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唐咏梅 于 2025-8-26 09:35 编辑
半山清影
唐咏梅
那年,我和啵啵还没爱上什么人。十七岁的少女心,承得住重压或击打,也住得下一个中意男子。一块美玉,清白透明,还没留下一丝划痕,握于手心,温润,细腻,清凉——夏夜星空下,盛满萤火虫的清溪水里掬起一捧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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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人几乎不能想象,那年夏天,从南昌乘大巴沿105国道泥砂土路颠簸半日,盘旋而上罗霄山,抵达井冈山长途汽车站时,是怎么如期和好友接上头的。 ——车门啪地撞开,右脚停在半空,一张笑眯眼的圆脸映现长方块雪亮阳光里,我双脚一跳落地,她抢过手中沉重背包,结实双臂把包甩右肩挎着。 其时,我在昌北一所中专学校念书,每每索要生活费,跑去校门口小卖部摇固定电话。玻璃柜台前排起长队,一双双眼睛盯紧挂右墙一部电话机,赣鄱大地各种方言于此交汇,彼此不懂的语言,其实就一个意思:爸,我没钱了,汇款来,写信?哪来得及? 这会儿,我跟她穿过空荡荡街道。
走十几分钟就到一栋小屋前:红漆木门,雪白的墙,两层小楼,靠山坡的小院子。卧房内,一张大席梦思床,摸摸 ,被褥松软,特意为我准备好的。 小院当中,一棵桂树撑开凉伞,秀美清扬,年纪小;一张小圆石桌紧挨树干,疏荫下沿桌边摆开三台石凳,像立起三只长鼓。阳光偏移,照西山半壁上,石桌、石凳罩进绿树、芭茅凉荫里。小坐,清气流遍全身,黏乎乎热汗分分秒秒收敛、干爽。稍歇,大碗凉白开咕咚咕咚灌进肚皮,打几个嗝,喉咙里涌出山泉水味道,凉凉甘甜散逸,浑身竟无一处不舒畅,不痛快。 山墙半壁,一块巨石凌空凸起,挡住一半靛蓝天空,大叶芭茅蹲坐石岩上,青梗朝天伸张,喷泉似的长叶倒垂,流泻一道青绿瀑布。一串串花穗粉中带紫,轻拂蓝天阳光,疏影摇曳飘浮,爬过石桌、石凳,缘到身上、脸上,日影下,给山里姑娘描画齐眉刘海,轻盈,疏朗,披覆光洁额头。乌黑石岩,清亮,湿滑,任芭茅雪白根茎紧紧缠抱,草根扎入茸绿青苔间。苔藓暗红花朵口含水珠,明晃晃闪映珍珠白,山石壁脚盖上绿茸被子,湿淋淋,细细清流滴淌,凉风满含湿甜芦花香。
回想一刻钟前——当午烈日下走过挹翠湖,置身伸展绿臂水杉树荫下,热浪钻入裤管,脸发红发烫。正是小暑连大暑的七月,在避暑胜地井冈山茨坪街头也闷热,湖边柳叶儿晒蔫了,知了躲在叶底嗡嗡叫嚷,热啊,热啊——此时,安坐,小院后山阵阵凉风赶来,庭中树影飘摇,蝉声渐息。只一瞬间,清凉舒爽,来到想望已久的梦中福地,竟有进入晚秋的幻觉。
四个小炒,两荤两素。偏坐石凳上,桂树下吃午饭,你一言我一语,讲起小时候的事情。
啵啵,你厨艺咋这么好了?以前,你只会烧火的呀,火烧得猛,你妈喊:锅都着火了!你还往灶肚里塞柴。哎,伯母炒菜真好吃。嘴里塞满,口齿不清,我也顾不上斯文。
肚子真饿。
那时,我还在山村小学读四年级,她在毕业班,比我高一级,和我“不打不相识”——每回放学路过我家对门河边,她手中细长竹鞭呼呼甩动,冲她身后一个大辫子女孩子耍弄。大辫子女孩的母亲死得早,总一个人独来独往;这当口儿,她勾着头,两条粗辫子低垂胸口,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打湿发梢。
我在她身后几步远,瞧她不敢向前走,紧走几步靠近来,我牵起她一只手(她抓紧了),我们并肩昂首向前走。
