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南 旧 事 蔡 怀 森 故

蔡怀森

                       城  南  旧  事

                   蔡 怀 森

故乡的县城是个古城，也是历史文化名城。
小城史上名人荟萃，从汉赋大家到明清状元，数不清的进士、举人、官绅、乡贤。街头是直隶总督的老屋，巷尾有民国大师的宅第。名人名著，开国总理。即或时下，将军、部长，文坛泰斗亦能数上多位。惹得县志办，文史办的专家官员们成年忙着整饬，陈录。一本又一本的史志，载着小城厚重的人文历史典故和陈年往事。
其实小城内世代生存着的普通百姓，凡夫俗子，他们生生息息，经风沐雨，磨砺日月，亦有故事。闲花野草也有春天。
退休后回归老城旧居，或见闻一些留存不多的老街旧巷，或相会往昔老友，回味陈年轶事，随便采撷几枝，聊以慰籍怀旧的思绪，也是对逝去的故人和岁月的缅怀。

                         一

曾看到过一张民国时期县城南门大街的老照片。
旧时的城镇街巷路面，最窄处当以一个挑担子人可换肩为宜。宽一些的可由两辆独轮车相对而行。再宽的，两边有铺面，称为大街，则应可容两辆马车相对通过，因而又被称之为“马路”。看到老照片上的南门大街，街面足以并行两辆马车，两边挨排着商铺，应属当时县城最宽，最繁华的大街了。
可能是夏秋季节，照片上的街面商铺，门前用竹竿撑着布棚遮阳，路面上有挑担的，有身背包袱搭链的，有穿长衫，也有穿对襟土布小褂的，但想看出具体的年月标志，很难。
旧时县城经济自然是农耕社会的写照，县城商业模式用现在时髦用词“供给侧”讲，也就是围绕人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基本生存需求，兼有南北杂货、土产、日常用品。菜市口、鱼市口、猪市口和肉案子、柴草行，当然还有饭店、酒楼、茶馆，茶食糕点店。澡堂子，戏园子也得有。还得有几家象样的药店。服务日常生活所需的手工匠人小作坊如：木匠店、竹器行、铁匠铺、染匠坊、豆腐房、酱园、剃头店等等。也有三二户当铺、钱庄、典当行、旧货行。这些经济活动状况严格意义上讲，还只是对人们生活必需品的市场供给，还不能算是一种商品消费经济。
随着社会不断发展，县城闹市中也会逐渐出现如：洋布店、洋货店，有洋火、洋油、洋钉子、洋胰子、洋瓷盆子等。还有钟表店、照相馆，皮鞋、皮包、自来水笔及手电筒等高端新奇消费品的出现。这就是“供给侧”的不断变化和改革，以增加人们对消费的普遍需求。
其实县城内还有一商铺和人们有着很大的关系，那就是棺材铺。也有叫棺材店的。南门大街上就有一家棺材铺，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刚读书上学时还见过，在南门大街一侧，座东朝西。门面总是半掩着，要到跟前注意看，才能发现里面一层层码放的棺材。有上了黑漆的，有的就是白板。有厚实的，有薄皮的，规格式样不等。
记得当时商品物资极度匮缺，尤其是粮油食品，一条已经改造拓宽的南门大街，个体私营经营的店铺极少，商品都已集中在几处国营的公司门市里，而棺材店却仍在经营着。
曾听过老人们说起，早先棺材店的老板姓屠，年轻时在孙传芳孙大帅手下当过兵，曾与国民革命军开战，一路从安徽打到镇江，在临近南京的龙潭一仗兵败出逃，屠老板换了便衣跑到镇江，搭上小民船沿运河一线到了淮安落脚。屠老板初在运河边的木排扛木头，后在南门外城墙根的木行当伙计，再后娶妻生子，凭着自己半生不熟的木匠手艺，得着木行的木头、木稍、边皮杂料，在南门大街上盘了一处房产，开了版棺材店。初始人称屠大、屠木匠，后渐渐人们开始称呼屠老板，屠大爷，屠大爹爹。
屠大爹爹公开的，人们都知道的经历并不算复杂，但在不同时期，不同时局，据屠大爹爹自己的一些言语流露似乎又不简单。如日伪时期他曾与韩德勤部的一些军官有过私下往来，也曾偷卖过枪弹给新四军的黄三师。解放后镇反时曾被带走关过几天，后放回，也没有什么说法。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屠大爹爹实实在在的受了几年罪，挂牌子游街，牌子上写着的“特务”二个大字还打上了红叉。没完没了的批斗、交代，人们这才清楚：屠老木匠，老家河南人，在孙传芳队伍里当过连长，打过一些恶仗，龙潭一役被国民党军队打败，逃跑时身上揣了一些大洋还有一支勃朗宁手枪。