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曾荣

婆婆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她绝不是一个平庸的农妇。

她的一生用“轰轰烈烈”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原因有二：一是她的一生是轰轰烈烈的一生；二是她死得轰轰烈烈。

婆婆十九岁嫁到余村的张家。为了生存，婆婆年轻时开过小卖部，还开过豆腐坊和烧饼铺，这些都是她一个人起早贪黑干的。公公是一个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却又极轴的人，说话特别哏，一句话能把人噎死。而他对婆婆的帮助也就只是在农活之余给她打打下手而已。为了发展，在那个经济极为落后的六七十年代的穷山沟里，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极为强势的婆婆硬是把自己的六个孩子都送到学校去读书，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把六个子女培养成人。

婆婆的大女儿也就是张家大姐新爱，作为她在同龄人当中是出类拔萃的，上学到初中（像她那个年龄的姑娘是不可能用学可上的），后来找了个帅气的女婿嫁了。还算有点学问的她再后来作了她们村子的妇联主任，也有个很好的归宿。大儿子新俊高中毕业参了军，还做了军官。二女儿新惠、二儿子新善和三儿子新传都在当地或是小学或是中学作公办教师。只有小儿子新忠有点不肖，什么学都没有考上，婆婆不忍心看着其他的几个子女都有了点出息吃了公饭，而小儿子依然是个农村户口，就狠狠心把自己多年风里来雨里去骑三轮车赶四集卖菜种子积攒下来的钱拿出来，花了七千五百元给他买了个工人（也就是个城镇户口。那年县委女书记为了推动本县经济大肆改革，融资性地把一个城镇户口卖价七千五，放在那里，有机会就给这部分人安排个小工作。目前这部分人全部下岗，有的为了生活又非转了农。）。

在当地农村里，像婆婆这样一个一天书都没有读过的农村妇女，能有这样的见识，培养子女能有这样的魅力，那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婆婆的成绩在当时一度被传为佳话。有智慧有胆识的婆婆就是这样用脚蹬三轮车蹬出了一段人间传奇。

我初见婆婆时，她那时才有五十几岁的样子，头发已经因操心过度而落得极为稀疏。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每一道都极为清晰地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圈。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看人从来不拿正眼，无论是谁，她瞅一眼就能定夺此人怎么怎么样的。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她的那颗黑痣，霸气十足地高凸在右腮之上。那是她的招牌之一，所有在集市上买过她的东西而当时又不认识她的人，就凭着她的这个标志下次还要再去找她。她的招牌之二就是她手中提着一个带着葫芦型花烟包的长长的旱烟管，末端安着一个锃亮的铜烟袋锅。那是她走到哪儿都不会离手的宝贝，也是她用来教训子女的武器。她做生意，凭自己多年在当地老百姓心中的信誉，向来都是很好的。在农村的每一个较为大点的乡镇，每五天就会有一个大集，所以婆婆每天天不亮就会蹬着她的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去赶集，风雨无阻。五天呢，她会赶四个集，其中有一天留在家中准备货源。婆婆的小生意主是经营菜种子，其中一部分是她在自己家的自留地上种的，另外一些就是一些二道贩子批发给她的。此外，不在播种季节的时候，婆婆还会卖一些花椒、八角、大茴等等的佐料。当然，这些不是她自己种的，这是她自己到外市的一个很大的干货批发市场批来的。由于婆婆能说会道，干这行又很老道，所以她的生意很好。无论她到哪个集市上去，一摆开小摊，老顾客立即围上去了。搞得她常常忙不过来，饭来不及吃水来不及喝，一直在给十里八乡奔她而去的众乡亲称货物，还时不时地给老熟人聊聊天。我曾经出于好奇跟婆婆一起去赶过一次集。婆婆招呼顾客卖东西，我只负责帮她收钱，她忙得有条有理，一天学没有上过的她，帐目却算得头头是道，一清二楚。而大学毕业的我，光收钱就被赶得手忙脚乱，有时还会找错钱什么的。收工时，婆婆还高兴地赏给我几个小钱，请我吃东西和到戏棚里去看演出。在回来的路上，婆婆骑车载着我（不是不孝，是那三轮车我驾驭不了）眉飞色舞地向我谈她的生意经：“你知道我的利润是怎么来的是多少吗？你看看啊，我自己种的菜种子呢，那是光花力气，不花钱的，几乎没有成本，别人批发给我的呢，通常是八块钱一斤，我呢就卖两块钱一两。怎样才能识别他们的菜种能发芽呢，我就抓一小把把它洒在我摆摊的土里，等我下次再去的时候，只要看到它出来了，那就是好的，就能卖了，这样才不至于砸我的牌子。知道吗？”婆婆就这样一天的买进卖出下来，再蹬着三轮车回家，累得不得了，却也开心得不得了。因为相对于她的其他的农村老姐妹来说，她是成功的。无论于儿女培养还是于经济创收，她的价值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所以她也是骄傲的。