啵啵几个人自动让开道,侧身让我们走过(出乎意料地,第一回,我明白了好成绩在同伴中所具备的神奇威力),她手中软鞭扫向河岸边一丛丛新嫩蕨芽。
——从那个初夏傍晚起,啵啵每天一早出门便跑来我家对门河边喊,等我几步飞过小木桥,两人结伴上学,渐渐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一到礼拜天哪,我俩上山割芦萁(芒萁)——小扁担细长、溜光,两头尖。下山路过家门口,你妈总扯住我吃饭,不让走。” 我大口吃着,话停不下来,一边止不住笑:碗里堆起一座小山,张嘴扒饭,鼻尖儿沾抹油光。
2
听得“你妈”两字,她一愣神,筷子悬停半空,微笑圆眼露出点凄冷神色。我心里一凛,没敢多问。 “哈,是哇。谁叫咱姐妹俩是老庚(同年同月生,结拜姐妹),还别说哈,两个多月,咱一同吃奶呢?我妈先前老跟我讲嘛,好几年没见着你,总唠叨,想着你。头几年,家里也乱得很。今年倒清静些。我刚从烹饪学校毕业,正想练练手,来,你多吃点儿,尝尝我手艺。”她旋即拂去凄冷,一双 大眼睛盛满暖暖笑意,不停给我碗里添菜。
啵啵,是她小名,原是我们村那帮泥猴子男生送给她的外号。
这不是,小学五年级毕业过完暑假,她随母亲上井冈山读中学,年底回乡过年送我一个笔记本,扉叶写着:赠好友 梅,拿山中学 啵啵。
她身材微胖,发育比周边一拔女孩子快些,圆脸,大眼睛圆而黑亮,长发马尾甩啊甩,一笑就哈——哈——哈,满腔欢乐在青山绿水间回响。
而我神情忧郁,还那么瘦。像一枝刚出土就缺少雨露阳光的青豆芽,细长,枯黄,严重营养不良——还好,一对小眼睛乌黑清亮,闪着倔强的光。
你会造反!
爷爷每每咆哮着,像头豹子,狂怒地在堂屋里蹿进蹿出,一眼瞥见骑坐门槛上的我,半秃脑袋俯冲耳边,扔下一颗炸弹——我身子纹丝不动,以阴冷眼神回敬,内心深藏的反叛天性初露端倪,被他早早识破。
我那身板厚实高大,一双大脚板踩地上嗒嗒嗒作响走路带阵风,黑亮短发梳成鬏子垂颈子后边儿,夏日总爱着件淡蓝色斜襟衫子的伯母,啵啵的母亲,咋还没回家?
这小屋,太安静些。
收拾完餐桌,我冲了凉,在一张大床上将身体放倒。一楼靠山墙的卧房干干净净,雪白蕾丝花边窗帘,半窗阳光印染芭茅草青灰影子。薄棉被刚晒过,蓝底素花全棉被套,新换上的。身子埋进绵软沙发床,四体悬浮云上,搂紧被子,吸着饱满温熙阳光,浑身疲惫感弥散开来,我沉沉地睡去。
醒来。几点了?是早上,还是暮晚?我叫啥名儿?这是到哪儿了?脑子空白,老半天没反应。睡得这么死,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儿。睁眼四处望,室内暗沉沉,隔着小院,厨房里又飘散出饭菜香。窗帘缝隙镶一道雪白月光,山风一吹,细白流光变幻不止。
定定神,整个人慢慢从悠长清梦中回到眼前真实所在,才刚想起——五年前,临别时她曾再三许诺带我来玩的好地方。窗外,月白风清,树影翩跹,我仍沉陷于一个做过无数次相聚欢欣的梦境里。
半月前,啵啵写来的一封信(信就放在卧房桌角边那双肩背包里,一本书夹着),粉红信笺折一只纸鹤,四个页码,字密密麻麻:到此地具体地址、联络方式,写得清清楚楚,生怕把我给弄丢了。最后她再三强调——
“你是我的亲姐妹。你早生二十多日,春三月,忽冷忽热的天,你妈坐月子时在河里洗衣裳淋了场大雨,受了风寒,大病过后奶水断了。你来我家吃奶,我妈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两娃娃脚碰脚,对眼眯眯笑。这俩娃儿天生投缘(后来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原不过是重新确认血亲缘分),合该是亲姐妹——我妈、我奶看着直笑。我妈奶水可足,把我撑得滴溜圆,还吃不完、胀得厉害,算你命好咧。你妈、我妈,她俩可要好,也亲姐妹一样的。 ——这次你一定要来看我,别再推辞;去年等你上山,让我扑个空。到茨坪,我家就在井冈山博物馆后面,挨墙脚边儿。山脚下两层楼,有个小院子,可凉快呐。 ——我们北山烈士雕塑园、南山公园看看,还有毛泽东故居,几栋黄泥屋子,和咱老家的差不多。挹翠湖公园原来留着的一片水田都看不到了,变成一座大花园了。”
