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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研讨网站名誉主编陈亚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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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4 18:29: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山西研讨东方旅游文化网名誉主编陈亚珍小说


         8月18日,由山西省作协和中共晋中市委宣传部联合主办的陈亚珍小说《羊哭了 猪笑了 蚂蚁病了》作品研讨会在山西晋中举行。雷达、贺绍俊、张陵、吴义勤、杜学文、朱小如、李星、李建军、李国平、何向阳、雪漠等来自各地的作家、评论家30余人与会研讨。
  与会者认为,陈亚珍的小说《羊哭了 猪笑了 蚂蚁病了》讲述了一个女人死亡又“重现”人间的故事,她想找到自己的“死因”,然而新的生存方式却令她吃惊与陌生。在她深深的叹息中,一个村庄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跃然纸上。与会者认为,这是一部需要一边阅读一边思考的小说,作品读来深入人心,作家对人物的心理描写细致入微,对苦难的叙述让读者有撕心裂肺之感。作品以一个死而复活的灵魂不妥协的追忆与寻访,淋漓尽致地暴露了各种冲突中的种种人性,同时也试图为人类面临的永恒难题寻求解答,表现出了艺术的活力与独到的见解。(欣  闻)


作品介绍:
       长篇小说《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以女性视觉出发,借亡灵叙事激技法,讲述了叙事者:“我”死后二十年,灵魂重返人间,来寻找未曾获得的人间亲情,人世纲常,并以此来反思从抗战到新中国成立后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反思潜藏在人们心底的英雄膜拜、革命情结、男性权力、女性伦理等,如何改变和重塑了特殊年代的人们的情感和道德。
与会专家纷纷就作品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专家发言:

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在发言

        雷达:我本人接触陈亚珍的作品比较早,我看着她由质朴感人走向了丰富深刻,这个前进的轨迹太明显了。在我看来,陈亚珍是一个具有悲剧意识、悲悯情怀,对人的权利和尊严十分敏感的作家。她似乎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她能透过关爱和嬉笑,看到潜藏在背后的沉重和对人的漠视。《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这一部长篇小说的出版,我觉得使得陈亚珍的创作发生了质的飞跃,是一次厚积薄发,是摆脱了理念的控制,进入了深层的人物故事,带动地走向了深刻,是一次没有直接功利目的的自由书写。在写作的时候不是为了满足某个出版的要求,而是为了满足心灵的写作,甚至是一种灵魂的写作。我认为这本书的价值和内涵,恐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才能被我们认识清楚。


文艺报总编阎晶明发言
   阎晶明:首先《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这部作品保持了一个强大的小说性,小说品质是非常高的。前面雷达老师的观点和评价我基本全部赞同,但是有一点,打通这部小说的,我认为不是亡灵叙事,而是女性视角。



作家出版社主编张陵发言
张陵:首先我感到非常惭愧,因为昨天与亚珍谈起这本书,我问她,为什么不选择我们作家出版社?因为我去作家出版社也比较晚嘛。我感到非常的遗憾,作家出版社将如此优秀的作品丢掉了。

这本小说的历史观,是令我感到非常震动的。陈亚珍这部作品,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把思考点放在了一个小村庄,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大背景下,抓住一个细节来写。反映了普通民众,尤其是女性,为历史、革命所付出的代价。塑造女性形象非常成功。《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是近年来山西作家小说创作中一个很重要的收获。


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吴义勤发言

吴义勤:这部作品确实是这两年中国当代长篇小说非常重要的收获。前面几位评论家都说过亡灵叙事、女性视角,而我觉得这部作品是新历史主义和女权主义在传播层面之后,在艺术实践上取得的巨大成功。


