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喜事（一）

曾荣

童年的记忆总是深刻而永久。

在虽然过得很苦却不知苦为何物的童年里，我感觉那时的人们最快乐时光莫过于旁观或参加别人的婚礼了。

订婚

那时不论男女，只要到了婚嫁的年龄，就会有媒人上门提亲。媒人多是能说会道的已婚女子。她们通常是把自己娘家或其他沾亲带故的人家的女儿，介绍给本村里知根知底的人品家境都还算般配的人家。绝大部分的男方的家世多优于女方的。这样，双方家长如果觉得对方的条件尚可，就会约定某天在集市的一个角落，如果方便的话也可能是媒人的家里，双方的家长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女见面。年轻人多是没有什么主意的，见了面都是扭扭捏捏的不敢互相对视，所以双方也可能会带些比较近的血缘至亲一起帮着长长志气拿拿眼光。如果双方都没有什么意见的话，男方就会给女方买上一两身当下时兴的衣服，算是递下小聘

然后经媒人和双方父母蹉商定下一个良辰吉日，举行一个订亲的仪式。通常的做法是：男方叫自己至亲好友全部叫到家里，轰轰烈烈地操办一场在当时当地算是上好的洒席，让亲朋们都来见证一下自家的儿子订下婚约盛景。当然所有的亲朋都依关系亲疏近远，备了各自相应的礼品或礼金而来。女方大多于上午九点过后的样子由媒人和自己的嫂嫂或婶婶带来。待女方团体来宾坐定后，大家相互寒暄一番，便由厨师端上烧好的接风汤，按长幼顺序依次给每人奉上。汤是由上好的红薯粉、鸡蛋、肉丝、豆腐皮、油炸开的粉皮、生姜、鲜葱和各种大料等烧制而成。女方喝过接风汤后，就会由其嫂嫂或婶婶带到媒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亲戚的家里去喝茶。这时，男方家所有的客人就会齐上桌，开始喝刚才女方喝过的那种汤，不过这时叫点心汤。意思就是在开席之前，怕客人饿着，先喝上碗汤垫垫肚子。接着他们就会三五成群地开始在饭桌上打起扑克来，这时主人家则开始杀鸡宰鱼作食了。

大约是到了下午三点多点的样子，在外面喝茶聊天的女方团体就会被叫到男方家的堂屋正中的八仙桌子上就坐，由男方家里选出他们亲戚中最位高权重或最德高望重的女亲眷来作陪。在席间就开始唇枪舌剑地讲起条件来。最早时的规矩，就是男方给女方买上四身衣服四双鞋子。再后来还时兴了买什么“三转一提溜”，具体点就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录音机。这叫法也蛮形象的，前三者都是转的，后一则是用手提着。当然这四件得是村里生活条件相当好的人家才置办得起的。在席间，上过三个菜以后，男方在给女方来宾敬酒时，就会把两个红红的大红包袱当场打开，一件件的聘礼给女方和媒人过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女方由嫂嫂带着给男方的父母敬酒，并改口叫“爹妈”，叫得男方家长眉开眼笑，给过叫钱后，女方再依次给男方亲眷敬酒叫人，当然也会收到相应的红包。经过这一过场，男女双方就成了既定的未婚夫妻，只等半年的准备后正式办婚事。

备婚

女方在这半年里，要做的是女工，这活计可是最能充分显露出女孩子家的心灵手巧和聪明才智的。首先她们要手工绣门帘儿窗帘儿，那工夫可真是了得。两块上好的丝绸或棉质的花布缝制好帘儿是相当容易的，关键是要绣那帘子上的各种各样的花边，这是最能显示女工水平的一档儿活。通常绣的图画上面横幅是龙凤呈祥或鸾凤和鸣，两边的垂幅是梅兰竹菊等。小时见到过最让我佩服的是我大伯父家的大儿媳进门时绣得那门帘上的花，那真叫一个绝。上面的凤尾上都是缝着像弹簧的金属丝，在金属丝翘尾处还都各缝有一个透亮的珠子。那帘儿一拉晃动起来，上面的绣得凤儿龙儿颤颤悠悠的，那可真叫栩栩如生啊！其次准新娘需要绣制的是枕皮，那也是极显一个人真功夫的活儿。记得当时有笨拙点的姑娘不怎么会绣的，就会找到别人家心灵手巧的媳妇帮忙绣。惟恐绣得不好，被婆家的亲朋看轻了。然后，她们要准备的就是给公婆夫婿小姑子小叔子祖父母等做鞋子绣鞋垫，这个活儿的技术含量小了点，不是在明面上摆的，不过也同样马虎不得。如果做工粗糙，通常会受到夫家人的刁难的。除此之外，像出嫁的被褥啊，衣橱箱柜啊，锅碗瓢盆啊什么的，这都是女方的父母要准备的。通常女方家长要把自己院里的多年的榆树、梧桐树、杨树等的给杀上几棵，要花上成月的时间请木匠给姑娘打制嫁妆。

