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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了的神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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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4 12: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内容提要

1992年冬季,闻匀霁从美国来到长江三峡,在西陵峡边一间搭有小阁楼的旅行社里,与热情而奔放的导游山野菊一见钟情。于是三峡一路——神秘的巫峡夜航,两颗心强烈地相互吸引,而又理智地收敛;长江高山之巅老农夫那高亢的情歌,诱发了俩人燃烧的情欲;古风纯朴若世外桃源的温家大院,两颗枯木逢春的心在深夜大自然的细语中相互抚慰;迷雾萦绕的白帝城、洞穴之最小寨天坑,留下不尽的缠绵与惆怅。
十年后闻匀霁从天而降。然而,一场灾难打破了这场梦幻般美好的相聚。闻匀霁从昏迷中醒来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冷酷无情、专横暴戾。面对突发的变故,山野菊作出了一个意外惊人的举动。
故事从侧面反映了另一个家庭的不幸。文章中男女感情跌宕起伏,细致缠绵。
全文以长江三峡旅游风光展开背景,兼之不同国度的深厚文化底蕴。读者将伴随主人公的爱情故事跌进现实与神话交织的意境。掩卷而思,其人性的抑扬令人心灵震憾。






   
寻找山野菊……………………………………………(1)
巫峡夜航……………………………………………(15)
梦留小三峡…………………………………………(41)
温家夜语……………………………………………(67)
雾浸白帝城…………………………………………(107)
霜凝小寨天坑………………………………………(169)
雨絮宜昌城…………………………………………(189)
云吐神女峰…………………………………………(213)
回家…………………………………………………(260)
 楼主| 发表于 2007-6-4 12: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寻找山野菊



他很后悔同时做了两个檀香木盒子,一个装了照片寄往三峡,这一个空着结果用来装退回的信。他怀疑太太发现过盒子,她曾经说过,“你有中意的人,在外面租间房……”



2001年的圣诞节之后,紧邻大西洋的美国海湾城市普罗维登斯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银色的素装静悄悄地覆盖着小城,整个城市唯有道路是灰色的,那是扫雪车清晨劳动的结果。闻匀霁稳健地开着自己蓝色的小车,行驶在叫着Manning的大街上。出门时天空中一片纯净的蓝,走到半路又飘起了雪。他打开了雨刷器,雨刷轻轻地,不断地扫着落在玻璃窗上的雪花。Manning街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栋栋房子,屋脊、屋檐、墙壁的颜色全是红色,若不是门牌号码,客人很难找到准备叩响的那扇门。在街边他停下了车,透过玻璃窗望去,望见了184号。他要找的是195号,是奇数,在街的另一边,只是要把车掉个头。他关上了驾驶室的门,拿过玻璃窗下的手机,按响了195号房里的电话号码。
圣诞节时的中美联谊会上,闻匀霁刚刚认识留学生旺桐。旺桐兴致极高地给他谈生活方面的问题,他说普罗维登斯这地方真好,能吃上世界各地的时鲜蔬菜与美味;他说他原来在家里从来不做饭,初来美国时,要妈妈每个星期用email给他发一份菜谱,现在他做的鱼和麻辣豆腐,在同学们中间可是小有名气了。闻匀霁说他喜欢吃鱼,旺桐就邀请他来吃鱼。闻匀霁为了寻找山野菊,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从中国三峡来的年轻人以及他的家庭,诚恳地答应了他的邀请。
Manning街上的红房子,在美国人们称Apartment(即公寓),一栋房子被分成几个单元,出租给不同的住户。这附近有二所院校,因此公寓里的主要住户是留学生,他们一般是两人合租一套两卧一厅的房子,勉强够用就行。闻匀霁掉转车头,渐渐驶近195号时,车速缓慢了,扑面而来的风雪拂动着他两鬓银灰色的头发。他缓缓地开着车,等待着旺桐来接他,一边想着人生的意思,笑了,眼角现出了几道鱼尾纹。学建筑设计专业的闻匀霁这一生已走过了大半辈子,成百上千张图纸在他手中变成现实,他至今仍然住在类似Apartment的简陋房子里,只不过是他多年前买下的老房子,不必考虑付租金。
他现在是孑然一身,目前用不着买房子。
闻匀霁幼儿时随父亲从大陆去台湾,以后在美国读大学,毕业后回台北结婚。他的父亲和岳父曾经在一个部队,从大陆到台湾后,又住在一块儿,两家走得很亲近。太太是在台湾出身的,比他小六岁。当年人人都说他娶了一个小巧漂亮的娇太太。新婚蜜月俩人说好了先不要孩子,潇洒几年。那时好年轻,他们飞去了欧洲八十年代大陆改革开放,他们就飞到了北京。太太酷爱国画,在琉璃场,他们花去好几千美元买了一幅程十发的《灵谷寺茶梅》。
去年他的父亲去世,不久太太相继而去。太太肾衰多年,换肾后长期服用排异的药,大量药物在身体内部引起了坏作用,死于胃出血。太太临死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把没有血色的手递给丈夫,“匀霁,我走后你一定要为自己造一栋新房子啊!”豆大的泪珠挂在太太的脸颊边。
从台北移居美国,就是为了寻找最好的医疗条件,而选择普罗维登斯定居,是经过多方了解,认定这个海湾小城气候宜人,是适合人类居住或疗养的地方。他找过几个名望很高的医生,他们给太太就诊后,在他的追问下,都是摇头对他说:“她的体质太差,除肾以外,还有其它疾病,不换肾活不了多久;换了肾,能活上五六年就是奇迹了!”太太对他虽然百般依恋,在换肾的问题上,却非常固执,她觉得自己太拖累丈夫,丈夫终归要有个新家,求丈夫不要白花这笔钱。太太换肾后活了八年,创造了奇迹,他对太太是尽到责任了。
十年前他从三峡回来后,第一次寄给山野菊的照片没有退回,也没有收到回信,后来断续寄过两封信,也都因“查无此人”,退回给寄件人。他把这两封退回的信保存在一个檀香木盒子里。他很后悔同时做了两个木盒子,一个装了照片寄往三峡,这一个空着结果用来装退回的信。他怀疑太太发现过盒子,她曾经说过,“你有中意的人,在外面租间房……”
安葬了太太,父亲留给他的遗产所剩无几,他用不多的钱在普罗维登斯办了一家旅游公司——山野菊国际旅游公司。
在普罗维登斯,由华人办的旅游公司总共才二家。闻匀霁初学经营,业务范围很有限,这没有关系,他办公司的初衷是为了纪念,为了便于找到山野菊。他以“山野菊”这个名字挂牌,是把公司看成一把钥匙,希望它打开海湾小城乃至周边城市与三峡地区的消息之门;他乐此不疲地奔赴纽约、曼哈顿、波士顿的华人聚会,然后将来自于三峡的点滴消息载入掌上电脑,那非凡精致的现代工具上,已记载二十几名来自三峡地区的访问学者、生意人、留学生、远游客人……
旺桐的导游老师是一个社会工作者。高鼻深目的美国白人。此人以作导游老师而倨傲。这种导游并不是职业,而是热心于社会工作,热心于学生工作的人自愿承担的一种义务。说法是美国这个庞大的收割机从世界各国收拢来的半成品还得扬谷、脱壳、加工成白花花的大米运往市场,需要除了授课教师以外的热心于学生工作的人,指导异国学生领会美国社会机制、法律、教育、艺术,及至合作精神、如何做人诸方面的问题,帮助他们解决生活上的难题,按中国大陆上的说法叫作辅导员。
美国白人自我介绍中,导游这两个字引起了闻匀霁的兴趣,尽管这个导游和他心里深藏的导游——山野菊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但在他心里引起的颤动——像是听见了久远久远的呼唤。他想他当时所以产生那样激烈的情绪,主要是美国白人说旺桐的家乡在中国的三峡。
闻匀霁递给了美国白人两张名片,请求他把另一张名片介绍给他的学生。
这样通过美国白人,闻匀霁认识了旺桐。

旺桐穿着件黑色T恤衫,在风雪中的街上小跑着迎向闻匀霁,他见到闻匀霁的第一句话是:“你喜欢吃鳟鱼吗?”
“我最喜欢吃鳟鱼。”确实,他和他的太太都喜欢吃鳟鱼。
“我买了鳟鱼,待会儿红烧行么?”