3
从小生长山林间的我,十四岁进城读书后,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安全感;进入某座城市(陌生之地),内心没来由地恐惧,促使我下意识地跟人后边(朋友、亲人或爱人),牵手,或捏住他衣衫一角——倘若她(他)不嫌弃的话。这样,便可免去一名天生“路痴者”诸多尴尬:不必担心街头陌生人瞧出我懵头懵脑的傻样儿。 好友深知我毛病 ,来信中千叮咛万嘱咐,怕我坐错车次(其实,一天只一趟车上山),又担心我下错地方,她一笔一画写明具体方位,末尾,附上一张从车站到家的简易地图。 万一没接到你(这是不可能的),找路人问问,你一个人走路来也摸得着。 这栋单门独院的二层小楼,送来清风树影小院及后山(位于茨坪市区红军南路),还没融入现如今大气磅礴新馆的一部分——井冈山革命博物馆, 虽然还十分地简陋,当时,也是井冈茨坪一地标性建筑,当地人哪个不晓得? 今日,在大坝里林场二楼面山小窗前,浓重秋雨寒暮中,日渐晕沉的心为藏身于雨叶间一只小草蜢不知疲倦的琴声所唤醒—— 记取当年上井冈一幕幕,忽而有所领悟——我这枚资深“路痴”,除却十四年跟着太阳、星星、月亮跑,走过的每条山路都不一样:树不一样,草不一样,坑坑洼洼地貌形态也不一样,我是那么熟悉,从不曾走丢、迷路;可一到城市,每条道路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是一样的,草是一样,没有坑坑洼洼的街路完全相同,连人,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顿时失去了方向感,面对陌生人和陌生地域,心底着了慌,神经紧张、心里害怕。
还有一件,怕是我从来不曾意识到、也不肯承认的:兴许是诸多好友的过分保护,生生把我娇惯成个十足的“呆子”:反正有人领路,有人牵我手,有人让我拽紧他衣衫一角,我嘛,只管蒙住眼睛,悠悠地行,慢慢地走。
当然了,她父亲是某政法机关负责人(用我爷爷话讲:人家是吃公家饭的,单位的头头脑脑),提及姓名,等于标示出他家路牌;当年山上外来人口少,街区住户几乎相互熟识,一年四季,山城响起熟悉的客家口音,听到说普通话的便觉新鲜。
小学毕业后,啵啵随母上山与父相聚,她进拿山中学读书;一年后,我考进县城重点中学,报到时背着台湾叔公留下的帆布背包,她送的漂亮笔记本随身带着。 初中三年,似乎彼此并没见过面。信也少,学业太忙。某次听闻乡人传言:临近中考,她家好像出了点什么事,本来极有希望考上师范学校的她,竟差几分意外落榜。 做父亲的似颇有悔意,送她学习缝纫,后又给她找了一所烹饪技工学校拜师学艺两年余——这不,刚结业,今年暑假清闲一阵,便邀我上山游玩。她也许有自家的打算:在山城开一家小饭馆。 五六日悠游好时光一晃而过,宁静美好的“二人世界”,现在脑子里依然留存深刻印记:我像个婴儿,整日间被伺候着,吃饱,喝足,玩够,睡好。各处走走逛逛 不辨东南西北,反正,有啵啵握住右手,任我一双眼睛东瞧西望,都不用看路咯。 ——还有,夏夜满月光辉里,流水一样湿冷月光下,闲坐庭院的我们。
她父亲工作似乎很忙,总共没回家吃过几顿饭。和他打声招呼,他以客家话应着,并不端着政法干部大架子。
