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最后的铁匠

顾林

古镇最后的铁匠                          
                  文：陆泉根                                                                                                                                       

铁匠铺是离田头最近的地方。

       当油菜们用一个冬天积蓄的力气吐出金黄花朵的时候，农民便开始拥有了一个多月的悠闲时光。农民是闲不住的，闲不住就会找活干，在找到活儿之前，自然先要拾掇好农具，为一个多月以后的农忙做好准备。很快，那些躲在角落里的大锹小锹、镰刀锄头被请了出来：该回炉的回炉，该新打的新打。

      “菜花黄，铁匠忙。”田头悠闲，恰是铁匠铺最为忙碌的时候。铺子的主人早已备好了焦炭，养足了气力——他们知道，农民会漫涌而来，连同那些田头的消息。
       当沾有泥土的双脚踏上古镇水泥大道的时候，农民便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循声而去，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铁匠铺呈现眼前：熊熊的炉火，通红的铁坯，还有挂在墙上几件做好的镰刀、铲锹等农具。铁匠师傅左手铁钳，右手小锤。伴随着激越的锤声，火星烟花一般地飞溅。

       铁匠铺的主人姓江，排行老七，人称“江七”。江七六十出头，戴一副老花镜，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棉袄当成了工作服。进入铺子的农民说出自己要买的农具后，江师傅会抬头看他一眼，点下头，算是认可，权当订下合同。江师傅的手不肯停下来，他用叮叮当当的锤声来和这些新老朋友打招呼。

       这座名叫大邹的古镇，曾经商贾云集，店铺林立，铁锤声此起彼伏。五六十年代，古镇的铁木社如火如荼，十七张铁匠炉，一字排开，蔚为壮观。十七张炉子，围着三十四个铮铮铁汉。三十四名铁匠里，手艺好的当属“王玉芝”、“徐宏杰”和“杨正芝”三人，这三大红炉，在兴化北部地区名声响亮，打制的生产生活的铁器产品畅销一时。好像一夜之间被一阵大风刮走似的，如今的古镇，铁匠铺只剩下紧挨在一起的两家，相互依偎在古镇东北、原猪集的旧址上。东面是姜师傅，西边是江师傅。
       江师傅便是江七。他打制的镰刀铲锹之类的小农具，在古镇以及邻近的乡镇颇有名气。与古镇一河之隔的盐都农民，常常被江七的铁锤声吸引，溜过来买上几件。在兴盐河的两岸，江七的镰刀就是他的名片，这件出色的冷兵器，寒光一闪，所向披靡，让成熟的麦子闻风丧胆。收麦如救火，割麦是关键。这个环节万万不能掉链子的，想不掉链子很简单，得有把江七打制的好镰刀，锋利，顺手。也有图省事的，花了20块钱在摊头随便买了一把，割不到多久，就卷了口，磨也没用，只能把活停下来找江七，费钱是小事，误了农时啊。 江七的镰刀贵，低于35块不卖。而且要预约，七八天后才可以取到。这位自称“老油条”的手艺人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高兴就做，不高兴就歇气，绝不赶进度。这个规矩，几十年没有变。难怪古镇不少人说江七傲慢。江七解释，铁制品的生产，有一道工序是“冷”，产品晾上一段时间，能方便观察，找出弊端。江七告诉我，镰刀出了铺子，有问题回头，还是要自己来收拾，得不偿失。所以，江七宁可“慢”一点，也要保证刀子的质量。江七有“慢”的资本：他的镰刀好使，不愁销路。
       偶尔，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预约到期，人过来拿镰刀时，却发现刀被“冒领”了。来人也不生气，笑笑，再次预约。江七破例加班，一阵叮叮当当，镰刀打成了，“冷”上两天，他会让人捎过去——手艺人得讲究诚信。农民憨厚，他们不会因为江七的一次失约而生气：错过麦子，还有稻子；错过今年，还有明年。谁让江七的镰刀好使呢，没办法。
       江七15岁学徒。谈起为什么学铁匠，江七说，家里穷，混口饭吃。这是唯一的原因。江七是跟叔子后面学艺的。那时候，学手艺是要交学费的，每个月交一定数量的大米和香油。江七交不起。好在是自己的叔子，也就没有这些规矩了。 “开始学打铁，真有些兴奋。”江七说。能让铁块变得通红的炉子，可以发出清脆声音的铁锤，还有可以让火苗跳舞的风箱……这些都让江七感到铁匠活儿的有趣。更让他感到有趣的是铁匠的手，可以变魔术，把坚硬的铁块变成面团，可以随心所欲地揉搓，用钳子和锤子，敲打出各式各样的器物。
       面对着烧得通红的铁疙瘩，师傅告诉江七，必须学会用第三只手。铁匠的第三只手就是钳子和铁锤。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用好这第三只手的。有些不开窍的徒弟，跟在师傅后面抡了五六年的大锤，只能打些“门搭”、“钉子”之类的小五杂，出不了师。江七呢，三年便能独当一面，做出刀锹斧凿这些大五杂，件件有模有样。江七告诉我，所有的用具里，最难做的便是剪刀，别看它小，几乎涵盖了铁匠行当里的所有技巧，一把开合自如而又锋利耐用的剪刀，没有相当的基本功绝对做不来。
       天下行业有三苦，撑船，打铁，做豆腐。学徒一年后，江七才知道，铁匠活又脏又累，风光的背后全是辛酸。一副好身体是远远不够的，铁砧上锻打得更多的是一个人的毅力、耐心还有智慧。出师后的江七在钓鱼镇干过两年，他用手艺和耐心赢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姑娘姓杨。做了江七的妻子后，左邻右舍喊杨姑娘为“七妈”。七妈不容易，除了洗衣烧饭，还要帮助丈夫抡大锤。江七的镰刀有三包：不卷口，不夹灰，不裂库。不夹灰就是刀口的钢和铁融为一体，只有超过1200度的高温，软硬度不一样的铁和钢才能融为一体。“库”是镰刀安防木柄的地方，要做得好看丰满而又结实确实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裂开，“炸库”。卖出的镰刀重要上面的问题，江七会二话不说，回炉，甚至重新做一把。他的每件农具从铺子里出去都会有痕记，有的上面有个 “江”字印戳，有的上面留有凹槽，这是镰刀的“身份证”。设计这些是谨防假冒。对于一个匠人来说，名声可是大事。做成一把镰刀，须“千锤百炼”。先把烧红的铁坯放在铁砧上，不停地敲打，打完了放进冷水里蘸浸一下，再放在炉火上烧红，然后取出来继续用锤子敲打，让它平整均匀，最后才能送到农民的手里。江七告诉我，镰刀打制，最重要的工序是“淬火”，这道工序看起来容易，做起来挺难，只能凭经验来掌握火候。淬火是为了增强刀的硬度，但过了头，刀锋又会变脆，容易折断。
       有个真实的事情，跟江七有关。我的本家六叔，木匠手艺好，退出江湖不久，有个朋友找了些水曲柳的料子，想请他打一张八仙桌。盛情难却，可六叔的工具已经不全。六叔随手在摊头上买了一把凿子，没想到，这把凿子一碰上坚硬的水曲柳便崩坏了，换了5把，坏了5把。最后，六叔只得把坏了刀口的凿子送到江七那里，添钢淬火，凿子终于不辱使命。