“行!”这孩子说话的口气有点像山野菊。
旺桐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赶忙接过客人的衣裳挂到衣架上,新结识的长者登门看望使他受宠若惊。
“孩子,出门该披件衣裳,冻着了!”
“刚从房间里出来,不冷,就是多呆会也还好,普罗维登斯没有冬天!喝点什么吗?”旺桐从厨房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 “这地方的酒真让人眼花缭乱!”
闻匀霁瞄了一眼瓶上的商标 ,“这酒口感不错!”
他打量房里,卧室、厨房、卫生间,设施简单,都还齐全。“我猜得不错的话。这房子是俩个人合租吧?”
旺桐指着他卧室对面的一间房,“还有一个意大利的学生,比我早来二年。”
“你在这儿过第几个冬天了?”他在推测对方的年龄。
旺桐回答:“才第一个冬天。” 他怕闻匀霁闹错了自己的意思,过第一个冬天的人没有权利说普罗维登斯没有冬天,赶紧说:“我是说室内都有暖气!”
他离开山野菊那年,她的儿子读初中二年级。他们分手那天上午,她正在参加儿子学校的家长会,这一点他印象深刻。
在从三峡顺江而下的船上,山野菊用手机给她的儿子打电话,说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回家。
她儿子问:“今天为什么比平常晚一些?”
她说:“雾很大,船行得慢。”
山野菊对儿子撒谎时,俩人坐在豪华舱的单人铺上,她依偎在他怀里,闲着的那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通话结束后,她一脸的茫然,“今晚,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到家!”
他当时十分认真地问:“这种正规的大轮船,它会误时吗?”
她不回答他,只拿眼睛瞅着他。
他马上明白了,会误时的是他们自己。
“你说得对,这儿的每一个冬天都不冷!”
算起来山野菊的儿子要是出国,也是过第一个冬天呢!他努力接近旺桐,愿意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眼前的青年人在有名的“棕色大学”拿奖学金读书,是留学生中的宠儿。他脚踏一方新鲜的土地,享用暖气、泳后的光浴,图书馆里精美绝伦的中国古典线装书,还有穿了四周才感觉不合脚,去换回的新皮鞋……即使在摄氏零下的公园草坪边散步,心里仍然感受着先进国家高度物质文明的温暖。
旺桐说他已经适应了美国的生活,他喜欢吃比萨饼、通心粉。他说“国内的烧饼比萨还好吃,不过那东西硬,馅是涂抹在饼面上。北京有家叫“常胜客”的饼店倒是货真价实的比萨,那价格吓人,八块九角钱一张饼……
从卧室可以望见厨房里的全套设备,食柜、带烤箱的煤气灶、微波炉、七碟八碗,还有一堆贴着彩色商标的瓶瓶罐罐。食柜下挂着一条用来做抹布的花毛巾,因为洗得干净,颜色特别显眼。这一切让闻匀霁回忆起自己初到美国留学时的情景,觉得如今的留学生很会生活,就走进厨房逛了一圈,顺手拿起那一堆瓶罐中的一只“老干爸”看了看。
旺桐跟了进来,他说:“我真没想到,这儿还能买到这种豆豉。”
说完他指着厨板上的鳟鱼和其它蔬菜说:“菜都买好了,我马上做饭,待会儿还有两个同学过来陪您。”
“你每天自己做饭?”
“开始是这样,现在好了,我们四个学生轮着做饭。”
“四个中国学生?”
“都是中国学生就没意思了。我们是联合国——意大利、墨西哥、韩国,只有我代表中国。”
“谁做得好吃?”
“每次我做的菜是一抢而空,不知是中国菜好吃还是我做的好。”
闻匀霁愿意听旺桐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可以凝神地注视他。人上了年纪,落在青年人身上的眼光,很容易久久地滞留,有时是勾起自己对青春的回想,有时是由衷地羡慕青年人身上的活力。见到旺桐,他的这种感触比平常更强烈。他从他的一颦一笑中去发现他,有哪一点地方像山野菊?他的个子瘦挑,头发有点儿卷曲,皮肤微黑透红,鼻头儿略大;山野菊的鼻梁至鼻头是细而挺。从长相上看,难于判断他是山野菊的儿子。他真是她的儿子有多好!山野菊的儿子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个想法难道荒唐吗?
闻匀霁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浴盆上方有一个不锈钢的方台架,在一块比巴掌大一点的镜子下,斜插着一把木梳子,他从镜子和钢架之间抽出木梳来,见梳子的把柄上果然镌刻着“白帝城留念”这几个字,再仔细分辨木纹,把柄上是几朵云团般的纹路。“黄扬木梳!”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在白帝城,他买了二套黄扬木梳,一套送给了山野菊,一套带给了太太。难道这个鼻头儿略大的孩子,真是山野菊的儿子?他的心跳在加速。
“孩子,坐下,我们谈谈!”是不是心脏脆弱了,他听出自己声调的急促。只有诚恳才能取得对方的信任,最好是把事情原本地告诉对方。
“孩子,我上你这儿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是这样,我1992年到三峡去过,江羽旅行社一名叫山野菊的导游接待了我,之后一路全陪,这样我与她成了好朋友。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她。我冒昧地向你提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你妈妈的名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提到你妈妈做过导游,你能告诉我你妈妈在哪个旅行社工作么?”他提到山野菊这几个字时,眼睛紧瞅着对方。
“我妈妈姓旺,叫凤描,她在环宇旅行社工作,不过现在没做导游了!”
“你仔细想想,你妈妈曾经叫过山野菊没有?笔名、或者是诨号?”山野菊说过,她在报上发过几首很短的诗。
面对一个刚认识的后辈,提出埋藏在心里多年的隐私,是需要勇气的,他的手心里攒着汗水,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妈妈从来也没有叫过山野菊。”
旺桐肯定的回答让闻匀霁一时陷入失望。刚才看见黄扬木梳他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青年、山野菊形成了三端,向中心发展的三角愿望强烈地驱使他,哪怕提问冒失一点也不过分,为什么如此相信感觉,山野菊决然与他分手,是为孩子读书,那成绩不错的孩子,出息到旺桐这般,理所当然。
“孩子,你再仔细想想,你妈妈没有在其它旅行社工作过吗?我的意思是江羽旅行社?”
“妈妈过去在江峡干过,是在下面的分社,分社是不是叫江羽,我记不清楚了,那大概是我读中学前。”
“江峡……?”闻匀霁站起身朝窗边走了几步,默默地念叨着这两个字的名词,他相信自己记忆里的“江峡”是正确的,回头把旺桐仔细打量了一遍。
玻璃窗悄悄地爬着雪水的痕迹,对面屋瘠上银亮的积雪反射过来。旺桐看见重新坐下的老人额头上有细微的汗水。
“闻先生,你爱这个叫山野菊的女人么?”
“很爱!”闻匀霁再次把他慈爱的目光倾洒在青年人的脸上。
旺桐被闻先生的专注感染,更为他爽朗的回答而感动,莫名的一阵腼腆。他想起自己在大学读书时,假期回家,往往是他人还在一楼,住在四楼的妈妈就为他开了门,妈妈说她能听出儿子在一楼的脚步声。过去,他不知道在妈妈孤单的漫长生活中,有几个人的脚踏进过她的房间;大学还没毕业,他就接到美国学校的通知,连一个假期都没能在家呆。在北京机场,一块竖立在不锈钢栏杆前的海关牌将他和挥手洒泪的妈妈隔在了大洋彼岸。
突然,家里那本《世界地图册》,对,就是封面有北京长城、美国国会大厦、悉尼歌剧院、菲尔铁塔等彩色插图的地图册,从他的记忆底层浮出,在“美国东部”这一页,妈妈的手指非常娴熟地划过大西洋,长驱直入罗德岛。让我发挥一点想象:妈妈在美国的朋友若是住在罗德岛的普罗维登斯,眼前长者寻找的女人,就有可能是妈妈?……即使他寻找的女人不是妈妈,他们同样都是天涯独行人!……
旺桐从来就是个善于动脑筋的人,于是他说:
“闻先生,你去一趟三峡,一定会找到山野菊的!你去见我妈妈,她是个很好的人,她会帮助你找到山野菊的!要是你决定了,我就跟妈妈写封信,我和妈妈用email通信,很快的。”
“谢谢,谢谢!孩子,我很快就会去三峡!”
