,随后泰然入座。

阿合马眯缝着眼打量文天祥,恶声问:“姓文的,知道是谁在跟你讲话吗?”

天祥微微一笑:“听人说,来的是宰相。”

“既知我是宰相,为什么不下跪?!”

天祥扬得一扬眉:“我是南朝宰相,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彼此彼此,哪有下跪之理?”

“嘿嘿!你既是南朝宰相,又怎么到这儿来的呀!?”阿合马抖抖朝服,晃晃珠冠,戏谑地发出一阵嚎笑。

天祥面如闲云,待阿合马笑够了,笑不下去了,才盯住他的眼:

“老实告诉你,南朝要是早用我为宰相,你们一定打不到南方去,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阿合马先是被天祥盯出一阵寒颤,接着又被他的回答激得脑羞成怒,无奈辞拙,找不出话来反驳。试想,大草原的马背上摔打出来的将军,总共才读过几行书,论说理,哪里是江南士子的对手。何况他今天面临的又是彻底陌生的语言和行为系统!阿合马没了辙,只好抛出杀手锏:

“老子不跟你斗嘴皮。你要晓得,你的性命,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


毛泽东手书文天祥《过零丁洋》

这又显出了阿合马的浅陋。像文天祥这样的一代奇男,是杀头所能吓趴的吗?!岂不知“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归!”文天祥固然无法预见,七百年后有个叫毛泽东的,把太史公司马迁“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箴言,定音为人品人格的最高层次。不过,他在缧绁之中,倒是常拿了这几句诗勉励自己:“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

天祥听罢阿合马的恫吓,果然昂首挺胸,一脸不屑:“要杀便杀,说什么捏在你的掌心不掌心!”

消息反馈给忽必烈。这位元朝的开山始祖,眼见诱导不成,威逼也无效,但他仍不死心。这就见出了他的目力,一代政治家的战略巨眼。同时也折射出一个饶有深意的现象:在人类的发展史上,在权力的高地,往往是那些敌对派别的首领,也就是对峙的双峰,才更为了解,更为识得对方的价值。

忽必烈们心生一计,下令将文天祥栲上长枷,送入兵马司囚禁。为了耗蚀文天祥的锐气,消磨他的精神,还规定不准带一仆一役,日常做饭、烧茶、洗衣,乃至打扫园林,都要他自己动手。

一月后,他们估计文天祥肯定经受不了这番折辱,想必已经回心转意,于是让丞相孛罗亲自出马,伺机渡文天祥投诚。

历史记载这一日天寒地冻,漫空飞雪。文天祥随狱卒来到枢密院,他看到孛罗之外,还有平章张弘范,另有院判、签院多人。天祥往厅堂中央一站,草草行了个长揖。通事(翻译)喝道:

“跪下!”

天祥略一摆手:“你们北人讲究下跪,我们南人讲究作揖。我是南人,自然只行南礼。”

孛罗听通事译完,气得乱髭倒竖。他吸取了阿合马的教训,决定先来个下马威。于是喝令将文天祥强行按跪。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又拖又拽又按又压,强迫文天祥屈膝。奈何强按不是真跪,天祥仍奋力抬起头,双目射出凛凛的威光。

孛罗冷笑:“文天祥,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呀?”

“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将相,因国破而遭杀身之祸的,哪一代没有?”天祥亢声说,“我今日忠于大宋王朝,沦为阶下囚,只求速死。”

孛罗追问:“就这些,再没别的了吗?”

天祥正色:“我是宋朝宰相,国破,论职务唯有一死,战败被俘,按法律也唯有一死,还有什么其它可讲的!”

“你说天下事有兴有废,我问你,从**到咱今天,一共有过多少帝王呀?”孛罗摇晃着脑瓜,摆出一副蛮有学问的样子。

“莫名其妙!”天祥露出无限蔑视,“一部煌煌十七史,你让我从哪里说起呀?我今天又不是来赴博学宏词科,哪有功夫陪你闲扯!”

孛罗这才想到有点文不对题。但他是丞相,且负有劝降重任,所以不得不强自镇定。随后又挖空心思,多方诘难,企图从根本上摧毁文天祥的自尊,以便乘隙诱归。也真是,整个江山都已姓元不姓宋了,你一个文天祥,还倔强个什么?这当口,只要文天祥的膝盖稍微那么一弯,立马就可以获得**厚禄。奈何,奈何他的膝盖天生就不会向敌人弯曲。“亦知戛戛楚囚难,无奈天生一寸丹!”“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文天祥打定主意就是誓死不降。孛罗忍受不了这种**,终于又归于了阿合马一路。他站起身,一掌扫落案上的杯盏,歇斯底里地狂吼:

“文天祥!你一味想死,我偏不叫你就死!我要囚禁你,让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天祥哈哈一笑,从留梦炎到赵显到阿合马到孛罗,已足以让他看出元朝统治者的黔驴技穷。他仰得一仰头,运气丹田,声震屋瓦:

“文某取义而死,死且不惧,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样?”