婆婆最令我佩服的就是她的说话的能力和她的判断能力。当地的农村老太说得土话几乎现代的年轻人就是当地的也有听不懂的，她们的方言实在是太方了。比如说“坐”她们说“jue”，“醋”她们说“qu”，“白”她们说“bei”，“水”她们说“fei”等等，这些现象在婆婆身上是不会存在的。她受了她的读过书的孩子们的影响，说话都是吐字很准确很能跟上时代的。她的判断能力也是一流的。所以她的子女们生活工作上遇到了困难都是回家跟她商议。她总是能很好地给孩子们一些合理的建议，让他们有更好的发展。总而言之，婆婆是自信的，可以说是自负的，也正是她的这种自负，她的这种强势夺走了她自己还不算年老的生命。

说到了婆婆死得轰轰烈烈，那是因为她的死，不仅让子女悲绝，更是引起了当地镇政府和市县级领导的关注。说起那一年发生在婆婆家的事，真让人不堪回首。婆婆所在的村子是全县第一富村。因为村子后面的整个大山上全是花岗岩，花岗岩一经挖出打磨切割是很值钱的。所以村子里很多人都因无本开采石矿而发了大财，成了百万千万富翁的多的是。所以本村给县里的经济创收是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的。想当然的本村的大队书记就是炙手可热的职位了。婆婆的表妹夫在市里做市长，所以她的从部队转业的到县金矿上班的大儿子就想调会本村里当大队书记。这个消息一经小道传出，无疑就会惹恼了当时村子里的权贵们。他们中的一些人放出狠话来怎么怎么样的，婆婆气不过，出于农村老太的本性就骂了几句。孰料一天傍晚婆婆就在骑三轮车回家的路上，被一摩托车的给撞到路边的深沟里，肇事者飞车逃逸。从此婆婆就开始了她生命中最最艰难的旅程。两条腿被撞成粉碎性骨折的婆婆在县医院手术室里待了整整八个小时，醒来后的她第一句话是：“这下完了，我再也不能做生意了！”之后是没命的嚎啕。子女们个个侍奉在床前无不落泪。在医院里住了近半年的婆婆最后还是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她为了给上班的子女们减少负担，主动要求出院回家，不再治疗。儿女们的家她哪个也不愿意去，家人拗不过她，只得把她送回她自己的老宅里。可谁知在回到家里的第十天，她就把自己腿上的绷带撕成小条搓成绳子，然后把自己吊在老屋的房梁上结束了她自己争强好胜的一生。

婆婆的死让她那些洒血浇铸成人的儿女们个个义愤填膺。在婆婆出车祸之后，他们报了警，警察也找出了那个肇事者。肇事者也曾因些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是婆婆最挚爱的二儿子清善，始终认为母亲的死不仅仅是一场偶然的车祸，他觉得这里面是有些蹊跷的。那肇事者一定是受了一些人的支使才谋害婆婆的。于是盛怒之下，他就叫几个弟兄把母亲的尸体抬到了肇事者的家中，肇事者随即也报了警。就这样一时间，这一件事闹得整个县里满城风雨，也惊动了市里。总之，还是最后政府出面来安抚婆婆家人，先让婆婆入土为安了。而随后是那带头把婆婆抬到别人家中的二哥也因触犯了法律而被刑事拘留了四个月，出来之后，痛心好强而又郁闷的二哥新善——婆婆最疼爱的儿子，也在一次从丈人家打转回来的途中，因喝了点酒而又心中不快，骑摩托车摔到沟里不治身亡。丢下了他温柔的爱妻和一对未成的儿女追随他的母亲而去。而那个我婆婆最疼爱二女儿清惠也在之后的一年里得胃癌去世。我不知道，婆婆是死得不甘心不忍心丢下她最疼爱的这两个儿女把他们招去了呢，还是二哥二姐不忍心看母亲在地下孤单而去追随侍奉？我只知道，这张家最聪明的三个人就在两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了，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打击。说得白一点，也就是这个家完了。所以人啊，千万别苛求太多，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吧，莫到发生大事之后再去忏悔。

婆婆辞世有八个年头了。此刻的我，吞下这许多年的酸，艰定的目光望向我老家的地方，含泪打下这篇小文以祭奠我那伟大而可敬的婆婆，愿地下的她能瞑目，愿圣灵的地母能永安她的魂灵！

昭阳千垛

能干的婆婆，不简单的婆婆，伟大的婆婆！
辛苦的婆婆，辛酸的婆婆、大慈大善的婆婆！
愿老婆婆天堂安息，来生免受尘世之苦、之累、之祸。祝愿！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