眼下有一件大事正在酝酿中,实在脱不出身来。去年闻匀霁奔赴台北处理父亲的后事,相会了父亲的老战友——同时也是岳父的老战友傅良先生。那老人膝下无子女,一直将闻匀霁夫妇当做自己的儿女看。闻匀霁的太太去世,老人从台北乘飞机赶到普罗维登斯参加追悼会。当年桃园结义,后来老大和老三成了亲家公,三兄弟走得更亲热。却不料还没抱上孙子,老大就先走一步了,不出一年时间,老三相跟而去。如今只他一个人还活着,本已是暮日刘备,哀肠难理,眼下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添兔死狐悲之惆怅。
谈到办实业的话题上,傅良老人说自己手上有一笔可观的资金,愿意投资,并表示他更希望闻匀霁把业务扩展到大陆。闻匀霁知道,傅良老人当年回湖北同川老家探亲,至今已经近二十年时间了,他每年都寄钱回老家,一直赡养着一位瞎眼婆婆。只因那婆婆是他的妻姐。闻匀霁看出,台湾老人这样想问题,是叶落归根的思想,是最后的精神寄托。
圣诞节的华人聚会,大家讨论的热门话题——中国入世后诸方面的问题。闻匀霁在会上就有了想法,资金是不愁了,先到三峡看看,他不会忘记当年在三峡对山野菊说过的一句话——将来,我可以到三峡来干点什么。为了实现这诺言,他也一定要去三峡,不过得走一步看一步,首先是要找到山野菊。
“我会在库区回水,三峡景物被淹没以前赶去!”
县城的青石板小巷、大宁河冬日里如镜似的清流、大昌的温家大院、灰塑雕就的白帝城门牌……融入风景中的山野菊的眼神、身姿,俩人纵情于自然的每一个细节,是他这些年温习了千遍万遍的功课。谈三峡,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液如潮涌上脸部、耳根。激动——这不符合他的年龄和在人们眼里的一惯性格,他避开旺桐的眼睛,走到窗边,让自己平静一点,毕竟,身边是儿女辈的学生。
三峡工程清库的事,旺桐也是最近才知道,妈妈在发给他的email中提到了三峡工程的进程,他上网查找有关方面的资料,证实了这一消息。可是,闻先生回转身来告诉他的更确切、具体的消息简直让他震惊,闻先生谈到保护文化古迹,按原样重建大昌温家大院,谈到白帝城淹至185,将会由原来的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变成将来的一座孤岛;谈到天然书法展览厅里面的摩崖石刻搬迁的事,说是采用的两种方法,一是切割法;一是原样保护,将来建设水下风景;谈到夔门,感叹将来没有了高度,不知雄风还存否?连最近发生的事——2002年元月8号上午1130分,奉节县城政府的两座新办公楼定时爆炸的事,他也说得有鼻子有眼。闹得来自三峡的留学生满面羞惭。乖乖地变成了忠实的听众。
以后的每个休息日,旺桐都要与闻先生通通电话,老人只要抽得出时间,就要亲自开车来接旺桐,在外面找地方坐坐。
2002年新春过去,闻匀霁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普罗维登斯以“中美友好城市文化交流”的名目将组一个团队赴三峡参观考察,闻匀霁第一个报名。他多少明白一点大陆上的做法,文化开道,经济擂鼓。三峡那边是宜昌市出面接待,多半是政府行为,中国入世以后,大陆各个城市出发到世界上的人不少,他们为发展本地区经济而寻找商机。对闻匀霁来说,随团远游比个人行动要好,考虑下一步扩展旅游事业,更需要依靠当地政府。
等候在普罗维登斯机场的时候,候机室偌大的玻璃窗将机场的天空映衬得海水一样万倾碧蓝,窗外的柳树,新吐的绿丝在风中轻轻飘拂,这让闻匀霁想起三峡大宁河畔的水柳,水柳吐芽比一般柳树早,山野菊如是说,那么该是山野菊描绘的水柳扬花的季节了,山野菊总觉得只把三峡的初冬介绍给他有点遗憾,就通过自己的语言描绘春天。
旺桐赶来送行,他与闻先生结下了忘年之交。他请先生给妈妈带了两盒保健用品。本来邮寄很方便,他心底里太希望闻先生能很快与妈妈见面。
送走闻先生的当天晚上,旺桐给妈妈发了email

Mum
闻匀霁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现在正在飞往北京的旅途中,他是随“中美友好城市文化交流团”来三峡的。过两天他就会给你打电话,我把你单位上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了他。
让我向你介绍一下,他此行三峡,主要是寻找一个叫着山野菊的女人,这女人还是你们的同行呢!当年作他的导游,三峡一路行来,他们俩相爱了。他说山野菊当年有三十七岁,分别十来年,如此算来,现在的山野菊就是四十七岁了,和你同年龄。妈妈,你无法想像他对那女人的爱,多深的爱也会被漫长的时间分流,然而他的爱的韧性,不可思议!他把我当成山野菊的儿子,让我仔细想想,“你妈妈曾经叫过山野菊没有?”看得出,他问这句话时,是揪紧了心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淌在颤抖着的眉梢间。对了,他较粗的眉梢夹杂着几根银灰,他两鬓的发也变成银灰色了。
我认为他在情感上是偏执的、古怪的,但自从认识他后,我这辆年青的列车,不自觉地被他牵引着,给他打电话,放下电话,又会骂他老古董。他也常给我打电话,有两次,他问我有没有时间,然后开着车来接我,带我去海边,他喜欢在海水与海水之间的,两旁都栽着木栅栏的道路上散步。也去森林公园,在那些地方,我俩一坐就是老半天。近来,我不知他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看我的眼睛很特别。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是关爱还是什么,我真的难于用词汇表达。我得承认,他身上有着人类最需要的品质——认真、执着。尽管他身上的东西纯属个人感情。
我请他带给你二盒保健营养药。这东西是我请教了附近的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亚洲妇女后,才作出买它的决定。这里的许多中老年妇女都服用它,它对调节内分秘、促进新陈代谢有好处。
哦,我花了三百多元订购了一部数码照相机,是在网上订购,还有三天就可以到手了。我准备照些相,当然是我们的学校,我的房间。我还想再去纽约一趟,照几张世界顶尖级的风景给你看看。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上网发给你照片了!儿子的状况,百问不如一见。
妈妈,请你帮助闻先生找到山野菊。我真诚地希望他找到山野菊,但站在你的角度上,我甚至嫉妒那个叫做山野菊的女人。我为什么要这样想?这位老先生对一个女人的一往情深,真的使人钦佩!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曾经很希望我选择普罗维登斯的学校,至今我并不知道你在这个城市里的朋友是谁?我能否作一个大胆的设想,山野菊只是他梦中的影子,他真实见到的人是你!
原谅儿子大胆地对妈妈说这些话,记得两年前吧?我俩各自骑着自行车从滨江大道上回家,你的那辆车,链条滑出了车壳,我蹲在地下修车,有一个女孩子挽着一篮鲜花走到我们跟前,捧出一束花,问你要不要花。
那天是情人节!
而那一段时间,是我忙碌着,准备向美国各个州的学校发出申请的时候,我想到,也许不久,我就要远远地离开妈妈了。
我真想替妈妈买下那束花!
Best wishes
Wang Tong .








巫峡夜航




终于俩个人在船舷边相遇,互相寻找得千辛万苦,忽然眼里出现对方朦胧的身影,那份惊喜,像是万籁静寂的长江夜空飞过一颗闪亮的流星。



日历翻过“大雪”这一天,旅游业进入冬日的淡季。
闻匀霁沿着江边走,找了几个旅行社,对里边的人说起去三峡的大昌,里边的人都摇头,告诉他没有开辟大昌的旅游线路,要是旅游旺季还有一点希望,现在是没办法的。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跨进了江羽旅行社的门槛。
姜姝小姐接待了他,她灵活地说:“你到了小三峡不就到了大昌。”
她把他带到墙壁边,指给他看贴在墙上的大小三峡风景点游览图。“到了小三峡,你自己在大宁河边找一条货运船去大昌。不过我可是先把话说明,有没有船还是个问题。”
她扫视了一眼搁在地下的旅行包,抬腕再次举向墙壁,“另外还有一条线路,坐大船上奉节,从奉节坐班车走金三角到达巫溪,再从巫溪坐船到大昌。”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清了奉节、白帝城、金三角、巫溪、大昌这几个用朱红色的及时贴标出的名词。
不错,大昌在小三峡的大宁河边,从河道走稍远一点;而第二条线路复杂,但可以顺便游览白帝城。
他想把问题弄明确,“你们导游与其它旅行社一样,只是到小三峡就返回?”