男方家这半年时间的准备强度可能会更大一些。以前农村不怎么计划生育，养的儿子多的人家，没有婚房，就按年龄依次全家人出力各给盖上三间新房。最初是一家人到山半腰去挖上一个石头塘，把从里面挖出的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敲打成规则的方块状，然后用小推车再一块块运到家里。等运足了石头，杀足了大树，就开始自己家人一起建房了。这期间，一家人除了建房是头等大事外，男方还会时常到女方家出人出力地去帮丈人家做农活，以博得女方父母的好感，并和未婚妻培养一下革命感情。房子建好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像女方家一样杀上家里最好的大树，请木工打制婚床。当然这也是条件尚可的人家才能做到的。如果日子过得再苦一点的人家，这些也无法做到的，只能是娶了媳妇一家人还挤在一座草房子里。那时的生活就是这么惨，这是我在小时候亲眼目睹到的。

成婚

经过了半年多的准备，时机成熟了，于是男方的父母就会拿着烟酒到媒人家去蹉商婚期。等婚期定下来之后，男方家就提前三天把七大姑八大姨等所有的亲戚接到家里来。本族本家的所有人员也都来家里帮忙。男人们四处请亲眷、购物、搭锅支灶、磨刀霍霍，女人则烧火做饭、端茶送水，照应来客。年长的支招动嘴，年幼点的出力跑腿，所有的人都一团和悦，喜气盈盈。等到把所有的人员都安定后，负责婚礼的总监理还会到乡里去请上一组最好的鼓乐班子来奏乐助兴。新娘到来的前两天，男方的家里就开始顿顿成席的招待所有亲眷及本族的亲人们。每到开饭时，都会在街上摆上十几到二十几张饭桌不等，十个大菜上到一半时，新郎及家长都要分别去给客人敬酒，父母们敬酒也只是拱手作揖。轮到新郎敬酒时，要带一个喜童拎着一块红毡铺在地上三叩头的。 这敬酒的整个过程都要有乐队给伴奏着，除了吃酒的亲朋嬉笑着受用外，另外还有许多无事的乡邻围观，那个场面也颇为壮观。我仍然记得当时负责管事的监理会大声音叫喊：“喝酒的宾客稳坐，现在新郎家长来敬酒一杯。”“各位亲朋好友稳坐，现在请新郎来给大家敬酒一杯。”众食客则喜滋滋地坐在桌边乐呵呵地受用着所有的一切欢乐。酒席吃罢，新郎还在鼓乐的吹奏下，端着酒肉到老祖宗坟上去敬酒，告知祖宗一声几代几代孙沾了老辈之灵光受祖宗之荫庇，终于长大成人现在成家立业，请祖宗恩准并叩请祖宗回家喝酒云云。

大婚的前一晚，一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在这晚，鼓乐手们受到主家的好酒好饭的招待后，都会拿出看家的本领来表演各种节目，来讨喜钱，当然这钱不用主家出，钱多是由男方的姐夫和姑父们喝酒猜拳行令，谁输了谁出钱。为了公平起见，大家都输赢相当，所以出钱也相当，各自就没有什么意见。记得最早时候的鼓乐们还唱什么吕剧《喝面叶》《借年》等。“石榴开花红似火来，麦翠娥头上带一朵……”女乐手亮开嗓子就来这一句，大家就齐声喝彩起来，所以他们就会越唱越来劲挣得钱也越来越多，客人们由于人多也没地方睡觉，就乐得听上一夜的小曲儿。到后来再办婚礼时，再听到鼓乐手们就不是唱什么吕剧和柳琴戏了，他们也与时俱进，唱起了流行歌曲来了。