跑到淮安隐匿下来，落脚谋生，娶妻生子。在南门大街盘了一处房产时，动用了自己逃离队伍时揣着的一些大洋。与韩德勤部往来是一些旧部同僚来打探驻淮日军的一些情况。自己逃出队伍携带的手枪和几发子弹后给了黄三师的人，得了几十块大洋，还和黄三师驻南闸的一个科长称兄道弟，关系密切。这位科长及其手下进城办事，采办物资都在屠老板处吃住。至此，屠老板没有再遭更大难处。按当时对待历史反革命的政策：有“顽、伪、匪”之轻重区别，日伪以前的军阀队伍和抗战的国民党军称旧军人或顽军，投靠日本人的军队称伪军，三年解放战争时期和共产党军队及组织作战的一律称之为匪，或蒋匪军。屠老板是孙传芳的部下，属北洋军阀部队，与国民党打过仗，算旧军人，性质要轻一些。至于做过一些有利抗日的事情当属本分，有功不计，有过不咎。
屠老板经营棺材店几十年，收入状况一般外行人并不是很清楚。
棺材这宗商品，有称“喜材”，也有称“寿材”。当然大多数人还是称为棺材。虽说都会用得上，却是人人都不待见的用品。婚丧嫁娶，自然规律，不论怎么回避，平日里不愿用正眼瞧见，可到了需要用时还得要上屠老板的门。熟悉屠老板的老户和木匠行内人都知道，屠老板的棺材店利市很厚实。
屠老板的棺材铺，前面门市，后面住屋，还有一个可供一张大锯支架的小院子。隔三差五总有几位木匠师傅在小院内拉开架势，大锯上下梳木开片，敲敲打打，依据手头的材料，制成规格、质地不等的棺材。成品即置于门市架上。每每中午歇晌，必是好酒好菜热闹一番。
屠老板的棺材铺不象其他商铺门面大开，而是卸半幅门板，非得要走近铺面门口向里张望方能看见堆放的棺材。当然这种低调、半遮半掩的售货方式是丝毫不影响生意的。若有顾客需要，即是关门打烊，也是非得要供货的。
屠老板棺材店里墙边，长年置放一口黑漆、厚重的大棺材，这是上等好材，用料讲究，无杂木。厚实、宽大，盖头有“五品”、“七品”之称，即盖头上以五棵杉木心成型为“五品”，七棵杉木心成型为“七品”。一般为士绅大户或有身份的人家所用。
每每有这种人家的老太太或老太爷过世，前来选棺，屠老板总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声称店里存放的上好棺木是某大户人家订置的，材料上乘，漆面几道了。惹得来者再三央告，屠老板方忍痛割爱，成全用户的一片孝心，售出。每每这种时候价格就好说了，四五十元的成本，要个二百整数还算是有情面的了。
老人们说起屠老板，后来都称屠大爹爹的故事，较有印象的是一：晚年屠大爹爹精神依然很好，是大德泉浴室的常客，每每洗过澡在厅堂里躺下，遇上老友或故交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从早年河南安徽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地，大姑娘插草标当街卖身到孙传芳孙大帅的五省联军，陈诚、白崇禧的队伍如何能打仗，再到韩德勤抗日，与黄三师敌工科的交往。还见过日本兵驻淮部队的清水队长……。云里雾里，说是谈史，却象说书，说是说书，却又事事清楚，件件亲历亲为。再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无论是工人、农民、机关干部，家家户户半饥半饱，难见荤腥。屠老板家却是时常晚间红烧肉、白米饭，阵阵肉香惹得邻居十分的不自在。
还有一个说法是县上少数人才知道的，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时，军代表曾按屠老板交代材料，专门派人去找到已在北京卫戍区任职的一位高干，了解屠老板当年与黄三师往来的一些情况。据说这位高干言之凿凿的证明：屠老板在日伪时期帮助新四军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他家的棺材铺当时实际上就是三师往来淮城的一个联络点，从未出过问题。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小县城，旧时的小人物，小商号店铺、作坊，凡人往事都早已烟消云散。曾打探过屠大爹爹，难得一旧时街坊老者谈起：屠大爹爹棺材店早已不存在，街道几次拓宽改造，家也早已搬去别处了，到是屠大爹爹高寿，活至八十多岁。子女们各自谋生，算下来也早已是退休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