“当然,现在是淡季,社里放假了,算你运气好,今天还有几个导游值班,不然的话,你还得等明天。”
闻匀霁不想继续寻找旅行社了,登记先去小三峡,他拽下挎在肩头的旅行包,从最里层的真皮袋里掏出护照递给姜姝。
姜姝接过护照仔细看了看,睁圆一双大眼睛将他重新打量了一遍,为了证实自己的眼睛没看错护照,“先生,您是从美国来的?”
“对,我从美国来。”认真、准确地对待每件事是他的思维惯例。
Sorry!”姜姝恭敬地把护照递还给对方,脸上现出了羞愧的颜色,为她刚才漫不经心的态度,也为突然冒出的蹩扭的英语。
“先生,我们旅行社一般不开展涉外旅游,但我可以帮助您,带您去国际旅行社……
“谢谢!”
他环视四周,这套临江的房子,不足四十个平方米。装璜简朴,左右的墙面上都贴有大小三峡的风景图和线路图,噢,还有一个小搁楼。随着楼板发出的声音,一个穿着雪白紧身毛衣的女子出现在楼梯口,并且那女子喊住了下面的姜姝,让她等等。她扶着梯道的扶手款款而下。楼梯的斜上方敞开着一扇绿色纱帘的小窗,从窗口射进的一束初冬的阳光,照在她修长的胳膊上,臂弯处的弧度在淡淡的光与影中,显得特别柔美。
闻匀霁再次拿出护照,把它递给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女子。
对方的眼光落定在那张卡片上时,他望着她,不知不觉地被她吸引住了,他从她的胳膊看上去,原来她的胸窝里躺着个精致的银灰色手机,那立体玩艺儿使分割开的乳房更丰满地突出。系在手机上的黑色丝绳呈V字吊在她的脖子上,这样看上去,他看见了她的羊毛衫领口处裸露在外的脖子,她的脖子也很长,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优雅的。
女子刚才在楼上听见了下面的谈话,她知道专程奔大昌的游客不单单是旅游,多半是去考察、参观清代的建筑——温家大院。他们当中,有不少高层次的专家、学者。她在楼上刚脱掉外衣洗过头,出于好奇,也乐意为他们服务,应急中忘了披件衣裳就下楼了。
她眼睛的余光发现对方在注视自己,心扑扑地跳动。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很不错,她干了好几年导游了,接触过国内国外的不少游客,可是像这样的感觉来的太突然了。她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皮,看了一眼自己胸脯上的手机,因为他的眼光正在从她胸前移过。她想多看一会那张卡片,凭着上面的阿拉伯数字,可以猜出他的年龄,但她恭敬地把护照退回给对方,“我叫山野菊。”
“唔,山野菊!”他轻轻地念了一遍。脸竟然红了。
他大约五十来岁,这种年纪的黄种人,有点腼腆,好像不单单是腼腆,他分明是用一双心醉神迷的眼睛望着她走下楼来。这让她感动,更想留住对方。“先生,我们的旅行社允许接待外国游客,只是刚开展这项业务,没有国际旅行社那么正规。我们可以满足您去大昌的要求。”
作为一个自我要求较高的职业女性,她有义务向客人解释说明,以便提供最好的服务,“国旅和我们的主要区别是去三峡的交通工具,国旅包的是豪华游轮,我们坐的是重庆至武汉的一般旅游船。”
“坐什么样的船并不重要,能去大昌就行。”
山野菊站到了办公桌前,从插在桌子上的小五星红旗旁边,拿过一张线路图指给他看。
“先生,因为很少有客人去大昌,旅行社确实没有开展大昌旅游线。今天的情况特殊处理,我们派一个导游全程陪您,游过小三峡后,再去大昌,这样安排您满意吗?”
“很好!” 他可以正面望着她回答问题了。她长得很秀气。从小在台湾,人们都说大陆的苏杭女子苗条、秀气,她像他一直以来想象中的苏杭女子。
“不过,去大昌,我们带路还行,不能保证做个好导游。”她没去过大昌,怕自己知识有限讲不好。
她很诚实。“没关系,我去大昌,主要是考察古建筑。”
山野菊瞄一眼地下,他的双肩背的旅游包里,好像有什么金属类的硬东西,在柔软而结实的帆布里面,硬突突地戳起,这给她一份神秘感,同样,他的手指骨棱角分明,指关节硬突突,顺着手掌掌被朝上去,被罩在米黄色的,宽松的休闲衫里面的胳膊肘,一定更能体现男人的性感吧!她想,大概是旅途中没休息好的原因,他那双有着浅显眼袋的眼睛,看着我的神情是多么亲切,她暗暗庆幸自己穿着紧身的毛衣下了楼,把身体性感的一面暴露给对方,尽管对方的一切她都还不了解。
姜姝觉得好奇怪,把山野菊拉到一边,盯住她的眼睛低声说:“去大昌?你带!”
山野菊说:“当然是我带。”
山野菊和姜姝站在一块儿,比较起来,她显得成熟些,岁数大概三十出头。她是这家旅行社的老板还是导游?他更希望她是导游。
他开始填写她给他的一张表格。
她让姜姝从楼上拿下保险单。
山野菊所属的江羽,是江峡旅行社的一个分社,江峡下面有三个分社,都以“江”字命名,江羽是其中较大的一个单位。旅游旺季,总有一二十人上班,一进入淡季,就开始轮换着休息。从上星期起一直到元旦,这里只有她和姜姝俩人值班。这段日子有时一二天不见一个客人,有零散的游客都是姜姝带下去。现在她决定自己带这个客人,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五点过五分了,六点钟上船,她还得回一趟家,安排好儿子这两天的生活,时间有点儿紧迫。
她想像与闻先生俩个人,沿着小三峡的大宁河朝前走,在装有三十六马力的机动船里,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她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荒唐!她在心里骂了一声,不由得又瞄了他一眼,他的衣裳很宽松,这说明他骨架子虽然大,并不胖;他脚上的那双旅游鞋,是美国牌子“耐克”,有四十三码往上走,深蓝色的帮底,洁白的鞋面一尘不染,令她替他生出一份担忧;天气预报说,明天多云转小雨,到大昌最早也得后天才能回宜昌,这双干净的大脚怕是有去无回。
合作迈出了第一步,谈话就有了朋友之间的轻松气氛。
“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先生您的职业和建筑有关吧?”山野菊递给他保险单。
“我在普罗维登斯的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
“普罗维登斯,它属于哪个州?”
“罗德岛州。”
“噢,在美国的东部吗?”山野菊不是第一次接待美国客人,对美国的地理有一点了解。
“对,离纽约很近。”
山野菊暗自思忖,他的普通话说得不错,大概是大陆改革开放以后去美国的,但以他的年纪推测,很难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定居美国的。
“先生,您还没有吃晚饭吧?船上的饭不好吃,最好吃了饭再上船。喜欢清淡的、家常的还是麻辣的?中餐还是西餐?我们附近都有。”
她把客人交给姜姝,“你帮我带先生去用餐,我需要回家安排一下。”
姜姝懒洋洋地从座位上起身,凑近山野菊的耳边低声说:“今天可是你在与我抢码头喽!喜欢上了这位美国佬么?”