在歌声和欢笑声中迎来了这最重要的一天——新娘进门拜堂成亲修成正果的一天。这一天，对于娶亲这家是大事，对于整个村子来说也是头等重要大事。在这一天里，早早地就有许多村民在兴奋的谈论着，那谁谁家的小子，多么有本事，建了什么样的房子，要娶什么样人家的女儿，那新娘子长得有多么多么的漂亮，她娘家陪嫁了多少多少嫁妆……这一切终于要让不知道不了解的人在今天验证一下啦，所以大家都会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娶亲的这主家来探个究竟，凑个热闹，讨个喜气。这一天，新郎家根本不用刻意安排报喜的，所有的在场的人都在报喜。八点刚过一点的样子，所有亲友都才刚刚吃过早饭，就有看热闹的小孩子们来报：新娘子的队伍来到村后了，大家赶紧准备迎接。

八点也许并不是最早的。因为对于办喜事的男女双方两家来说，越早越吉利，越早将来越发财。基于这点，新娘娘家也是早有准备的。

头晚，新娘在家里烧水洗浴盘头打扮。怕弄坏了妆容，新娘子也几乎是一夜不睡的。上半夜，男方家的鼓乐会来到女方家里，吹吹打打地伴奏着着，女方家里就开始收拾嫁妆。大衣橱、穿衣镜、八仙桌、大椅子、小凳子、锅碗盆勺等，全部用染成红色的麻绳捆扎好了，把扁担插好，排得整整齐齐直等第二天天亮就出发。那棉絮厚厚的，花色艳艳的三铺三盖，也齐整整搭在捆好的衣柜上，这些东西都是要摆在明面上，给众乡里和男方家显摆的。如果有“三转一提溜”的人家更是气盛，他们会把这四大件用红纸剪出来的大大的双喜字给装饰起来，出阁这天一定找最重要身份的人来送这些嫁妆。天一亮，女方家就准备停当，新娘子象征性地哭过嫁后，就开始鸣炮奏乐起嫁出征。一路上吹吹打打，过河过桥就放鞭炮，送亲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向男方的村子一路挺进。

当送亲的队伍一出现在男方的村头，就会被围观的四邻给包围起来。那时的人们快乐来得简单，这种盛事就是全村的娱乐头条了，所以家家户户都锁了院门，到街上看热闹了。看这样的婚礼多了，就知道了还有许多讲究。比方说，新嫁娘如果和另一新嫁娘相遇，要互换顶针（一种戴在手指上缝衣时用来顶针用的金属圈）。孕妇不能与新嫁娘照面怕有冲撞等等。出嫁这日，新娘穿得是红棉裤红棉袄，无论多热都得是这打扮，有一种说法是，穿得越厚实，将来就过得越厚实。而新娘的盖头也通常不是蒙在头上，而是搭在脖子里的。在送亲的队伍里，大家除了看女方的俊美娇俏的容颜之外，还是要是看她带来的嫁妆，这可是实力的证明。预示着日后她在这个家中和村中小媳妇们群体中的地位。这些门道看过之后，人们更喜爱看的是送亲队伍中的挑凉席子的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经过娘家千挑万选出来的搞笑逗乐的能手，另外还得晃肩晃担的能力非凡。只见这人是行在队伍的第一位，进得村子就开始摇头晃脑走一步退两步，担子两边的席子一会儿对调，一会儿上下翻飞，一会儿原地转圈，还要配合着民间鼓乐手们演奏的调子亦步亦趋的，再加上挑席者脸部严肃认真敬业的表情，那种表演绝对是代表着送亲队伍的一流水平。我小时跟着看热闹，对那些女人家家议论的东西一点不感兴趣，就喜欢跟着人流看挑席者精彩的表演，所以在头脑中这面画极为深刻。