自打三四岁记事起,瞧他每次回乡,穿制服、着皮鞋,夏天雪白衬衫配藏蓝长裤,冬天一身藏蓝军装外披件军大衣;头顶“英雄帽”虚虚地搁着,露出后脑勺刺青头皮——就是《林海雪原》电影里,男主角少剑波及战友们飞驰雪原、头戴那种的军绿棉帽。后来,方才明白,他的这身行头,并非在职法官制服及标配,而是转业到地方工作后他一贯保持的军人装扮。
隔条小河,站门前矮墙上,踮起脚伸长颈子,盼着那个身影从村口老柞树下闪现,走起步子,不徐不疾,仿佛能听到他在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步履铿锵。他高大魁梧身形,穿过河边青树林,草茎路上走几百米,过两根杉木搭起的小桥,河岸稻田尽头一栋新起小屋,雪白石灰墙,灰黑屋脊挨擦一排清瘦老松。
新皮鞋过窄木桥,老打滑,腿有点抖,由身边兄弟抓紧左臂,他慢慢挪过桥,也顾不得军人风采。身后跟着一群人,开车送他的司机、抑或下属,还几个本家弟兄,还一堆爱看热闹的山里娃娃。
4
依稀记得,有过那么一两回,都在旧历新年前几日,一个娇小妇人伴随他身边(距离,刚好够着他俩细语交谈,又不至于显得过分亲呢),她笑容好看,语调轻柔;听说,她是他一个远房兄弟的妻。 她走左手边,离他几步远,他不时回过头来说一句,她点头微笑回一句——这风景,乡人看着,竟也有些旖旎。 他们谈些什么,伴着一条河水哗啦啦的喧响,都听不太清。 他们可谈得拢,总有说不完的话儿。一路追随的大人,远远地拉开距离。不知怎的,挤一堆泥孩子中瞧着他们的我,心底泛起丝丝缕缕感伤情绪,愁雾似的,按也按不下,扯也扯不断,隐隐地为等候在家、炒菜极好吃的伯母抱不平。 “为官作宰的,好风光!他老子娘亲一辈子吃苦,抵(值)得。”河边放鹅、割鱼草的爷爷,扬起脖子向路过的“法官大伯”大声招呼:归来了,某某,只喊名字,略去姓氏,表示乡里乡亲的,熟络;爷爷也向几十年间数次伴他回乡,依他左手边的娇小妇人打招呼,也很熟络的样子——看着一双背影远去,他冲一群鹅发出感叹。 法官大伯的父母家,贫穷,多子,填不饱肚皮的苦日子算是熬过去了。 留守家里耕田作土的妻,从来不曾出现在迎候他的人群里。她煮好饭菜,锅里温着;打起洗脸水,凉了,又倒回圆顶锅里,等他一进门、落座,一只搪瓷脸盆端到跟前来。 她将新毛巾铺展、打湿,水底,一对鸳鸯鲜活谐好。 随来的娇小妇人(又有人说,她不过搭趟顺风车,夫家就在小村西北边,白云深处的三礁山上),向她陪上热切笑脸,左一声右一声叫着“嫂子”,怪亲热的;伯母也不看她,也不应声儿,也不打热水给她洗脸。 他的脸沉下来,说:水太凉了(有时又说太烫,总之,没有一回对的),新毛巾一股怪味儿。两根手指头捏起新毛巾一角,象征性抹抹手,扭头和老母亲聊开了。 不知怎么传出来的,怕是伯母和我母亲说过几句悄悄话:“法官大伯”和不曾上过学的她生养女儿后,不知打哪回起,大体是他家兄弟新起大屋之后吧,他回来便住进新屋里,紧靠老母亲那边,伯母还留在夫妻圆房时住着的一间老屋里。 儿时,爱听大人们瞎扯,爱管闲事儿,村子里出了啥新鲜事儿,我总扎在人堆里,偷偷地看,牢牢地听,像个小贼。 他当过很多年的兵,转业便上了井冈山。 坐新屋客厅里闲话,他双眼微笑,脸膛暗黑,神色威严。三个兄弟极少言语,留下母亲和他交谈——老奶奶脸上笑容是甜的,每一条皱纹盛满深情暖意。瞟一眼门外,十几个小脑袋挤作一堆,他眼神示意,伯母转身进房抓几把水果糖兜进淡蓝色苎麻衣襟,一一分给门槛外的孩子们,瞧见我,冲我笑,往小手心里多塞几粒糖。 他看不惯她的粗蓝布衫子,还有包裹得太紧的斜襟盘扣——简直是封建、古板、落后、没文化的形象代名。他也曾带回一块块红花、蓝花的确凉料子,好心好意要她改改装款,做几件当胸开领的衣裳穿上,正时兴的新款式。 她心下是欢喜的,却不言不语,把新衣料锁进一口老樟木箱子里,身上还穿着老布料、老款式衣裳。和体己姐妹、我母亲,她说的是实心话:俺哪敢穿那种胸口开领的花衫子,怕会露出来……穿了几十年的老装款,习惯了,改不了。 