漫长的囚禁生涯开始了。

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这是人类的一场灾难。一个死去七百年犹然光芒四射的人物,一个再过七百年将依然如钻石般璀灿的人物,当年,他生命的巅峰状态,却是被狭小的土牢所扼杀,窒息。且慢,正是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这又是人类的一大骄傲。迄南宋以来,不,迄有史以来,东方爱国主义圣坛上一副最具典型价值的人格,恰恰是在元大都兵马司的炼狱里丰盈,完满。

说到文天祥的崇高人格,我们不能不想到他那些撼天地、慑鬼神的诗篇。请允许我在此将笔稍微拐一下。纵观世界文学史,最为悲壮、高亢的诗文,往往是在人生最激烈、惨痛的漩涡里分娩。因为写它的不是笔,是生命的孤注一掷。这方面,中国的例子读者都很熟悉,就不举了。国外太大,姑且画一个小圈子,限定在文天祥同一时代。我想到意大利的世界级诗人但丁,他那在欧洲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神曲》,便是在流亡生活最苦难的阶段孕育。圈子还可以再画小,比如威尼斯旅行家,仅仅早文天祥四年到达燕京的马可.波罗, 日后也是在热那亚的监狱里,口述他那部蜚声世界的游记。本文前面提到的太史公司马迁和南唐后主李煜,亦无例外,他二人分别是在刑余和亡国之后,才写下可歌可泣的力作。观照文天祥,情形也是如此。在他传世的诗文中,最为撼人心魄的,我认为有两篇。其一,就是前文提到的《过零丁洋》;其二,则是在囚禁中写下的《正气歌》。

你想知道《正气歌》的创作过程吗?应该说,文天祥早就在酝酿、构思了。滂沛在歌中的,是他自幼信奉的民族大义;呼啸在歌中的,是他九死一生的文谏武战;最后,催生这支歌的,则是他的宁死不屈的坚贞,以及在土牢里遭受的种种恶浊之气的挑战。何为恶浊之气?关押文天祥的牢房,是一处狭窄,阴暗的土室,每当夏秋,外有烈日蒸晒,暴雨浸淫,内有炉火炙烤,加之朽木、霉米、腐土、垃圾,联合进攻,空气是坏得不能再坏的了。这时候的文天祥,愈加显出了他一腔凛然沛然浩然的正气,在常人难以忍受的恶劣环境里,照旧坐歌起吟,从容不迫。他把这些恶浊之气,总结为“水、土、白、火、米、人、秽”七种,并向天地宣称:“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乱七,吾何患焉!”──这就激发了他一生中最为高昂的《正气歌》。

让我们把镜头摇到公元一二八一年夏末的一个晚上。那天,牢房里苦热难耐,天祥无法入睡,他翻身坐起,点起案上的油灯,信手抽出几篇诗稿吟哦。渐渐地,他忘记了酷热,忘记了弥漫在周围的恶气浊气,仿佛又回到了“夜夜梦伊吕”的少年时代,又成了青年及第、雄心万丈的状元郎,又在上书直谏、痛斥奸佞,倡言改革,又在洒血攘袂,出生入死,慷慨悲歌……这时,天空中亮起了金鞭形的闪电,随后又传来了隐隐的雷声,天祥的心旌突然分外摇动起来。他一跃而起,摊开纸墨,提起笔,悬腕直书: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文天祥驻笔片刻,凝神思索。他想到自幼熟读的前朝英烈:春秋的齐太史、晋董狐,战国的张良,汉代的苏武,三国的严颜、管宁、诸葛亮,晋代的嵇绍、祖逖,唐代的张巡、颜杲卿、段秀实,他觉得天地间的正气正是充塞、洋溢在这十二位先贤的身上,并由他们的行为而光照日月。历史千百次地昭示,千百次啊:一旦两种健康、健全的人格走碰头,就好比两股涌浪,在大洋上相激,又好比两颗基本粒子,在高能状态下相撞,谁又能精确估出它所蕴藏的能量!又一道闪电在

空中划过,瞬间将土牢照得如同白昼,文天祥秉笔书下: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一串霹雳在天空炸响,风吹得灯光不住摇曳,文天祥的身影被投射到墙壁上,幻化成各种高大的形状,他继续俯身狂书: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室外,突至的雨点开始鞭抽大地。室内,天祥前额也可见汗淋如雨。然而,他顾不得擦拭,只是一个劲地笔走龙蛇。强风吹开了牢门,散乱了他的头发,鼓荡起他的衣衫,将案上的的诗稿吹得满屋飘飞,他兀自目运神光,浑然不觉。天地间的正气、先贤们的正气仿佛已经流转灌注到了他的四肢百骸、关关节节!