终于队伍慢慢行进到男方的家门口了，就会听着奏乐声在原地待命。男方家主事的人就会吩咐打扮喜庆的喜娘（多由男方家嫂子担任）来先把送新亲队伍中最小的一个挎鸡的小孩子（通常是女方的侄子）搞定。先给十块钱，来拿着公鸡引领女家的母鸡。一般一趟是办不成功的，这挎鸡的孩子都是在家中受了众人的教唆的，要趁着这个机会多要些钱才肯放手的。这时十块钱拿不下，喜娘就会返回，向主家汇报，主家就会十块十块的往上涨，直到男孩子同意放手给鸡为止。这一节大抵是热闹好看的，越不给越热闹。如果有小孩子比较老实的，去了一两趟就让喜娘把鸡给骗走了，看热闹的定会骂女方家里派了一个傻瓜来挎鸡，没有什么看头。接下来的是男方家里两个打扮一新的小姐妹去迎女方带来姐妹（也就是现在的伴娘），这里面的看点就是看谁家里的姐妹团人长得漂亮，不用给钱也不用给烟，这是迎得是最快的一项，直接把人带到院里桌子上落坐喝茶就好了。

最重头的一幕的开始了，就是新郎官出来迎新娘。这一步最复杂麻烦。先是由两个童子手持用红绳子捆扎好的麻杆围着新娘的轿子或是独轮的车子转上两圈，然后由喜娘带着的新郎现身来拜轿，三鞠躬后，放过一阵鞭炮吹过一阵长号，新娘子索要过压手钱，才肯慢慢下轿。由新郎抱着进到院中，放到庭前摆放后的椅子上，这时新郎就会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先由女方带来的喜娘为男方更衣，这衣服是女方家给买的，要从头换到脚。换毕，主持婚礼的司仪就会大喊一声：某某的结婚典礼现在开始，第一项鸣炮奏乐。这一声过后炮乐齐鸣惊天动地的，随之喜娘就会把成篮成篮的喜糠撒向看热闹围观的众人，大家一声哄抢，场面热闹而混乱。司仪又喝一声：一拜天地，三拜高堂，夫妻对拜，送放洞房。这一声喊起来简单，行起来却是极慢，因为新娘子扭捏的很，这不肯拜那不肯拜的，我那时也搞不懂，她们是没有见过世面，还是在闹情绪来显示自己的身份怎么地，总是会看到每一步都是由喜娘挟持着新娘子来做这些动作，一点也不见大方，让我觉得她们此刻一点美感也没有。

好容易进了洞房了，这下就该闹腾新娘了。先是喜娘用托盘托着一秆称进来，指导新郎把新娘脖子上的红盖头给挑开，然后喜娘把盖头放在称杆上绕新娘子头三圈边绕边唱：蒙头红子挑三挑，不过三年有个小。这时众人一起哄笑，新娘子更是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接下来，就会有主事人安排用托盘托过两小碗半生不熟的宽心面，两个喜娘拿着用红线捆在一起的两棵葱白当筷子，给两位新人喂下，然后两人把胳膊交叉缠绕在一起喝交杯酒。酒儿喝过以后，就要来填枕头。一般新娘子带来的只是绣好的花枕皮，枕芯要男方家准备，当然这个过程女方家还要会要一些钱填在枕头里，这样睡着踏实。这些程序过后，喜娘就会走开了，由着村里的小青年们在洞房里闹起新娘子来，这个过程当然是十分夸张和热闹的，无论多么疯狂，新娘子在这时刻是都不能恼怒的，由着许多人折腾起来。

闹洞房结束，看热闹的人把新娘子里带来的家具里面所有藏着的钱和吃的洗荡一空后，尽皆散去，于是主家便敲锣打鼓地开起席来。这是菜最好也是场面最壮观的一场酒席，整个过程由男方家最长者敬酒，男方父亲敬酒，新郎敬酒，每一次都是大张旗鼓热闹非凡。最好看和奇异的是在长街上露天酒桌的周围挂满了来宾家带来的被面帘子衣料等礼品，每件上面都别着写着贺者名字和身份的红红长长的的纸条，随着着鼓乐迎风摇曳。直到吃酒席的人一场一场地吃过后送走，整个婚礼才算结束。

这样的婚礼，在农村延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我长大后听到大人们说国家要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后，才很少再见到这样的婚礼盛况。不过听说现在农村的婚礼办得更为壮观——亦庄亦谐，古今并举，洋为中用。只是离家多年，再也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心中颇为憾然。

昭阳千垛

好文！好的作品就是从生活中走来，给予我们精神的滋养！

曾荣

谢谢顾老师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