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 线

采薇

界　线
　　双人课桌的中间，被小刀不偏不倚地划上一条笔直的沟壑。以此为界，我们各据一方，相安无事。但我常常不怀好意地等待着，期望他的胳膊有意或无意地超过界线。这时我就有机会用恭候多时的尖锐的铅笔，狠狠地刺他一下。然后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如果他要是恼羞成怒的话，我就会更高兴，这样的开心甚至能够延续三天或五天。
　　这样的界线产生于同桌的男生和女生之间。本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游戏。但突然有一天我们一下子变得生疏起来，来自远方的陌生近在咫尺。每天两人并坐在同一张书桌前的时间达七八节课，甚至能够感觉到来自对方的体温和气味，但却没有更多的语言交流。这种因青春期逆反心理产生的冷漠甚至敌视，就像一滴醒目的红墨水滴到草纸上，无声无息地渗透。于是，一个正在蓬勃发育的群体，自然就分成了两个独立的互不相亲的组群：女生组和男生组。我明明知道每一个组群里的个体心下并没有稍许安分，而是各自暗怀着春天的鬼胎。
　　我们共同的默契，就是课桌上不约而同的界线。这是彼此和平共处的依据，也是发生冲突的理由。和平共处不是我的期望。他把着我的手，共同刻下值得向同伴炫耀的界线（不是线段，而是可以无限延伸到桌子以外的直线）。但在潜意识里，我早就开始谋划出最完美的步骤，如何用尖锐的利器来激发他的极大不满。他每天都处于危险而刻毒的暴力之侧，却毫无知觉。我暗自窃笑。
　　生硬的界线只能对有形之物产生一种警示，而对无形之物诸如气味，声音、梦境乃至思想是毫无约束的。冬天的时候，两个组群被混合密闭于一个方形的容器中。我们彼此交换搀和着粉笔灰尘的呼吸。我厌恶但无法抗拒。这时界线失去了张扬的活力，萎缩得不再固执。烟草混合着檀香皂的气味，明目张胆地越过警戒，飞扬跋扈地扑过来。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赫然有些发黄。我听说他曾经有躲在厕所里偷偷吸烟的经历，但无法确定，因为我没有公然闯进男厕以证实种种的勇气。后来这种初味为檀香基味为烟草的气味常常侵扰着我，令我有时兴奋有时沮丧。而让我不安的真正原因则是：我无休止地沉缅梦中散发着烟草香味的爱情，怀疑自己陷进了一个用阴险的爱情编织的美好而恶毒的圈套。它模仿阿芙若狄特在大海泡沫中放荡的姿式，藐视我曾经对爱情的冷漠和智慧。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这个学期，他就像一架老式唱机驾驶一张损坏的旧唱片，反复在同一圈密纹里徘徊。按照进程的设计，唱针本来是以螺旋的方式，驶进唱片的中心，最终结束歌手的咏叹。但有一道界线被岁月损坏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于是他每次都要从这个缺口回到从前。现在他读到的信息只有这样一圈：“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话儿永不忘。”
我用意念在桌子中间垛起一堵墙壁，希望他机械的声音撞上去再重重地弹回到他的脸上，然后很醒目地凸现几条红肿的指印。我在心里诅咒他疼痛。他的右半脸果然有些红肿，但他单调的歌声还是翻越墙壁不可遏止地传来，混合着他新鲜的怪异口气。我猜想他的牙齿一定是烂掉了，腐败的炎症、丁香油和砒霜的气味说明了一切。
　　一匹蚂蚁闯入我的视线，我用不同于它的气味把它划进一个圈内。我很得意，能够轻易控制一匹在课堂上罕见的蚂蚁。我的手指神奇如孙悟空的金箍棒，点地轻划，任你妖魔有多大的法力，也别想闯进来。不同的是我出入自由，而可怜的小蚂蚁东撞西撞，却像中了魔一样，只能团团转在我为它划定的圆圈内，这和它在热锅上的情景一模一样。其实是它的嗅觉欺骗它，固执地陷进了一个疑心重重的困境。这时，它不敢否定自己的判断，在这个圆圈之外，布置着不可预知、充满神秘和陌生的危险。只有最勇敢的蚂蚁，才敢于背叛自己敏锐的感官直觉，成功逃脱。现在它没有任何表情，无法发出求救信息。两千多年前就是这样，它们一旦脱离了团队，立即丧失所有的战斗力，只能凭侥幸苟活于东郭们的脚下。墨家的兼爱不能够充分解析一只弱小蚂蚁的进化，但却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来保护一只瘸腿的狼王。
　　 “啪”，一枚粉笔头打在我的额头上。老师常常用这种方式，来警示课堂上的走神。
　　原来，孙悟空的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心。
　　不断涌动变化的海岸线，对我来说是困惑。固定不变的界线似乎才更能令我心安。如果我是深海里的一条鱼，我一定会渴望大海之外的自由，或者如飞鸟一样遨游,或如人有一个不死的魂灵。死亡，对于生物来说是绝望的界线，是真正的完全彻底的失败。而现在我深深地艳慕，生活在海底，蓝黑色寂静里的鱼。它们是最优雅的舞者，可以尽情舒展柔软的身体，以旁若无人的古典和高贵，感动寂寞深处的绝美，却不必太担心出界的危险。海足够大，潮汐的涌动，对它活动范围的影响几乎是零，鲸鱼的例外，则是因为早期在它们祖先的体内，就顽固地存有刻意挣脱海与岸界线的意识和欲望。海线进进出出的推移，仅仅向我喻示了地球与月球爱情的捉摸不定。就像我身体内的潮汐推动生命的边界，在高潮与低潮之间动荡不安。
　　我的梦是黑色的漫延，可以肆意得没有边界。梦或许预示着什么，或者是童年迷惑的诠释。白天我身不由己地把自己限定在一个无形的立体几何框中，或许我根本乐意这样的规矩。而梦，颠覆并毁掉所有的边边框框，向宇宙无限扩展延伸。现实中我不愿意承认的逃避，在梦里赤身裸体地暴露无遗，令我羞愧难当。那个粗鄙恶毒的女人，看起来笑容可掬，十好几分亲切全部堆地难看的马脸上。但在梦里，她龇出长长的马牙，举起尖锐的钢锥刺向我怀中的婴儿。这是白天的智慧所不能及的。但我的梦，明明扮演了一个睿智的思想者，它纵身跨跃亲情和友情的界线，用血淋淋的方式，把延伸入困惑中的实质毫不留情地呈现出来。
　　处女的梦里，我流血了，浓黑的血顺着光滑修长的腿一直流淌下来，腹部柔软的梨子被坠物牵扯走形的疼痛，令我暂时忘记了羞耻。我失去了一个小小的女儿，她不肯安分在温暖的子宫里，提前滑向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但我暗暗庆幸，她提前脱离了我。而我的不安感完全来自于怀疑我的贞洁是否依旧存在。处女的无端受孕将是我的奇耻大辱。毕竟，我不是圣.玛丽亚，我无法为上帝的恩赐而感激涕零。梦常常以这种恶毒残酷的惩罚方式，向我警示贞节的边界。
　　越过界线，将得到惩罚或额外的收获。童年的午后，我打开窗子跳到外面去。门上那把缄口不言的锁头把界线之外的诱惑描绘得如此生动，在它鼓励之下我勇敢地出界了。那天，我意外地收获了春天的阳光、一身尘土和整个下午疯一样的快乐心情。而惩罚则以傍晚的责骂为起始。我被强行按进热度高于平常许多的热水中，用粗硬的丝瓜布使劲擦洗晒红的肌肤。在蒸腾的水汽中，我就像被投入热锅中倒霉的山芋，在半生不熟的时候，忍着疼痛和羞愧钻进被窝，乖觉得猫一样蜷起来一声不吭地独自入睡。
　　有时候我会想到，尼采大约是因为天才般的聪明和智慧早已越过了常人的界线，所以在生命最后的11年中，完全彻底与普通平庸的人们分道扬镳。他以超人的姿态，巍然站立在那边，衷心呼唤着人们的超越：“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压死！”而疯狂的达利此时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说他和疯子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疯，所以他不是疯子。但是他没有说，他不是超越者。疯子，以常人的思维和意识为界。这是一道致命的界线，刁钻而醒目。这样的区区一线，足以让我们触目惊心。但对于非凡的超越者来说，这界线恐怕就模糊得可以忽略不计了。又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思维和意识的超越呢！尼采，达利，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以不同的方式，同样站在了我们的对面。
　　岁月渐渐流逝而去，时间像海潮一样，无休止地反复冲刷横亘在我们心中和眼中的界线。我们怯止于界线，却时常被它愚弄。亢奋的弄潮儿们，以超越时代的激情一次次挑战冲击，试图逾越每一条界线，渡达彼岸。最终的彼岸是我们自身，而新的界线，正在等待颠覆。