“人家明摆着一个中国人!”山野菊在姜姝的肩头拧了一把。
姜姝想不透,一惯矜持的山野菊热心去为一个独身远游的男人做导游,山野菊不是尽想着挣小费的人,何况一个美籍华人,能挣他多少小费?原来江峡旅行社为了使本地导游全方位地熟悉各条旅游线路,各个风景区的人文景观,来了一个岗位交换,山野菊被换到江羽来上班不到二个月时间,前一段她的儿子发烧住院,多半是姜姝在带客人,今天姜姝已作好上码头的准备,没想山野菊主动与客人搭上了。
山野菊在隔壁的小餐馆炒了一个盒饭,急忙忙地端回家,给儿子留下了一张纸条,压在盒饭下面,然后给妈妈挂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要带团去三峡,明后两天儿子放学后就到她那儿去吃饭。最后她从抽屉里找了两条换洗的内裤塞进小挎包。

夜晚船过葛洲坝船闸。葛洲坝是三峡风景线上的第一个风景点。山野菊把她的团队召集在船头,现场介绍二号船闸,呈‘人’字形的闸门,每一爿闸门的平面积比篮球场还要大,重达600吨,号称‘天下第一门’。她给大家介绍葛洲坝的同时,还讲到了不久将要奠基开工的三峡工程,刚刚翻过的19924月,全国人大八届一次会议审议通过了兴建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议案。三峡的导游不会疏漏这一页风景,每每讲到它的未来时,好像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设计者,有一份历史的自豪感。
船头的风很大,轮船驶过船闸后,游客陆续回到了自己的舱位。
最后温州的那一家人也回船舱去了,船头只有山野菊与闻匀霁俩人。
上船不一会儿,温州的一家人就攀搭上了闻匀霁。山野菊送闻匀霁去他的舱位,两人经过锅炉边时,见一个小女孩正在拧龙头接开水,龙头没拧好,滚烫的水四处溅,小女孩缩回了握杯的手。闻匀霁走上前,帮小女孩接了开水,见玻璃杯很烫手,就端着杯,和山野菊俩人一起把小女孩送到了她的舱位。
住在四等舱里的夫妻俩接过闻匀霁手中的杯,连声说谢谢。他们对山野菊说,他们是自费旅游,一到宜昌就打听清楚了,自己买船票来巫山节约一点,可惜就是没导游,又说要是不打扰他们的话,明天搭着他们一块儿游三峡。尽管山野菊在心里嘀咕:能不打扰吗?但看闻匀霁很喜欢逗孩子的样子,想想这男的就是一般工人,女的又没工作,牙齿缝里省点钱来看我三峡,很不容易的,都是当家人,谁不算着钱用,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山野菊讲解的时候,这一家三口始终不离她左右,孩子的爸爸还不时提出问题,山野菊都象对待自己的客人一样,给他们耐心地解释。
一个多小时以前,山野菊敲响了四楼豪华舱的房门,其实那房门虚掩着,敲门是出于礼貌。
开门的闻匀霁先是楞了一下,回眸一眼房内的狼狈不堪,“真不好意思!”
山野菊为自己“闯入” 找到托词,“我是来通知你去看葛洲坝船闸的。”
“现在就去吗?”
“待一会。”
“进来坐坐吧。”闻匀霁急忙转身去收拾床铺。
那铺上堆着照相机、测绘的仪器、卷尺、还有书本、好几种不同样式的笔。原来他旅行包里那些硬突突的东西,尽是这些个玩艺儿。
要是以往,轮船离开宜昌码头,她陪着客人说一会儿话,就会钻进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和他们打牌,到葛洲坝时才出来讲解。今晚,她来来回回爬了几次四楼的弦梯了。刚才,她在外面的窗口边,看见了他伏案在书桌的上半部身影,她犹豫了一下,猜想他正专注于工作。一般情况下,她轻易不打扰客人,看葛洲坝,也还早着呢!可是,她很想突然闯进去,看看他在干些什么样的工作?他的工作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明白,也理不出来由,就是想突然闯进去。于是,她背对着那扇窗,倚扶着弦栏看了一小会长江,还是转身走向他的门口,有点紧张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把他的那些硬件拢到了一堆。
房间窄小,两个人都有点儿窘相。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便装模作样地打量房间。
他不敢正面望她,一个劲地搓着一双大手。
她瞟他一眼,抿嘴一笑,迅速掉过身,把背影甩给他,眼望桌面上说:“我可以翻开看看吗?”
“行,当然行,不过,这本绘图册里只是一些建筑物的图形,没有值得欣赏的内容。”
她能够感觉,他不出声音地站在了她的背后。
她的手指在那比较坚硬的,一百多克的铜版纸之间,一页页地滑过。
每一页上面,有一二个建筑物的一部分,或者是亭台、或者是楼阁、或者是瓦檐,用铅笔绘出的横竖、方正的几何图形。图形的左上方还有一些小构件,另外实线虚线之间都标有尺寸。
她想,干这行工作的人,一定是具备了严谨、坚韧的个性的人。
的确,他对她解释那些图形,竖的柱子、横的梁枋、起翘的瓦檐,很仔细很认真,就像她是他得意的学生。
在房内,他脱掉了那套宽松的外套,只穿一件圆领的短袖T恤,他身上男人特有的体味,更准确地说,只有一个女人中意一个男人的时候,才能够闻到的体味,从他比较粗糙的汗毛孔中散发出来。她看上去是认真地在听他讲图形,其实,随着他指向绘图册的动作,他的胳膊在她的眼帘内缓缓移动,她捕捉到的他身体硬突突的感觉,好像是与很远的,很久的某种事物有什么关联,她的心随之被那些粗的、细的、深一点、浅一点的线条拨动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那些线条是能够说明问题的!
“这么说,你是去温家大院考察?”
“准确地说,是去温家大院勘察。”
山野菊浅笑了,“我们一般分不清考察与勘察。”
“当然,勘察差不多是我们的专业术语。”
于是他说:“前年我到过中国云南省的丽江,了解丽江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准备派专家到中国实地考察。我到丽江主要是调查中国古建筑的木结构体系,这个体系的特点是用木料做成房屋的构架。木构架房屋可以防地震,适合雕花,近几年它在美国悄然兴起。
从丽江回美国后,我在设计一个游娱场时采用了中国古代宫殿、寺庙的曲面形屋顶——两头高于中间,整个屋檐形成一条曲线。”他说着,将自己的一双手合在了一起,让食指对食指,中指对中指,手掌背朝下弯曲。“这种古人形容的:‘如鸟斯革,如羽斯飞’的建筑物,为普罗维登斯装饰了一道别具一格的风景。因为普罗维登斯是海边城市,没有高楼,适合古建筑。
还在台湾读高中时,我就非常向往到中国看看故宫,后来和妻子一起飞北京,过了几年,我又飞西藏,面对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宫殿、寺庙、园林……真得很感慨,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丰富的建筑文化遗产!现在有不少人要求我,按中国古典建筑设计他们的别墅,我就想多学习多取经,在丽江时,听说了三峡大昌里的温家大院,就有了到三峡勘查的打算。”
她第一次听他连续不断地说话,心里暗暗叫好,与他交流、沟通,不存在语言障碍。“你的普通话说得不错!”
“没你说得好,我知道,带一点皖南乡音,因为从小在家里,父母都说皖南话,读书时才开始说国语。”
“你上的国语学校?”
“台湾全是某某民国学校,我读的是第三民国小学。”
房子里突然亮了起来,山野菊从小窗口望出去,“哇!”前方那像一颗颗黄金串出的几吊灯光,将长江西陵峡口的夜景点缀得无比灿烂。
“到葛洲坝了!你先去船头等着,我去叫温州的那家人也出来看看。”

现在她给他讲巫山十二峰。
他问:“什么时候过十二峰?”
“下半夜四点多。”
“能看见峰顶么?”
“冬天很难说。夏天天亮得早,借着晨曦淡蓝色的光辉看十二峰,比起白天在下游的返航中看她们,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韵味。”
即便是夏天,有谁半夜里爬起来看十二峰?不是疯子才怪!山野菊第一次带团走三峡,就做了痴情巫山的疯子。
“我干导游这一行,还是这十二峰中的神女峰引的路。”
“神女峰为你引路,能讲给我听听么?”
昨天他按照预约的时间等待在大公桥客运站的码头上,一个女人远远地向他挥着手小跑而来,她穿着那件雪白的羊毛衫,敝开着雪白的胸脯,风吹飘了她上身的蓝色外套。真是像他希望的,山野菊来当导游了,云一样地向他飘来;她的脸蛋红扑扑,喘出的气体弥散在河空,这女人的动感有多美好!
