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箱来稿 《梦魇桃源》

艳琴

梦　魇　桃　源
○桑　　麻○


夏日的一个周末，我去了山东一个名叫乳山的滨海新城。我住的地方与大海隔路相望，走不上千米，就能如愿以偿投入它绵柔而温润的怀抱。近海少有帆影，沙滩足迹浅深，白天闹热，夜晚静默，变化如潮涨潮落般分明。
我们在此度过了一个简单愉快的周末。
我儿子与海水有着天然的亲近。他每天都会自觉地拿出一大块时间到海里去，好像永不厌倦。有一天，他吃罢午饭又到海里去了，回来时将近五点。他去的时候，我没大留意，回来时，站在窗前的我发现他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像一个非洲土著，拎着他的蓝恤衫，沿着没有树阴遮挡的道路走回来。他在天津读书，那里宜人的气候让他十九年粗糙发黑的皮肤蓄满水分，变得细腻、润滑而富有弹性，这个改变经历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然而，大海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把他皮肤的历史改写回了从前。
我们沿着儿子回来的道路走向海边。
踏上这段干净而略呈下坡的道路，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由。我们将鞋子脱在沙滩上，迫不及待冲向大海。海水将我轻轻托举起来，我紧凑密实的筋骨仿佛被一点点地舒解开。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婴儿处在母亲子宫里的感觉吧！但它也容易让一个旱鸭子疲劳。我的狗刨式在浩淼的大海里显得严重落伍和不伦不类，体力也捉襟见肘。当我难以像那些熟练的泳者畅游的时候，只好独辟蹊径，祭起我的看家本领。我让头朝下，屁股朝上，一个猛子原地扎下去……我要扎到海底，抓两把细沙上来。这是我年少时在南阁门外一个水坑里学会的，只是那时抓上来的不是肉色一样的细沙，而是腥臭发黑的污泥……我妻子他们远远望着我，笑个不停。他们没准从这个经典动作里，窥见了我幼时的顽劣。我的双耳嗡嗡作响，身体像胡萝卜一样向海底生长。这是一项颇费气力的活动。我的双手插进沙里，尽可能握满细沙。当我将脑袋和屁股拨乱反正的时候，觉得手中的细沙不可避免地从指间溜掉，等我把双手举过头顶，遗憾地看到手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走回海滩，慢慢踱步，踩在清明涓细的水流里。细沙从脚趾间穿过，有一种微痒的感觉。我蹲下身子，发现其中竟然有众多快速移动的生物。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它们长着薄而透明的硬壳，大小像绿豆，像芝麻，像米粒，体色像水晶，像赭石，像琥珀……它们做着各种花样运动，弄得我眼花缭乱。
一只纽扣大小的寄居蟹从下游爬过来，我抓住了它。它把那只与身体极不相称的奇异的大螯缩进壳里，一会儿又试探着伸出来。它的机械手灵巧地划拉，想要离去。它不知道我捏着它的壳，力量无限。它应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它不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它的机械手弯来弯去，用尽全力试图顶开我的手指，却一次次徒劳无功。
它再一次伸出它的钳子，被我迅速捏住了。我想把它的身体拉出螺壳，发现并不容易。它的身子被我拉出一半，拼命往回缩。它宁可被拉断身体也不愿出来。我有些不忍心，暂时放弃了我的想法。然而，当它小心翼翼重新伸出它的钳子时，我再一次把它抓住了。这一次没有多加考虑，就利索地把它拉断了……然而，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没道理。我是多么霸道，无聊和残忍。我丢开它。它用剩下的腿爬走了。
海边传来我妻子他们惊恐的叫喊，随后是愉快的笑声。他们在离岸不远的水底，抓到了螃蟹和蛤蜊。当被螃蟹钳住手指时，他们就发出惊恐的大叫，当被他们征服，或者挖出蛤蜊时，就发出愉快的大笑。这个发现让只是在陆地上见过昆虫的他们大感意外和刺激。我很快加入到寻找螃蟹和蛤蜊的行动。我没有蹲在水里，而是干脆坐在水中。海水淹没我的脖颈。阵阵海浪推着我的身体不断离开原地。我把手指伸进沙里，像铲子一样向前掘进。我终于挖出一只螃蟹，我像她们一样发出惊恐的大叫。随后，又挖到一只蛤蜊，我也像她们一样发出开怀的大笑……在太阳即将完全隐没的时刻，挖掘和捕捉结束了。这小小的收获，让我把对寄居蟹的伤害，从而带来的不快忘到了脑后。
疲倦感在晚饭后像夜色一样漫延。我躺在床上，望着屋外更为静默的星空。我栖身的房屋，多么像一只阔大的贝壳，我则是一只小寄居蟹，远涉千里，以此为家。不同的是，我没有奇异的与身体不协调的大螯，同样也没有与身体不协调的细脚，我没有生在海里，也没有生在小溪里……没有人会像我伤害那只寄居蟹一样来伤害我。我心中没有惊恐。我的嘴角在透进屋里的月光下微漾起笑意。　　　
夜半时分，一只小寄居蟹沿着那条小溪爬上了岸。是我伤害的那只。它爬过海滩，爬过陆地，爬过公路，爬上我白天走过的道路。它的身体慢慢长大，最终变得奇硕无比。它爬到我的窗前……它的巨螯轻易钩住了我的窗沿，轻易剪开了崭新的窗纱……它从窗外狂躁地爬了进来，一直爬到我身上，用带着尖刺的长腿，按住了我的身体，它收放自如的大螯紧紧钳住我的手臂……
我满脸大汗从梦中惊醒……天大亮。我们离开了这个海滨小城。我没有说出我的梦魇。车停在海边。孩子们把头天抓到的螃蟹和蛤蜊送回了大海。带着眷恋和不舍，也带着对寄居蟹的负罪感，我将离开。随着寄居蟹大螯的折断，我的快乐也折断了，而孩子们的行为多少给我以安慰……我以天真的想象，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在海的家园里，应该有奇迹出现……时间不会长久，那只寄居蟹将再生出健壮美丽的大螯来……




时　　间：２００６年９月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