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辉煌

采薇

  　　通向夕阳那端的小径上，一位蹒跚的老人缓慢地走过来，步履迟疑而目光坚定，零乱的白发点点闪耀着黄昏的光泽。夕阳正沉醉于自己的深情之中，血色的光芒把老人笼罩在一个美丽而庄严的光环中。
　　风静止了，天空静止了，时间静止了。
　　而巴洛克，即将定格于这个时点。
　　巴赫。赋格。《音乐的奉献》。
　　在那条铺满了不规则珍珠的小路上，我邂逅了巴赫。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我们这里的夏天，永远也离不开酷热的主题。与这个主题并行的是躁热、闷热或暑湿。而我，则常常不自主地模仿主题，重复我的焦灼、烦躁不安甚至悲伤，在慵懒和怔忡的反复交替中，强调着这一季的酷热。这就是我的赋格和卡农。只是我的巴洛克为何却是这样的扭曲呢？
　　我，必须赤足穿过一片荒芜的沙漠，滚烫的砂砾和灼热的阳光。干热的风呼号着划过午时的天空，阳光可以毫不留情地穿透我的身体，很霸道地掠夺我身体全部的汁液。而我，毕竟穿越了。
　　一阶，两阶，三阶，沿着向上的台阶，默默而艰难地数着。
　　我停下来，推开那扇厚重的深红色木门。湿凉的空气迎面扑来，而里面黑成一团，什么也看不到。轻轻地咳一声，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声音正渐渐向远处攒动着。我尝试迈进去，拨开挤压着我的黑暗，机械地向里面一步一步地挪动，屏住呼吸注视前面臃肿的空寂。这时，柔和的光线从天窗慢慢地倾泻下来，墙壁上的彩绘愈来愈清晰地勾勒出明快的线条，于是，周身顿时轻松了许多。我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渺小下去。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窗向高远的天空退去，离我越来越远。纯净的风追逐着每一条光线，从天窗徐徐吹落下来。温暖，明亮，热情，美好。巨大的管风琴在风中鼓动起来，镶着金属边框的声音，庄重地穿过单调的金属颜色，向四周散开，撞在墙壁的彩绘上优美地弹回来。于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赋予了世上最美好的色彩，深情安详慈悲旷达。
　　这里有太大的空间，大得足以让音乐自由地奔跑。我可以追逐着纯美的风之歌，蹁跹近于忘乎所以的痴心妄想。周旋于每一粒隔世的音符，在如风一般管风琴的真空中流浪或徘徊。这里，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却隔不断尘世的悲情。而跳动的烛火，正模糊着那个遥远而亲切的背影，那个在远处遥望着世界，孤独寂寞的背影，蓊郁幽深之中，冷冷地温暖着生命的信念，如同子宫般安稳宁静，柔和得让我想哭。