现在夜风一阵阵送过来山野菊头发上的清香,那是健康女人身上的味道,它诱惑着闻匀霁渴望走近山野菊。
“我小时候,每学期放假,就到娃娃书摊上去借回几本书,找来许多的废纸——一般都是捡的香烟盒子,在盒子纸的反面临摹娃娃书上的仕女,一个假期我要画一百多张,开学后就送给班上的同学,每人送两张。读初中时搞文化革命,街上再也见不到书摊,借不到娃娃书,我才丢了铅笔。
后来就下乡,叫做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再后来就分配到一家集体性质的竹器厂。好在我的工作是当保管员,有时间看点书,也就是说,我快三十岁的时候,才开始学点文化。记得有一天与初中同学相聚,发现一个女同学抱着《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正在背诵其中的一篇文章。我拿过来翻了翻,竟爱不释手。那同学给我提供了报考‘函授大学’的信息,于是我报了名,用手中仅有的积蓄买回了函授大学中文系一九八四年秋季的教材。
我读过宋玉的《神女赋》后,真是神迷心窍了,扯动了小时候画美女的那根筋,想看看宋玉描写的神女究竟是什么样子。其实她离我这么近,不用一夜的功夫,就可以见到她。我把《神女赋》,抱在怀里,登上了去巫山的轮船。
从巫山回来不久,想想竹器厂越来越不行了,我也有了孩子,总得谋条出路,就跑到旅游局去参加导游培训,在省里的导游学校读了一年。导游资格考试,除了政策、法规,人文景观等方面的题目外,还有一篇自由命题作文,给三个景区你,让你选择一个去发挥。我选择了巫山十二峰中的神女峰,命题为《神女,你毕竟是神女》,写了洋洋四千字。走出考场,我方才醒悟,这篇文章写偏题了,主要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我对姜姝说:“完了,我这辈子与做导游无缘了!”
闻匀霁在台湾读初中时就背诵过屈原的《九歌》,宋玉的《神女赋》,有着同一民族文化背景的前提,对理解山野菊的这一段话并不难,他想尝试着与山野菊交流。
“‘你毕竟是神女!’楚襄王岂不被神女白白地调侃了一回!”
山野菊被逗笑了“倒是自我调侃了一回,想做导游,却写与导游词毫不相干的神女。”
“你还是当上了导游。”
“当时虚惊了一场,还好,这道题扣分不算多。” 她顿了顿:“我干这行差不多十年了!”
“你一定热爱这个工作!”
“不错,我除了工作就是孩子!”
“孩子多大了?”
“读中学。这学期参加中考。”
“你这样长期在外面跑,家里的事都是孩子他爸?”
面对冬夜平静的长江水,山野菊沉默了。
果然如闻匀霁所猜测,他提及到了山野菊生命中最敏感的东西,孩子他爸该打上一个问号?女人若自己不说,他不会再问下去,但可以分析:如果一个婚姻美满的妇女,她是写不出一个有血有肉女人的渴望的。而做一个男人,若不是这些年守在太太的病床边饱经忧患,他能对夫妻生活有着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潜意识里的向往么?
一时间,他感到窘迫,低声对她说:“请原谅我的冒昧!”
“没关系,现在我和孩子都生活得很好!”山野菊更想靠近身边这个比她大好几岁的,有着丰富生活阅历的,宽阔的胸膊。
“我和孩子他爸多年前就离了婚。
“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们家从市委大院搬出来,住进了一个大杂院里。据说那院子是明末清初建造的,民国初,是一个开染坊的资本家的私宅。
我的青春期失落在那个大院里,度日如年。我经常不洗脸不梳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时候找不到感兴趣的事,懒心无肠,每天只想睡大觉。我觉得自己身上散发着与老朽的大院一样的霉气。
院子中间有一个地下长满清苔的天井,我住在天井前,我的前丈夫住在天井后,他在竹器厂工作,我从农村回来,也被分配在竹器厂,因此每天都见面。但直到多年以后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我俩没能说上三句话,婚后一天也难得说上一句话。孩子出生后,我曾经想,这辈子已经做了一个人的老婆,好好过日子吧!我尝试过,也努力过,最后还是失败了!离婚时,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孩子,死活也要要孩子!”
“你和前丈夫认识时精神状况不够好?”
“岂止是不够好,我那时简直就是一只丑小鸭!”
他笑了笑。
“你笑什么呢?”
“我笑你很会自嘲。”
“是这样的,那时青春躁动,无所事事,是一段很难熬的时期。”
“青春躁动!”他琢磨她,她好直爽。
“我随父亲去台湾前,住在安徽大约就是你说的那种院子里,中间也有一个天井,天井里还长了一颗桂花树,树枝搭在右厢房的房脊上,右厢房里住的是我的姨妈和表妹。与你的感觉不一样,那个院子的色彩是艳丽的,我表妹有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把一切照亮。唔,是不是小女孩都爱画仕女?表妹也爱画仕女,照着娃娃书上画。她太小了,刚刚握得住铅笔,宫女、贵妇、丫环、小姐在她笔下全都是一个模样,圆脑袋,圆眼睛,然后是长长的裙子;并且她把所有的仕女都说成仙女。‘仙’这个字她咬不准,老说成‘玄’。我爱学舌,所以她的声音,她发音的样子我都记得清楚。我离开她的那年她才五岁,我七岁。我很喜欢表妹,可我们突然撤出大陆迁居台湾,那天早晨她手里握着正在玩耍的拨浪鼓,追着我要跟我一起走的情景,直到我成年仍然历历在目。”
“她还在么?”
“我第一次回老家时,她已经病逝好几年了!”
“要是她活着,你在大陆就有亲戚可走。”
“她没有结婚。太太生病后,我遗憾地想,要是她结了婚,留下一个孩子让我来哺养也好。”
俩人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涛声。
他接着说:“我在美国读大学时,身边各种肤色的女孩子都有,可我还是回台湾和父亲战友的女儿结了婚。我知道自己在恋爱上抹不去表妹情结。”
“你们是自由恋爱?”
“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听说一块儿长大的,夫妻感情都不错?”她试探地问。你只是一个导游,你有权利闯入一个远游客的生活么?
“的确不错!”
一个诚实的、认真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有责任感的,山野菊想,但她心里涌出一股酸酸的东西。
“我的太太皮肤白皙,身材算苗条。”他侧了侧身,又看了一眼船头绿色光晕中的山野菊,”这两方面和你差不多,不过比你矮。”
“所以我感觉你老是在看我?”山野菊想大胆一点,挑逗一下。
“第一眼我只是用审美的眼光,看一种反差。”
“反差?”
“我的太太躺在病床上,好些年了!”
“她生的什么病呢?”
“肾方面的毛病。”在外面,不是很熟的,关心他的人,他从来不愿说出太太生病的事。
那么第二眼呢?山野菊问自己,脸发烫了。
闻匀霁看得出,女人对他有好感,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愿意,女人是会走近他的。但是她有没有目的性呢?外表美好,内里一时还难于看清,听说大陆近几年开放搞活了,有些女孩不惜自身花季妙龄,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找个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外国老公,为的是出国。想到这些他说:“我们本来居住在台湾,因为太太生的是慢性病需要长期治疗,考虑普罗维登斯离纽约近,将来住最好的医院换肾方便,另外这个城市的气候和风景都适合疗养,就搬到美国来定居。来来去去折腾,我差不多是个穷光蛋了!”
说完他瞟了一眼她的脸。
山野菊还在发呆地想:那么第二眼呢?突然听见他说换肾,明白了他的太太生的病不好治。又想到有一次在中药铺里看见宣传补肾的广告——“若要阴不萎,女人更需补好肾!”他和他太太还能有那事么?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她自我揶揄地笑了。
浪花卷起千堆雪,雪峰不停地碰撞、崩塌,然后变成千万匹不羁的野马,向东奔涌而去,飞蹄扬起细水尘珠,飘飘洒洒在船头的夜空中。
她缩回伸出在拦杆外的双手,用被水珠溅湿了的手背抹了抹灼热的脸。
现在的我,多像一只瞅准机会,准备钻到人家窝巢里去的小动物。
她有点迷乱,但是她说,“你哪怕出门,心也要被病床上的太太牵住!”
他想自己错误地猜测了她,她很能理解人。
“阿姨……阿姨……”温州的小客人——那个脸蛋胖嘟嘟的小女孩跑过来,扯住山野菊的衣襟,抬头说:“阿姨带我去厕所?我要解手了!”
“你妈妈不知道厕所吗?”