啊啊,古今的无穷雄文宝典,在这儿都要黯然失色。这不是寻常诗文,这是中华民族的慷慨呼啸。民族精魂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常常要推出一些人来为社会立言。有时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艰”,有时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气歌》。歌之临空,则化为虹霓;歌之坠地,则凝作金石。五岳千山因了这支歌,而更增其高;北斗七星因了这支歌,而益显其明;前朝仁人因了这支歌,而大放光彩;后代志士因了这支歌,而脊梁愈挺。至此,文天祥是可以“求仁得仁”、从容捐躯的了,他已完成在尘世的使命,即将跨入辉煌的天国。

“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写完最后四句,文天祥掷笔长啸。室外,滂沱大雨裂天而下,夹杂着摧枯拉朽的电闪雷鸣,天空大地似乎将要崩裂交合了。天祥凝立不动,身形俨如一尊山岳!

1995年9月一稿 1996年6月二稿

(注:文中赵显的“显”,是简化字,应为繁体的显去右边“页”)

附录:文天祥诗词选

扬子江
几日随风北海游, 回从扬子大江头。
臣心一片磁针石, 不指南方不肯休。

金陵驿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漂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已半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吊惠利夫人
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
男儿若不平强寇,死愧明溪莘七娘。

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绝命词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正气歌(并序)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
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
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
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酹江月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
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酹江月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
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酹江月
庐山依旧,凄凉处、无限江南风物。空翠晴岚浮汗漫,还障天东半壁。
雁过孤峰,猿归危嶂,风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灵尚有人杰。
堪嗟漂泊孤舟,河倾斗落,客梦催明发。南浦闲云连草树,回首旌旗明灭。
三十年来,十年一过,空有星星发。夜深愁听,胡笳吹彻寒月。

沁园春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
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链之钢。
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
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念奴娇
琮琤何处,响空蒙、却似鸣榔声沸。望里平江横雪岭,驾断虹梁渔市。
若有神驱,如遵帝遣,瞬息层峦峙。南阳龙奋,滹沱凝合犹此。
遥想苏武穷边,霜鸿夜渡,蒿目吟寒视。铁骑衔枚还疾走,瑟瑟风摇旗帜。
月白沙明,云凝地裂,四野悲笳至。羁魂牢落,我身今在何世。

念奴娇
同云笼覆,遍郊原、一望苍茫无际。是处青山皆改色,姑射琼台初启。
渔艇迷烟,樵柯失径,妆点风霜厉。子猷短棹,三高祠畔堪系。
江城梦幻罗浮,蝺步豪吟,东郭先生履。欲伴袁安营土室,高卧六花堆里。
此是冰天,谁言水国,千古孤臣涕。芦苇首白,浑疑缟素刘季。

满江红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
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满江红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
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两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
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满江红
酹酒天山,今方许、征鞍少歇。凭铁◇、千磨百炼,丈夫功烈。
整顿乾坤非异事,云开万里歌明月。笑向来、和议总蛙鸣,何关切。
铙吹动,袍生雪。军威壮,笳声灭。念祖宗养士,忍教残缺。
洛鼎无亏谁敢问,幕南薄薄膻腥血。快三朝、慈孝格天心,安陵阙。

齐天乐
南楼月转银河曙,玉箫又吹梅早。鹦鹉沙晴,葡萄水暖,一缕燕香清袅。
瑶池春透。想桃露霏霞,菊波沁晓。袍锦风流,御仙花带瑞虹绕。
玉关人正未老。唤矶头黄鹤,岸巾谈笑。剑拂淮清,槊横楚黛,雨洗一川烟草。
印黄似斗。看半砚蔷薇,满鞍杨柳。沙路归来,金貂蝉翼小。

齐天乐
夜来早得东风信,潇湘一川新绿,柳色含晴,梅心沁暖,春浅千花如束。
银蝉乍浴。正沙雁将还,海鳌初矗。云拥旌旗,笑声人在画阑曲。
星虹瑶树缥缈,佩环鸣碧落,端笼华屋。露耿铜,冰翻铁马,帘幕光摇金粟。
迟迟倚竹。更为把瑶尊,满斟醽醁。回首宫莲,夜深归院烛。

发表于 2017-12-8 10:39: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卞毓方老师的文字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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