李国平、董大中、蒋韵、李骏虎等专家在研讨会上

贺绍俊:读这本书,我感觉像是在读莫言一样,陈亚珍可以说是女版的莫言。但是《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这本书,又不像莫言一样痴迷于非理性,它多了一份女性的柔。陈亚珍是一位重视思想的女性作家。
在女性作家中,这是很不容易的。
何向阳: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是人性的一面镜子,用这句话来评价《羊》是恰如其分的。这部作品的突破点在于,打破了原先女性文学作品之中知识女性的形象,从农村女性形象入手,打破了女性文学之中的这一盲点。从文学史的意义来看,这部作品对于农村女性人格的形成和塑造上,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李星:
《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这部作品,将作者认识的真相,历史的真相,人性的真相,用被强势话语和主流话语遮蔽地声音讲述出来,这是非常可贵的。是一部有着真诚文学伦理的作品,有解构和肩负的意义。解构和肩负的是被宏大叙事和强势话语所遮蔽的一些东西。用女性的柔软来,对抗男权的强势话语。这是最能打动人的东西。

朱小如:小说所用的亡灵叙事,对我有非常大的触动。我一直在思考的是,这个亡灵为什么二十年不断地回到人世?为什么他的灵魂总是得不到安息?这是这部小说提供给我的思考的力量。一个有良知的读者,读这样的小说,面对那样的历史,我们不能不思考,我们的灵魂去何处安息。

李建军:一个优秀的作家,在写作上的内在逻辑线索是非常清晰的,他的价值理念,他面对历史的态度,他的人文情怀,一一贯彻的有一种稳定明晰的特点。陈亚珍能写出这样优秀的作品来,不是从天而降的,从她以往的作品中,已然隐藏着这样的萌芽。

李星、李建军、雪漠等专家在研讨会上

蒋韵:
读《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对我而言,像是在漫长黑夜中的绝望穿越,就像一个孤独的夜行者跋涉在茫茫的大戈壁上,一望无际的石头,一望无际的黑,一望无际冷酷的死寂。天地都被这黑笼盖,只有一颗泪滴似的星星悬挂在天边,它清醒而孤独的光明,有一种牺牲的悲壮。我想,那是作者的眼睛。

李国平:这部作品还不能简单地归于魔幻现实主义,《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有点追求东方神秘主义色彩,有一些浪漫主义倾向,但它的主干,实际上上写实的,是沉重的现实主义叙事。

雪漠:这本书要是被很多的作家看到,估计会有不少作家是会惭愧的,这部作品超过了很多所谓的大作家、名家的水准。这部作品放在任何一部获奖作品面前,都不显得逊色。
陈亚珍简介
《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作者陈亚珍
陈亚珍山西昔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长篇纪实文学等7部著作,6部影视剧担任编剧。迄今发表中、短小说、散文、纪实文学约300万字,《十七条皱纹》获赵树理文学奖,《碎片儿》《神灯》获华北地区优秀图书一、二等奖,《唢呐魂》获全国戏曲电视剧“灵芝奖”二等奖,《苦情》《路情》等电视剧作品,均获得山西省、华北地区电视剧奖多次。散文获得省级以上奖多次。此部新作得到了读者和专家的热读热评,先后评为中国小说协会2012年排行榜上榜图书,被全国图书馆协会阅读推荐委员会推荐为好图书200本之一,以及全国各大晚报推荐10本图书活动中,在《重庆晚报》位居第7名。新作《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入选由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2012年度中国长篇小说。
(采写:武晓勤)