他的太太大概是肾坏死?山野菊不愿意在这份话头上被人打断,无奈地对小女孩说:“好吧,我带你去。”回眸难舍地朝他笑了笑。
“你们先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他会意地说。

山野菊拉开床头小窗口的布帘,借着四等舱走廊里的灯光看了看表,又躺下了。这两个小时,她都是恍恍惚惚的,睡着了一小会就作梦,梦里她的双腿紧紧地缠绕着谁的腿,她用尽毕生的气力夹紧那谁的腿,醒来她像是从一场激烈的战斗中归来,精疲力竭,然而生死硝烟萦绕于她的精神中,挥之难去。
自从与丈夫离婚后,山野菊没有梦,她已经三十七岁了,不敢奢望生活中还有梦。
她跟他约好了四点四十分出来看巫山,三点四十分她就出来了一趟。好在旅行社与船上订有长期业务的合同,船上把导游安排在固定的房间里,她与船上的一个清洁工住在一块儿,那清洁工夜晚躲到一边打牌去了,通宵未归,这样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来进去,开门关门,在仅有两个狭窄铺位的空间里,不受干扰地任情思自由驰骋。
她出来看天气怎么样,最近两天都是阴天,她希望出现奇迹,天上出现一轮月亮,屈指算来,这是阴历十三,若是好天气,月亮仍然是圆的。有月亮的光辉照耀,巫山群峰与天相连的地方,会有浓墨画出的起伏的线条。凭借那些隐约的线条,她可以辨认巫山十二峰中的每一座山峰,然后指着那些山峰给他讲它们的神话故事。不仅如此,月光是自然界天才的创造者,她会为耸立在夜空中的峰峦刻画出奇不意的景致。
不见曦月,天与水浩淼淼分不清边缘。
尽管她有一丝丝遗憾,夜雾袭来一点也不觉得冷。回到房间里,用双手捧住发烫的脸,不知是被露水淋的,还是血管里突突奔涌的血流。
她再不能入睡,半卧在铺上,拉过毛毯盖住下半身,闭着眼睛养养神,直挨到四点十五分。她先来到船头等了十几分钟,不见他的人影子,便到船尾、船舷两边去感受一下黑夜长江里的风光和身体对于气候条件的适应度。待她选择好了最佳方位,再摸回船头,仍然不见他的人影子。她想起自己把他安排在四楼的豪华舱,也许他等待在四楼的船头?爬到四楼,一首与江渝轮擦肩而过的小型客轮迅速超越,对方的探照灯把船头的甲板照得一片亮晃晃,她跌入茫然,天啦,我这是为什么?我这种年龄不应该这般疯癫!
经过闻匀霁的房间,她克制自己不要抬头去看它一眼,现在是什么时间?夜深!我是一个导游,她告诫自己。
四点三十分,闻匀霁提前来到三楼船头,被山野菊错过了。山野菊找了一大圈再转回三楼船头,闻匀霁也寻找她去了。终于俩个人在船舷边相遇,互相寻找得千辛万苦,忽然眼里出现对方朦胧的身影,那份惊喜,像是万籁静寂的长江夜空飞过一颗闪亮的流星。山野菊一身浅色的衣裳,在黑夜里特别地明亮,她轻盈地扑来,闻匀霁将她轻轻地揽了一下,她的身体失去重心地倾斜了,她强烈地渴盼温暖。他握住了她的手,“好冰凉,你刚起床?”
“我楼上楼下找你好长时间了!”她觉得有点委屈。
“我也在找你!”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多想热吻她,但是他不能。这一夜他没能入睡,出门前他朝床头茶几上的烟灰缸瞄了一眼,那里面差不多有半缸烟灰了,他吸着烟,想她,挥不去她动感鲜明的身影。他想她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这个女人身上有一部分东西他能够了解、并且尽快地理解——她从小爱画仕女,读过《神女赋》,自学获得了大专文凭,通过了旅游专业的考试。他不是第一次来中国大陆,多少了解一点恢复高考的情况,她是一个奋发向上的女子,这一点没有国家与区域界线,在台湾、美国、西欧先进国家,自强不息是衡量优秀者的标准。
有一些东西他是陌生的,她出嫁前住的那个院子,同住一个院子的男孩,每天见面说不上一句话的人,是怎么生活到了一块儿?还有文化大革命?有人曾经这样告诉他——那是一段孕育畸形产儿的历史。
从美国的普罗维登斯到中国的三峡,跨越广袤无垠的太平洋,历史的、社会的距离太遥远了!
就在刚才,他独立船头边,冥蒙中似乎跌入深不可测的隧道,眼前的一切令他陌生,他甚至猜疑她不会来到船头。
你毕竟才饮第一口长江水!
另一个声音则告诉他:不,她会随着我的引导朝深处走去。
他的体内有一种力量在雄起,鼓满了帆。敞开衣襟,将她裹入自己的胸怀,然后层层深入地撫摸她,然后把她抱起来,去爬那通往四楼豪华舱的舷梯,然后呢?那舱位上方的房壁是木质结构,刷上了一层淡蓝色乳胶,那种颜色和铺在舱位上的方格床单都会给人温馨的感觉。他握着拳头用手指的关节骨敲了敲房壁,当它很有弹性地发出轻微的声音时,他想:该不会惊扰隔壁吧?方才醒悟自己潜意识里有个小鬼蹦出来了,他鼓捣他说:“让这个你一眼就喜欢上了的女人为你躺下吧!”
当他垂下留有她脸颊温度的双手,无所适从,又犹豫不决地抬起右手搭在她肩上时,敏感的女人好像是为了使他,也使她自己放松,她侧过头对他笑笑,回头面朝江心站直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右手自然地从女人肩头滑落下来,顺势扶住了栏杆。她的自尊心很强,这坚定了他必须从尊重职业女性的角度出发——她是导游。
“天气不够好,看不见巫山十二峰!”
“偶尔捡来的风景或许是最美的风景!” 他向她敞开了怀抱,却退缩了。
是啊!天的边际不知在哪儿?水的边际不知在哪儿?夜,混沌沌;雾,迷漫漫。
然而一艘快舰从他们的视线中云一样地飘过,不,那溅起的浪花,比流云更富于变化,还有探照灯偶尔扫过江对面的山峦,那种似虚似实,非真非幻,能说不是最好的风景么?
“隐约的东西更容易激发人去想象,去创造。”他安慰她,想带给她一点快乐,人家黑天黑地地出来给你当导游。
前几年,他和当地的一个韩国女子来往过,那女子在美国念完大学,就留在美国,并且拿了绿卡,做绒衣的生意。她很满意他为自己设计的房子,乔迁新居之日,她把他一个人请到家里来做客,主动把他拉上了她的双人床。他好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而她也是排解独身的寂寞,算是互补。俩人来往了几次,几乎没有开车出去玩过一回。韩国女子知道,他爱的是那不能再给予他的太太,永远也不会爱她,所以她从来不要求他什么。
他很忙很忙,案头总是摆着一叠叠图纸。他精益求精地把那些图纸变成现实,才能够积攒下来钱,打算用那些钱给太太换肾。他要亲自开车送太太去医院做透析,每个星期去二次。在普罗维登斯邻近的一个小城市,他居然寻访到了一家名中医,这样每个星期要开车去抓一次药,往返要花去大半天。回到家里还要调教那个来自阿肯色州的黑人管家,她干细活儿很笨,熬中药老是让药水漫出来,漫得罐的边沿,木地板上一塌糊涂。“我大老远从中国买回这个,它是用高鳞土烧制的罐子,熬中药能够保药气不漏掉,可是因为你的疏忽,不仅漏掉了气,还泼去了药水!”他责怪她,却没有时间寻找好管家。更精细点伺候太太的事,不敢放手让她干,只好自己干。
暂时丢开琐碎的生活,有这么一个秀慧的女子陪着,领略长江寂静的夜景,他好舒心,应该懂得满足。
山野菊从外套衣兜里掏出一只细细的,呈竹叶形的有机玻璃发夹,用它束起拢向后脑的头发,然后抬起双手按摩了几下眼睛,打起精神来,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个好导游。
“船进入巫峡了,你看!”山野菊指着江北水中绿色航标灯的方向说:“江面变得狭窄了。你再抬头看看,天空中有没有变化?”
“很高很高的地方,有分界线,时隐时现。”
“你看见了山峰的边沿?”
“好像是。”他指给她看。
她仰头向上,混茫茫一片黛紫色;低眼向下,探照灯投射的山脚,是一片被浪水舔平滑了的岩石。
“秋冬之交,即使是白天,巫山也是罩在云雨中,正如《水经注》中描述:‘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此刻能看见峰顶,真是奇迹!”