我的母亲,早就改了新款式,不怕胸口的肉鼓突、泄漏,暗暗笑她老封建。 她也不恼:说我老封建就老封建,谁叫俺两岁不到就给送了人?我在他家排老大,没念过一天书的女人,不是老封建,还能是什么?不像那个人(意指随他回家几趟的娇小妇人),会说会笑,一把生意好手,算盘珠子拔得甘顺溜——嘴里的那个“他”,和她生过娃儿,可她每回看到他,还是那么紧张、害怕,和他隔着天远,且随着年岁增长,无形的距离还在拉长、变远,越来越远,简直望不到头。 这回住进好友家,心底揣着打小藏下的种种故事,自然携带一种神秘感。近距离看他,仍隔着重重迷雾,又好奇又忐忑,梦游似的,不太真实。
——某个傍晚,晚霞照在山岩壁上,映红小院石桌石凳,他昂扬着头,从楼上哼着乐曲悠然而下,和我一碰面,停口,颔首,轻声招呼着,不记得他叫我什么;我机械地喊他——伯父——我的脸、脖子烧着,红透;以后,每喊一声伯父,他便忙着微笑点头,好,好,你们吃,你们吃,倒退着走过院子转出门外。 一副老鼠见了猫的张皇样儿。啵啵看在眼里,呵呵笑,说,咱们乐咱们的,不去管他啦。 是哩,你看,他总躲着咱俩。我捂嘴笑。 春上,村里几个姐姐上山来采茶,也住进我家,他倒怕羞似的,躲去单位食堂吃饭,夜里,他等我们都睡了才回家来,怕吓着她们。啵啵边说边仰头大笑,笑得那么开心。 上山第二日,晚间,我睡得太沉。夜,那么静,那么凉,放心地睡去,小肚子酸胀也丝毫未觉察。长梦醒来,窗外阳光轻柔,鸟鸣细细,怎么了?身子底下冰冰凉——坏了,床单被套黏湿一大块,心底一阵慌乱,羞红脸埋被窝里头不作声。 夜半睡梦中,“大姨妈”不期来了——十四岁初潮以来,从没落得今日这般狼狈。睡得实在太死,又凉快又舒服,四肢摊平,身心完完全全松弛了。
该死的“大姨妈”,真不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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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边,砌一方水泥池子,山泉水哗哗哗涌来清凉。啵啵双手伸进池水里揉搓,雪白肌肤渐变通红。洗净床单被套,两人合力拧干,晾挂院子里三脚树杈支起的金色竹竿上,阳光白花花照下来。 吃过早饭,我端张矮靠背竹椅坐屋檐下,青茅、绿叶送凉风;啵啵一边织毛衣,嘴里叽叽咕咕叨念她爸妈的往事,迷迷瞪瞪的,我又打瞌睡了。
好像是说,她母亲和“法官爸爸”曾大闹一场,就在她快要中考前不久。后来,没等她参加完考试,母亲一个人搬出去住,再没回来了。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平静,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事,听起来都不太像真的。
背对着太阳,双臂抱紧自己,脸埋进两腿之间;不知几时,我趴自己两只膝盖上睡着了。
收好衣领,啵啵拿毛线背心往身上一比划,将我从昏睡弄醒了。一件外套,给她老爸织的,暗红开衫,钉上黑扣子,配雪白衬衫,秋凉就可上身了。
她想象着父亲穿上新毛衣的样子,眯眼笑了。
时间过去了很多年,我才从乡邻嘴里听到关于她在山上的一些零碎消息:就在那个暑假过去不久,这栋小楼换了新的女主人,捎带着她和前夫的几个孩子(并非那个曾伴她父亲回乡的娇小妇人)。
那年,新任女主人第一次随她的新任法官丈夫回乡过年时,我也曾撞见过:他俩走在铺满杂草的河边小路上,从我家新起大屋的后檐望去,新妇身影依稀与之前的娇小妇人有几分相象——她依偎他手左手边,一头齐肩短发烫染成小波浪卷,黑亮浓密,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