忘筌居

[size=4]请楼主把字放大一些好吗?我都眼花了,

虽然费劲,我还是艰难地读了一遍,

好文章啊!文笔老到,富有哲思,题目双关,含义深刻,又与文章内容浑然一体.真是给人以启发的哲理散文.能写这么好的文章,看来作者是职业杀手吧!

采薇

问好忘筌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字号改不了。可能是机器的问题，稍我再试试

采薇

贴在回复里试试，也不行：（

　　　　　　　　　　　　　　　　　　　

楼兰

一个调皮可爱的小女生真实活现的出现在画面上，但更让楼兰感动的是那富有哲理的话语。
好文，加精！

静坐如风

引用第1楼忘筌居于2007-04-02 09:46发表的  :
[size=4]请楼主把字放大一些好吗?我都眼花了,

虽然费劲,我还是艰难地读了一遍,

好文章啊!文笔老到,富有哲思,题目双关,含义深刻,又与文章内容浑然一体.真是给人以启发的哲理散文.能写这么好的文章,看来作者是职业杀手吧!

同感

采薇

生了一周的病，竟把这美好春光辜负了许多：）

梅影三叠

内容很深刻，涵盖广泛，学习

暗香如沁

语句娴熟，有词老道。学习了。

缅圭

儿时的界线~~梦中的一切都是让人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