她不甘心地昂头凝神,隔了一小会,“哇!我也看见了!现在是四点多钟,有微亮曦光的缘故吧!”
“我可以讲解了,这儿就是巫山十二峰,它们全是挺拔峭丽的峰峦,其间云雨莫测,气势巍峨逶迤。长江南北各有六峰,它们的名字或以峰的形态,或以云雾变幻,或以峰巅生长的植物姿态而得来,比如登龙峰,因云雾缠绕其间的变化无穷,有时如长龙腾空直冲霄汉,有时若游龙于江上飞舞。噢,神女峰到了!”
“神女峰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闻匀霁茫然四顾。
“其实我也看不见,是我的左眼在跳动!”
他笑了,“我的左右眼都没跳动,难怪我看不见!”
“我第一次抱着《神女赋》来巫山,通宵就守候在船舷边,后来左眼跳动得特厉害,我揉了揉眼睛,一瞬间,长江的夜空出现了一道紫红色的亮光,直插入主云霄。于是我看见了峰顶那兀立而起的石柱,她就是神女!让楚襄王神魂颠倒留连忘返的神女;帮助大禹治水的神女;千年不变地等待着夫君归家的神女!那是夏天,天亮得早,能一睹神女的芳姿不足为奇,可眼跳与神女峰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奇怪,以后是秋天又试过一次,跟今天一样,江水一色。四点多钟时,我的左眼跳动了,就知道又与神女峰见面了。”
听她说话来判断,她仍然充满着少女情怀。
“也许是感应。人对自然界某件事物钟情至深,会产生感应。”
“我想是的,谁象我这样疯。神女的传说很多,我倾心于望夫石的传说。”
“能把它讲我听听吗?”他不愿意离开她回豪华舱去睡觉,环环相扣地启导她说话。
“传说渔哥和峡女夫妻恩爱,遭到了财主的妒嫉。财主买通知县,将渔哥征了夫役,又散布谣言说渔哥逃跑时被箭射死了。峡女听说渔哥遇乱的消息后,悲痛地爬上了神女峰巅,朝朝暮暮,眼巴巴地哭望着渔哥离去的方向,让自己变成了一尊坚贞的石头。”
一条粗硕的黑影歪歪倒倒地朝他俩人撞过来,闻匀霁急忙让路,并伸出手搭向山野菊的肩头,把她护在自己面前。
黑影经过他们身边,撞到船尾撒尿去了,船上复归寂静。
山野菊的头发刚才接触到他的下额,他感觉到湿润,伸手去擦擦,抹了一把雾水。潜意识里那个小鬼又蹦出来了,使他迷乱,把她抱向你的四楼去吧!那儿多暖和。
山野菊却又回到那个故事中去了,她低低地吟咏:“望来已是几千载,只是当时初望时”
他把这句诗也在心里默默地吟咏了一遍,想身边的女人太容易坠入情绪,“那么你跟旅客是讲望夫石的故事?”
“不,我跟大家一样讲瑶姬帮助大禹治水的故事。同一个故事,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峡女与我很贴近,就是太凄凉了!据说白云都不忍心多看她一眼,飘到离神女峰不远的地方就绕道了,也有人看见白云接近了峡女的身体,于是飘飘白云像峡女甩出的袖子,云有多远,袖子就有多长,云流动得多快,袖子就抖动得多活。由此人们又编出了一个故事,说是白云接近峡女身体的时候,人间就有一对经过漫长分离的夫妻终于相聚了!”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航行中,这样的故事,闻匀霁觉得自己被女人的渲染和美妙的意境深深地感染着。要是那条黑影再从面前过一次,让她再一次地贴进他,好让她听听自己的心跳!
“我做导游后,好些次白天过巫山,注意看神女峰,想人间的夫妻相聚并非容易!“噢,老跟你谈神女,你别把我当情种了!”山野菊换了一副口气,给闻匀霁讲起了“巫山猿人遗址”。
离开了神女的话题,俩人分散了在对方身上的胡思乱想。
“你白天还要导游呢!” 他移动了脚步,她也跟着移动了脚步。俩人并肩走到爬往四楼的弦梯边,谁都没有朝上望一眼;又走了几步,在下楼梯的地方,不知是谁先朝下跨去,另一个跟着也朝下跨去,就这样一阵子沉默,一阵子低声地说着话,竟来到二楼船头。
船头的风很大,她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伸出右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她侧了脸,深情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望了她一眼,回眸面朝江心说了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她似乎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她的手心在他的手腕那儿柔柔地摩挲着,又朝他侧过了脸。
这次他迎着她映在黛绿色夜空中的眼光,深深地凝视着她。
是夜更深呢?还是进入巫峡后,峡水狭窄,江面平静一点的缘故?船头的波涛比起西陵峡来说,要温驯多了。浪花的形状,倒像是不知从哪儿悄悄伸出的一把雪白的扫帚,在天与水之间不停地有节奏地扫啊扫,扫啊扫……
探照灯长长的光柱,一如既往地在江面与山脚间静静搜索。
这会儿俩人谁都不作声了,只在内心里在体味贴近的感觉。
楼上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咳嗽声,他抬头向上望了一下。
他极细微的动静,似乎都能触动她,随之她也向上望了一下,然后说:“是驾驶员的声音。”俩人便相视笑笑。
天与水在慢慢亮起来,隐约有了分界线。
他把她送到三楼她的舱房门口,“你休息一小会,白天还要导游。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一个奇妙的夜晚!”
“船就要靠岸了!” 山野菊的声音很轻,眼睛在迷朦的光色中,闪动着令人心醉的凄楚,就一声谢谢么?
是啊,轮船上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他从四楼豪华舱走来,她从三楼普通舱位走来,仅仅是呆在一块儿,听一曲巫峡夜航么?闻匀霁以西方人的礼节形式吻了吻山野菊。当然,他是用心去领会,她的脸颊冰凉而湿润。

山野菊带着闻匀霁和温州的客人来到固定的宾馆,帮忙温州的一家人开了个房间。告诉大家先漱洗一下,八点钟准时集合。
闻匀霁漱洗完毕,看看还有半个小时,就背着旅行包,经过温州一家人的房间,来到走廊尽头山野菊的临时房间门口。房间的门本是虚掩着,出于礼貌他轻轻敲了两下,听见里面说“请进”,他方才推开门
她雪白的腿突然映入他的眼帘,想不到她有个清晨泡脚的习惯。而她下意识地拉下卷起的裤脚管,“我以为是隔壁的温州女孩儿呢……”他心里一阵慌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待闻匀霁从门口迅速消失,山野菊回味刚刚发生的一幕——要不是她扯下裤脚管,他不会垂下眼皮子,不会那样地窘迫。昨夜她对他说了不少话,留下了意犹未尽的温情,昨夜不会是一场梦吧!
原来房子里的灯光如白昼把一切照得刷刷亮。白天,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有了距离么?
然而正是他那样地慌乱,那样地垂下眼皮子,那样地窘迫,使山野菊窥见了他的内心,同时更证实了她对他的看法——在生活中他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这是山野菊衡量人的基本标准——一个她打算接近的男人。
她囫囵地揩了个脚,来到闻匀霁的房间见空无人影,便想起刚才上码头时,在巫山镇临江的一条老街上,有一处地方,吊脚楼与吊脚楼之间,空出了大约有十来米宽吧,从那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山岩下奔流的江水,看见对面江岸上耸入云端的山峰。从码头上山后,闻匀霁走到那儿停步了,他想看看夜里未曾看清的巫峡的山与水。
山野菊找到老街上,果然见闻匀霁一个人抽着烟站在那地方。
闻匀霁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了头,“你来了?”
“来了。”山野菊回答。
“昨天还在一马平川的灯海城市,今天眼里尽是峥嵘的山峰。”
“用李白的诗形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她想,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要给他做个好导游。




[ 本帖最后由 芊芊 于 2007-6-8 10:3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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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4 12:36:21 | 显示全部楼层
冬如,字太小了,编辑一下,让他们大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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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8 10: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楼主!刚才编辑了一下,指望把字体调大一点,但却没有成功。
感谢你为小说版带来这么长的作品,等静下来一定会慢慢欣赏的。别着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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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12 22:58:31 | 显示全部楼层
字体小了,下载下来慢慢看,谢谢楼主支持小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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