　　柏林的大街小巷中，人们纷纷谈论着巴赫的即将到来。他要去拜访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
巴赫穿过皇家高贵而威严的气派，步履从容地走向宫庭深处。威严的国王正等待着他的来临。
不过，这时的弗里德里希是一个艺术家，一个专业的长笛手。他手执长笛，凝视着巴赫，稍加思索，吹出一个C小调的主题，幽婉隽秀，略带忧伤，正如国王高贵的气质一般。巴赫顿时就被这个天生丽质的弗里德里希主题吸引住了，即兴在国王的键盘上，将它发展成为一个三重赋格。国王对巴赫得心应手的神技由衷地钦佩，随即要求巴赫将这个主题发展成六重赋格。
　　“什么什么？”我私下里吃惊地大叫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呀！”
而巴赫从容不迫，镇定如常，以仁者无敌的自信，稳稳地峭立于巴洛克的巅顶。他双手如水一般流淌在键盘之上，一呼一吸间，将所有的艰难都轻易地化作风流袅娜的音乐，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倾泻而出……
国王的音乐瘾彻底被巴赫勾出来了，他不肯就此罢休，鼓动巴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写一组卡农和奏鸣曲，再加上这两首赋格，将这一组音乐编织成一部结构严谨、复杂庞大而错落有致的作品。果然，巴赫以他细巧精湛的手艺，炉火纯青地锻造出这样源于自然而不断生长变化的作品。三重赋格-五组卡农-三重奏鸣曲-五组卡农-六重赋格，这就是精美而对称的《音乐的奉献》，把充满伤心的快感和绝伦的美艳奉献给每一个热爱音乐的生命。
　　《音乐的奉献》是巴赫晚年的作品。那时，他不仅是对位大师，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数学家。他能够把数学精确地运用到作曲当中，组成不同类型的旋律线。将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都以数学般的准确性，做适当比例的分配，用数学来控制音乐中澎湃的感情，使乐曲在不失张扬的稳定中，流露自然的情感。巴赫把他绝世的技能，高度集中在《音乐的奉献》中，甚至可以说，这部作品竟是一种相当高明的音乐游戏，就像穿梭在迷宫中的谜语，令人们望尘莫及地慨然一叹，余下的便是与精神世界互赠心意，心照彼此了。
　　轻缓高挑的音乐，从深情的婉转中款款流动起来的时候，我常常怀疑这个踟蹰而略带悲凉的主题，竟是拜贤明而多才的君王所赐。而由巴赫拓展的三个主题，互相对立，偶尔模仿，如初生的三株幼芽，循着各自的方向，专心至致地生长。这时，天国的光芒垂泻下来，在这个棱角分明的晶体中，相互折射，剔透得竟让人有些惊心动魄。而随后，我的心安止而沉静，如光明注入我的心底。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赋格的时候，我总会莫名其妙地紧张。也许在我的意识里，一直把它当作一个古老深奥的命题，令我肃然起敬的同时，伴随着些许的畏惧，小心翼翼地触摸，唯恐无意间的轻率，亵渎心中神灵。而卡农就大大不同了，它好像与我的生命一同存在于一种神秘的期待中，或窃窃私语，或亲昵相狎甚至有若肌肤之吻，柔滑得令人销魂，大有一番“衣带渐宽无悔，只为伊人憔悴”的韵致。
　　无限卡农，螺旋卡农，同度卡农，反行卡农甚至扩大反行卡农……这一组花样无穷的卡农，真是被巴赫写尽写绝了。他们可以简单得无限重复，也可以复杂得如枯燥的数字游戏中着力渲染的神秘，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长笛时而娇嗔时而冷峻，不经意就会跳跃而出，在凉飕飕的秋风中，轻巧地越过云端。大提琴稳重宽厚，以长者的胸怀接纳着我今生所有的悲愁情苦，竟让我无端地想到了佛和慈悲。 在这虚无虚有间，真实地委身于巴赫，他又如何不成为我的佛呢!
　　我在警醒中不断地咬着牙追问自己：这样的佛与魔究竟相去多远？也许彼此相距很近，近得可以分不出你我。也许很远很远，远得可以忽略人间所有的距离。
　　循着巴洛克古奏鸣曲的轨迹，三重奏鸣曲依旧以古老的方式，抽丝剥茧般地展开轮番对答。纤细悠远的长笛，冷香如夕阳边的冻云，俊眉俏眼中，竟大有一番冷澈逼人的境界，令我爱极生恨，欲罢不能。怎一个了得的风流绝艳，早将我的心血骨肉统统摄去，一点一点地啮碎，和着泪搅拌、揉搓和摔打，再由着她的性儿，随意地拿捏挤按粘插。我专注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体验重塑的快感。
　　数字低音忙不迭地传递着温厚仁爱的旋律，于晶莹纯净的底色中，煽动着华丽和悲悯的情愫。大键琴抻拉出一些丝丝缕缕的纤维，倒更像是流动于峭壁之上的云彩，轻灵舒展得没有一点一滴的牵挂。神色内敛的大提琴，偶尔一露峥嵘之色，竟会让人有一种在虚空中感受饱满的满足。巴赫在他的智性之乐中，一定不会忘记人性的东西，平静安详的情绪，始终带着温存和润泽，湿湿地扑面而来，自信而旷达。自以为一向以肃穆示人的巴赫，这会子倒是一副十足的空寂之清远、超旷之秀逸、高澹而苍莽的婉约气象，竟颇似浅吟低唱于江岸莎径的白石，其浪子情怀飞逸眉目而达悟神心,非言语所能传也。
　　我怎么能够经得住这般慈悲与博爱的煽情呢？褪去干瘪枯燥的外壳，饱满的肌肤弹出迷人的光泽，僵直的肢体也柔软灵活起来。欲步欲舞中，我追逐着黯淡底色中旋转的娇艳花朵，坠入芬芳迷幻的情欲。痴情追索着，可怜巴巴地以笨拙的舞步，诠释我的爱情，在专注的笑忘中怒放着我的徒劳……


　　在巴赫最后的几年中，巴洛克已经发展到了尽头，新风格的创作潮流正在兴起，巴洛克的表现方法逐渐被作曲家们摒弃，他们的音乐追求的是一种新的表现力，更加注重音乐动机的强调与渲染。
　　而固执的巴赫，依旧以一个孤独巨人的姿态，岿然不动地坚守着复调音乐的阵地，坚守着赋格，卡农，用他所有的智慧、激情和想像，以他至高无上的惊人的技术能力，创造了到达赋格艺术最高的作品。《音乐的奉献》，是巴赫止于巴洛克巅峰的终结，是巴洛克的末世盛宴。而这个末世的到来，却恰恰又是缘自于巴赫的垂老。不是吗？巴赫早已鬼斧神工般地把赋格修炼的神惊鬼泣，绚烂旖旎而不着一丝痕迹，令人们瞠目结舌之余，唯有惊慕甚至妒嫉的份了。后世又有谁能够超越得过去呢？
　　有时，我躲在茶色的玻璃内，偏安于一个不急于显露的角落，凝望着远方，失神地追想着天空的失望和悲伤。但我知道“不管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有多少游戏、厌倦和绝望，都有那么一种音乐，温暖得持久而真实，与人不弃不离。”这就是音乐，是巴赫，是我生命里的必然。感受巴赫，以孤独和坚韧体验世界的宽广空阔和深邃宁静，把巴赫种植在记忆的深处。在这样的骄傲里，挣扎孤独的美艳。这血色的美艳，足以抵挡整个世界的颠覆与疯狂。
　　夕阳凝伫着巴洛克小路上的巴赫。我欢喜地变成每一粒卵石，接受巴赫每一步准确无误的传递。我妄想在每一粒细胞里，渗透巴赫所有的信息，体温，张力，慈爱，悲情。而在我心灵的最深处，毫不掩饰地盛开着巴赫，永恒的寂寞，永恒的慈爱。
　　哦，巴赫，《音乐的奉献》。
　　巴洛克最后的辉煌!

暖玉生烟

采薇是学音乐的吗？写得很细腻哈！推荐加个星星哦！

采薇

谢谢暖玉：）我不是学音乐的，只是喜欢音乐喜欢巴赫：）

齐凤池

问好

楼兰

引用第1楼暖玉生烟于2006-10-23 11:44发表的“”:
采薇是学音乐的吗？写得很细腻哈！推荐加个星星哦！

同感!

猫猫

问好!

采薇

谢谢朋友们：）

楼兰

还以为是采微又发新文了,打开一看才知是早些时的,不过想来,采微也有段时间不见啊,不知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