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车在公路旁缓缓停住,将我放下来,又缓缓启动,继续向前。
我提着携带的东西,转身拐到一条崎岖不平、曲曲弯弯的山路上。习惯性地张望,小路静寂安祥,只有潮润的晨风轻轻拂过。仰起头,天仿如才洗过,那清透的蓝,好似饱含着莹莹晶露。小路两旁仍旧是熟悉的景致——一面是绵延的丘陵,一面是层层叠叠的田野;田野中还有待收的庄稼,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昨晚接到婶婶电话,说明天小弟生日了,若是有空,回来看看吧。当下心里闷闷的——何用婶婶来提醒,小弟的生日,我早几天前就在心里想着惦着了,能不回去么?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复去地又自责,婶婶定然是担心我忘记小弟的生日,才巴巴地打电话来提醒我。她知道小弟平素与我要好,见到我必然开心,所以盼着我能回去了。婶婶就小弟一个独子,心心念念的,自然全是为她的宝贝儿子着想,我怪天怪地,也不可以去责怪一个母亲的心哪!
转过一个山脚,一簇簇烂漫的野菊花直扑进我的眼睛。许是头一天刚淋了层秋雨的缘故,野菊开得格外水灵。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摘了一捧金黄和白色的野菊在手中。我将脸埋在花簇里,深深吸一口清新馥郁的香,心里想,这是小弟最喜欢的两种颜色的野菊花儿。凝视着怀里的花儿,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稚嫩的童音:“姐姐,你真好看!”我微微地笑了,和小弟在一起渡过的光景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从南方迁回北方这个城市的时候正是秋天,我回老家看望外婆。南方出生的我,与外婆还是第一次相见。面对一屋子陌生的亲友,我总感觉拘谨不安。忽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探进一颗小脑瓜。外婆忙招呼:“是宝宝呀,快进来快进来!”那被唤做宝宝的男孩儿只站在门口不动,抹得像花猫一样的圆脸蛋红扑扑的,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紧紧地盯住我。外婆招呼到,这是你姐姐,宝宝快来叫姐姐。然后又对我说,这是你小弟。你表婶的独生儿子。刚满七岁。七岁?我笑了,整整比我小十岁的弟弟呢!我起身过去,牵住弟弟的小手,还没等我说话,一直不语的小弟突然踮起脚对我说:姐姐,你真好看!一屋子的人哄地笑了。小弟一转身,像颗小石头蛋儿,蹦蹦哒哒地溜掉了。
偶然听婶婶说,小弟特别喜欢山岭上的野菊花,秋天时,每逢随看山的爷爷回来,总记着捧回一大把插在罐头瓶子里。于是我想起和小弟第一次见面那天,我的发辫上正扎了一对黄白组合的菊花发卡,我想这大概就是小弟认定我“真好看”的原因吧。小弟十二岁的那年秋天,我刚到外婆家不一会儿,他就闻风而来,嘴里大喊着姐姐,子弹一样射进屋里。外婆开玩笑,宝宝这么喜欢你姐姐,干脆送给你做媳妇吧!十二岁的小弟已经知道害羞了,脸蛋腾地红了,扭捏起来。我刚叫一声宝宝,他便马上不高兴地纠正:我叫张宝林!看我愣在那里,马上又安慰我,要不以后没人在跟前的时候,你再叫我宝宝吧。我忍住笑,忙点头说好!小弟指着大门外苍翠的山岭对我说,爷爷说我和山上这片林子一样,都是他最喜欢的宝林!我顺着他的小手望出去:秋天的青龙山色彩浓郁,简直像一座大花园。爷爷说得对啊,对于一个贫瘠偏远的山村来讲,这片山林就是乡民的希望啊!我拍拍小弟的脑瓜,说宝林这个名字真好。小弟裂开嘴笑了,硬拖我去坡上采野菊花。
小弟是在山岭上骨碌大的,对山中的一草一木、沟沟坎坎都了如指掌。哪里的树最高最壮、叫什么名字,哪个草窝子里的蟋蟀叫得最响,哪个土坡上的酸枣红透了,哪个岭上的山菊开得最艳……没有他不知道的,满山岭窜上跳下灵巧得像只顽皮的小猴。而我只敢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行,遇到坡坡坎坎,更是不敢乱动。同来的男友边笑我无能,边过来搀住我。小弟回头看见,脸儿立马拉下来,跳过来一把拉过我的手臂,翻着白眼:“你才无能,我来扶着我姐姐!”那天,我们不只采回大抱的野菊花,小弟还摘了一布袋红艳艳的野酸枣,硬往我衣兜里塞,说让我带回家去吃。后来婶婶将我们采的野菊花晒干,做了一只菊花枕芯的枕头捎给我,说是小弟硬逼她做给我的。