而我和好友各自结婚、生子。我在乡镇机关工作十五年,打仗似的;她似乎先后办过几家企业,都不大顺利,终究还干回了她的老本行——一家小餐馆,从井冈山茨坪一路开到了新城区。 虽然两地距离不出百里远,近二十年,我俩几乎失去联系。 瞧着她手里那件新毛衣,我想:明天我该回去了,叨扰她五六天,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1992年初中毕业,我考进省城中专学校念书。悠游井冈山的我,四年学业刚过半;按说,再过两年,出来便是一名正式的国家干部。 啵啵读的是技工学校,自然不包分配的。今后,她的出路在哪里? 我们的明天,一切都会更美好!——我想起啵啵信中那句结束语,加一大大的感叹号。 那样美好的青春年华,一句空话,足以安抚一颗敏感而多思的心,欺哄着自己每晚坠入香甜梦境,蹚过一处又一处恶水险滩。 阿红姐,她也写信来,喊我们去捉虾子。她说,夏天河虾肥哩,河蟹好多,河里凉快着呢。 她交代我一定把你带去。啵啵拎起红毛衣,往自个儿胸前比划比划,笑着摇摇头,太大了,装得下她的两个身子。 她把新毛衣叠得平平整整,放进楼上一只老樟木箱子(从老家搬上山的),又从箱底拿出一封信,摊开石桌上给我看:字迹清秀有力,不像出自一个初中没读完的女子之手。 下一个暑假到来之前,小楼迎来了新女主。这一方小院, 是否还时常出现啵啵微胖的身影?她一手好厨艺,又有多少机会展露? 她织好的那件暗红色开领毛衣,是不是一直陪伴着她的法官爸爸,直到他临近退休前几年因病离世? 他得的是肝病,却始终没有疼痛感,从发病到最后离世,只短短三个多月——他是好人,所以有福。我爷爷他是这么讲的。 ——当晚,我们久坐小院,绿树下,石桌旁,一人一杯井冈翠绿,浓酽茶香晚风里浮动。天空的蓝越来越深浓,星子越来越亮,满月光辉溶溶飞泻,一根根芭茅流溢雪光,岩下青苔顶着一粒粒夜明珠,凝然不动。 月亮俊美的脸庞搁桂树梢头,清凉目光直望向我们,多像我们山乡的母亲。 此刻,屏息凝神,我们一齐仰着脸,流光白露轻触肌肤,母亲的目光温柔似水。都想起了小时候,高唱着:月光光,乍河上,人来请,轿来扛,杠的马格,一双花鞋…… 月光河底下,她母亲浣洗衣裳,远远地喊几声;月光雪白坪场上,我母亲边垛猪草,远远地喊几声。 ——细妹子,归家哩! 月光在呼喊,没有白日的躁急火热,透出一股淡淡水月亮的甜。她们喊出同一句话,我们奔向各自月光下劳作的母亲。 一半暗沉、一半光明,氤氤茶香里,小院变得清清朗朗。思绪,飞回百里青山外老家,山影里,两颗少女心融入童真无瑕爱与美的月光河流。 我俩共有一方小院,半山清影,一轮明月,两盏清茶,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年纪,何时重现? 夜露声声滴落,虫声湿透月华。 十七岁少女青丝沾惹银白忧伤。
(本文由《青岛文学》2025年第1期原创首发)
唐咏梅,江西省作协会员,出生于1970年代,江西遂川人。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散文百家》《星火》《福建文学》《黄河》《散文海外版》等报刊。获全国首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大赛奖、第九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人民文学游记散文奖、红高粱之约·“回龙吟”杯首届中国(高密)红高粱文化散文季优秀作品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