       古镇人喜欢用“波俏”这个词来形容江七做的菜刀：小巧锋利耐用。“兴化人用刀，喜欢方形的，方头便于除去鱼的肠头；盐城人喜欢圆形的，方便铲锅，他们有做糟饼的习惯。” 江七说。几十年前，嫁到古镇的“二姨娘”，每次回盐城秦南贺家驿的娘家，邻居们吩咐她，下次来时多捎上几把江七的菜刀。从此，二姨娘回娘家总是不忘带上几把菜刀。最多的时候，竟带了八把。如今，二姨娘已经去世多年，不知道二姨娘当初带到贺家驿的菜刀，有多少人家还在用着。 江七带过十个徒弟。现在，这些徒弟没有一个做铁匠的。他的小儿子是他的第九个徒弟，抡了六年大锤，最后还是开了小差，吃不下这个苦。没有了下手，江七只能有劳妻子。八斤重的大锤，在七妈的手里，照样能自如地抡起来。江七有些舍不得，毕竟是女人啊。好在，他很快添置了鼓风机、空气锤，七妈终于解放出来。偶尔，加工大型农具，空气锤不好操作，七妈还得披挂上阵。
       每天，江七按时给他的炉子生火，按时挥动他的铁锤，把每一个日子零零碎碎地敲打进自己的作品里。这几年，收割机多了，江七的生意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做镰刀的明显少了。江七的收入谈不上丰厚，但凭借自己手艺，温饱无忧。只要高兴，还可以抿上几口酒。比起喝酒，江七更喜欢喝茶。他是全镇最早起来吃早饭的，5点半，雷打不动。手艺人辛苦，他们也就更能找寻到生活的乐趣。在古镇的王四饭店，一盘干丝一碗面条，能让江七坐上个把小时。王四饭店位于古镇的东码头，顾客多半是乡下的农民。大早，饭店里坐满了人，还有那些挤得到处都是的庄稼的消息。

       江七告诉我，岁数不饶人，这几年，他的腰疼得厉害，有时，真不想干了，但要吃饭，不能不干。有人跟江七开玩笑，让他出去贩些镰刀回来卖，打他江七的牌子，12块多的刀，能卖到35块，油菜花开的时候，一个早晨肯定能卖出十把八把，省力省时。江七笑笑，说，如果这样，第二年，他的刀就会一把也卖不出去，一辈子经营的名声一个上午就能毁掉。没想到，江七对自己的名声是如此敬畏，就像古镇的女人对待自己的贞洁一样。

       一座古镇，没有了叮当的铁锤声肯定清冷而寂寥。古镇人听惯了铁锤清脆的声音，就像听惯了鸟雀的鸣叫一样。六百多岁的古镇，依旧活着，锤声便是它呼吸的声音。只要身体吃得消，江七的铁锤就会一年一年地敲打下去，挥起，落下，再挥起。这一上一下之间，生活的艰辛和苦难瞬间幻化为美妙的音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昭阳千垛

图文并茂，欣赏陆老师佳作。文章内涵深厚，不仅教导人们应当如何从业习艺，还教会我们应当如何做人！

昭阳千垛

感谢楼主顾林转帖分享，谢谢！

苏宝大

昭阳千垛 发表于 2016-7-19 18:19
感谢楼主顾林转帖分享，谢谢！

美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