再后来,因为工作的缘故,便回去的少了。每次要回去时,也是小弟提前和我约好,他骑着单车等在不通车的小路口接我。可是,自从三年前他考上军校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虽然一直没断了通信。现代的讯息方便发达,我们却喜欢零零落落、信马由疆地互写书信。喜好文学的小弟,每封来信的末尾几乎都附有一首清新灵秀的小诗,每首诗里,我都能嗅出山林和泥土的气息。
蒙蒙胧胧,已经能够看到青龙山了。青龙山上最多的树木是松柏和白杨树,再就是野板栗、核桃和山楂树。都生长得密密实实,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山脉的那抹苍绿真如一条青龙蜿延而行。山脚下就是婶婶家居住的小村了,似乎已听到村里鸡狗的闹声。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今年七月份的一天,婶婶专门打来电话,说不知哪儿来的一支地质堪探队,到山岭上东测测西量量,还掘了一些泥土带走。后来村里风言风语地传说,青龙山上那些绿树野花下面的土壤,含有大量的金子,据说有不少外乡人争着要花巨资买下这座山呢!想不到贫穷的小村还藏着一座天然的宝矿。乡民们议论纷纷,说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于是自发组织起来,都跑到山上挖金去了。婶婶说原来齐整的山岭眼看着被挖得大窟窿小眼儿,满目疮痍地教人不忍观瞻。宝宝爷爷气病了,成天唉声叹气。末了,婶婶说,也不知到底能挖出金子来不,这要是让宝宝看见好好一座山被挖成这样,不知会有多心痛……
我的胃突然抽搐起来,开始一阵阵地疼。或许是起得太早没吃进早饭,或许是走得太急太累,总之我知道,老毛病又犯了。但还是忍住痛努力往前赶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想直接去小弟的新家,我渴望早些看到我那帅气的小弟。
小弟的家背依山岭,面朝清碧的小河,门前开满了烂漫的野菊花。黄的,紫的,白的……我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掸掸衣服上的尘土,抹掉鞋子上的胶泥,将那束野菊花儿放到他跟前。四处看了看,天尚早,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二个多月前来这里时,人太多,没有机会和小弟单独说话。这次我的运气真好。于是我叫了一声宝宝,我说宝宝我给你带野菊花来了,你没去接我,我步行来时在路上采的。你看这花多新鲜呀,我知道你喜欢呢!小弟没回声,只是微笑地看着我。我叹了一口气,说小弟,姐姐的破胃总是疼啊,你叫一声姐姐就当安慰我一下好不好?听婶婶说部队选送优秀军官到院校进修学习,三个人当中就有你的名字,你不知道,姐姐听说后有多开心!可是小弟,现在想来,我真希望你不在被选送之列,这样你就不会有这次探家的机会。可恨你满怀喜悦地回来,却正巧遇上这令人痛心疾首的挖金事件……你还是那样的犟脾气啊,爷爷都阻止不了的事,凭了你费尽口舌挨个去劝去拦就行了么?下那么大的雨,挖矿的地方树都没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就想不到坑口会坍塌么?坍塌后埋住的人,要想救出来容易么?你偏不管不顾,为了那个为挖金与你动拳头的山民,你竟让滚下来的大青石从你身上碾过……
我把提了一路的纸盒搬到跟前,将上面的粉色丝带小心地解开。我说小弟,姐姐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感到自豪呢。被你救的那个山民如今悔得不行,在婶家门口脆了一天一宿,发誓要接替爷爷看护一辈子的山林,填平所有的洞穴,补足所有受损的树木。他说你就是青龙山的山魂,日夜守在青龙山上,谁也不敢也不会再动山上的一根草一粒土屑了。他说他保证每年的秋天,都有满山遍岭的野菊花开放……我把盒子里的生日蛋糕端出来。我说小弟你看,多漂亮!今天是你二十五周岁的生日,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以后姐姐不叫你宝宝了,就叫你宝林!好不好?
我从衣兜里掏出那枚保留多年的黄白组合的菊花发卡,拢起长发仔细别好,然后静静地坐在墓碑前。墓碑上,小弟穿着佩有中尉军衔的军装,绿军帽上鲜亮的红星衬得棱角分明的脸庞英气逼人。
姐姐,你真好看!姐姐,你真好看……耳畔,小弟的声音挥之不去,在空中回旋。
小弟,你去何早!你要让我用多久的时间,去忍受心底的疼痛?苍白的手指滑过石碑上弟弟含笑的冰冷的脸庞,我对弟弟说:“张宝林,你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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