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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与夕晖

　　李 成


　　人生有时还真和四季有些相像。青年时期如春天，风和日丽，细雨如丝，大地绿草茵茵，娇花盛放。盛年时期则如夏天，骄阳似火，花木繁盛，常常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我曾有过这样一个迷狂的人生阶段。早些年春江水满，花木怒发，到了一个临界点，便开始奔突、澎湃，甚至沸腾，最后如野马一般冲决了栏杆，倾泻而出，肆意狂奔而不可收拾。其结果自然是“残枝败叶”零落一地。

　　于是，人生便来到一个至暗时刻。灵魂被一万支利箭洞穿，我如溺水者在水底挣扎、沉沦，直到获救、喘息，一点一点复苏。但是心灵的天空仍然布满了阴云。

　　于是我把自己放逐到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像一只小兽躲在一个小小的洞穴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虽然想恢复生机，但精神仍是一片废墟，任何事物都唤不起一丝力气。

　　但有一天，我竟微微地感到振奋。我和一群人像树木一样站在黑夜里。漆黑的夜，把我们封闭在没有一丝缝隙的岩石内部。我们像病人一样麻木、机械地活着。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头顶的黑暗也在一点一滴地融化，渐渐露出一线光、一片光……天空终于舒展开来，清晰地呈现出淡蓝、银白，逐渐分明。这时，东风便送来一道道飘带般的紫色云霞。

　　我知道宇宙正在经历一个庄严的时刻。时钟已经把指针从昨夜指向了今天。我知道，一个伟大的事物即将诞生。此刻，在地平线上，一场生死之战正在上演，天与地顽强地搏斗着。天地玄黄，万象惨淡，剧烈的阵痛传遍天空和每一寸土地。但是，这场伟大的诞生已不可逆转。

　　一时之间，我竟不忍直视这场惨烈而血腥的战争。我转过身，垂下头，但我的心仍在牵挂着这场战斗和参与战斗的一草一木。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与紧张，咬着牙一分一秒地等待，最后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幅前所未有的辉煌景象——

　　广袤的黑色大地那端，一个又大又圆的发光体正切割着地平线，它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毫不费力，仿佛能轻盈地升起。它是那么圆，那么饱满！那光芒是那么清朗，那么纯净，像看不见的金丝银线。它就像炼钢炉里刚刚锻造而成的纯钢，又像宇宙的面孔，亿万斯年的风雨没有在上面留下一丝一毫的斑痕。它是红彤彤的，却又通体透亮，任由过往的一切化为它的燃料，燃烧在能熔化一切的生命火焰里。它不露声色，像铜镜一样平静，源源不断地放射着猛烈的光。它像一只巨大的铜锣，由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它敲响，那声音在整个天地间弥漫……

　　我从未见过如此纯净、饱满、清新的太阳，我久久地凝视着它，心里涌动着波澜——惊讶、疑惑、崇仰、迷醉，此刻都交织在一起！我兀自认为，或许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召唤，经过人生的至暗时刻，我还可以重整旗鼓，在黑暗中洗涤、冶炼，锻造出一轮如钢、如焰的太阳，冲破黑暗，再一次跃现在地平线上。

　　此刻，我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热流，于是我有了一种如获新生的畅达。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次又一次经历这样的辉煌时刻，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这金色的光芒洗得干干净净。于是我彻底有了信心——用自己的光照亮未来的每一天！

　　二

　　二十岁，大约是人最容易感到孤独和寂寞的年纪。因为刚步入成人的世界，而成人的世界是那么广阔。心思如雨后春笋般乱蓬蓬地生长起来，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未必肯向他倾诉，朋友也未必理解，于是只好让孤寂咬啮着自己的心。

　　于是便有了许多梦想和规划，同时又觉得未来渺茫。我总在踌躇，总在疑惑，自己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甚至盼望尽快度过这一生，省却中间的那些烦恼、苦闷和无奈。由此，竟情不自禁地憧憬起自己的晚年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呢？是像街边的老汉，一天天沉入琐碎与迟钝，还是像那些成功人士仍然保持挥斥方遒的姿态，或是一直过着皓首穷经、青灯黄卷的生活呢？我实在找不出确切的答案，心底又生出几许惆怅与迷茫。

　　但是有一天，这样的心境忽然有了改变。因为我看到了一次壮丽的日落和无比绚烂的夕晖。

　　正好是二十岁那年的暮春，某日，我与一位同窗南下采风。我们在下午五点左右上了火车。车子缓缓地发动，离开了车站，向南行驶。很快就要出城，但城边仍是一座座新立的高楼，一一向后闪去。我低下头，悄悄地与生活的城市告别，虽然这场分离是短暂的，但仍有一丝不舍。

　　突然，一幅壮观的景象呈现在我眼前。我的车窗右侧是一轮即将下山的夕阳。那太阳经过一天的跋涉和奉献，似乎仍无倦意，显得那么饱满，那么红光满面。那光如细丝一般的金箭辐射开来，铺天盖地。但它到底已没了中天的威势，不再锋芒逼人。于是我们可以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了，这是多么温馨的一刻啊！

　　我的心里涌出欢喜，我恋恋不舍地凝望这轮虽光芒万丈却也在一分一秒中消逝的夕阳，心里又生出几许惆怅与迷惘。我情不自禁地向四周张望，突然，在后方的位置，一幅绚烂景象尽情展现。

　　那夕阳的光像集中到了一起似的，映照着那一幢幢向西而立的高楼。刹那间，一扇扇玻璃墙都被照亮，大楼变成了一座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而太阳的光辉又瞬间变成晚霞，大块大块地涂染在这些水晶宫上，顿时，宫阙楼阁又变成了一座座燃烧的火柱，一束束冲天的火焰在旋转、曼舞。一瞥之下，我甚至产生了一丝疑惑——是不是楼内真的起了大火？显然不是，因为没有浓烟，只有飘摇的大幅红绸在玻璃墙上迎风舞动，只有熊熊的“火焰”在楼层上下飘卷，在楼宇之间跳跃。绚烂的火焰随着列车的奔驰，仿佛也在追风逐电般地奔驶，一路驰骋，映红了一大片风景。它追逐着列车，直到天边……

　　我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情景！我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楼宇上的奇妙光焰。我在心中为它欢呼，我在想，谁说落日凄凉，让人为之叹惋，为之惆怅？不！落日在沉落到地平线之前，也可以用最后的光与热，创造无与伦比的胜景，创造壮阔绚丽的画卷。这是平凡又令人激动的奇迹！
　　我对落日的一缕愁绪瞬间被一扫而空。我对人生的怀想与期冀也似乎有了答案——如果说人的暮年如夕阳，那么我一定要赢得一个光辉的落日，就像今天看到的那样。那么我一生的跋涉、奋斗与奉献，将最终抵达一个绚烂的彼岸！
　　生命的落日不是死气沉沉，不是奄奄一息，而是要在与一生的积蓄告别之前倾吐而出，放射所有的光和热，在大地上绽放出灿烂的光华，如在烈火中涅槃，新生出璀璨光景与勃勃生机……

　　作者简介

李成供职于新华社。曾在《诗刊》《十月》《文汇报》《光明日报》等发表多篇诗歌、散文，已出版散文集《故乡味》《小沧桑》《乡谈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