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
  
在人的世界里,不能做一个真正的人是何其悲哀?
                                          ——题记

                   引 言
   
亲爱的人类,我且告诉你们,我是来自异处的一颗灵魂,当我向你们诉说的时候,其实我早已死去。我的生命既非寿终也非正寝,是在不期中猝毙,那一刻,天空是红的,山川、树木、河流、空气、尘埃,都在我眼前盛开了一片殷红的花!死,对于草木之命似乎并不足惜。可我的死,却是让人间的谎言与阴谋再一次获得成功!你们一定想知道它的来轮去脉吧?但我却不能简略地告诉你们,否则我就不能讲出更有趣的故事了。
有人说,人活着就要好,死后才腐朽。那么我即是,活着的时候我想死,死去的时候我想活。所以,我又勇敢地复活了!
嘘——请不要虚惊骇怪,我沒有复仇之心,我回到人世间只不过想寻找我失却的身份……
炊烟升起的地方让我心动!
我重新回到人世间,是在一个秋日雨后的黄昏,乘着薄雾与轻风,变作一只鸟,翕动着自由的翅膀在空中飞翔,我飞得一定很高远也很坦然。我看到芸芸众生在为生计奔波,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不知为何种困境而犯愁,这种情态让我很快找回了人世间生存的记忆。我游离在一缕缕炊烟之间,重温人间烟火,人世间让我眷恋的不在于一草一木,一枯一荣,而在于构成一个人一生堪称命运的人和事件。无情的时光带走了岁月,却带不走刻骨铭心的往事。
我收敛住羽翅,款款地栖落在树枝上,鸟瞰着雨雾蒙蒙的画眉小城,泪水汇成一片汪洋……

第一部 天 问
  
西风吼叫着,把柴垛掀翻,把秸草带上天空,满世界都铺陈了草草末末,西风的叫声歇斯底里,它的破坏性质如同对人世有着刻骨的仇恨。屋顶上的瓦片像骨质疏松症“呱哒、呱哒”响得骇人,天呀,难道说,风是在磨砺自己的爪牙,以便更快更彻底地撕毁这个世界吗?
  
第 一 章
 -

月黑风高的时候,我变成了生前的我自己,到小河那边洗了把脸,借着月光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一切的人都已睡去,我才开始到我一生都不曾确定的“家”里去探望。四周一片漆黑,一只猫从我脚下匆匆路过,黄灿灿的眼睛异样地看了我一眼,我被吓了一跳!夜静得如同死去一般,这只猫不在家里守职却跑出来夜游,想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企图,不然它神色诡异是为什么?莫非它会告诉世人我的行踪?
送走了夜猫,我化作一缕轻烟潜入了父亲的卧室,随着气息的引导我来到爹的床前,月光从一片云里钻出来,穿过窗子照在爹和侉娘的脸上,我热切地将目光投注于爹。我看到爹安详的脸,古铜色的面容上,皱纹深得如刀刻斧凿一般,头发如同下了一层白绒绒的霜。看上去有那么一些仙风道骨的味道。爹爹的鼾声如同他打仗时的炮声轰隆不止,东边落下西边响起,整个屋内都在滚荡着他的鼾声,即便睡眠也在展示他的力量……
我的眼圈红了!爹爹啊爹爹,惠儿回来了,你还记得你有一个死去的女儿吗?你曾知道我等待了整整一生,渴望爹握过枪、当过英雄的手抚摸一下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肩胛吗?可是我终其一生都没有完成这个夙愿!活着,负重的心从不曾有一日轻松,虽然为人一世,倒不如一只狗一头猪自在。总是低着头匆匆奔波在田间与简陋的家中。有时候呆坐在炕沿边上,望着窗外足不出户,想一些永远也想不透彻的心事……可这时候总少不了男人飞来的一记耳光,并夹带着破口大骂:
没祖鬼,瓷呆着死羊似的眼想找死呀?
是的爹爹,“没祖鬼”是我在人世间最明确的标志,人有祖,树有根,可我至死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祖”是谁,为这个心结我死不瞑目,因此我不顾人间与地府的一切律条,重返阳间寻找我的身份,寻找我未圆的梦……爹爹啊!借你的余生,清算一下我们父女的情债吧,请你睁开眼睛听我说好吗?
可爹如一头熟睡的老猪哼哼呀呀,只是不睁眼。我看着看着泪水就涌上来,泪珠儿滴在爹的面颊上,滚出了一条惆怅的河。爹动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我将我的脸贴在爹的胸膛上,我听到了爹心脏的跳动,我感受到爹肉体的温情,往事如翻江倒海地滚滚而来,我喊了一声爹便泪雨滂沱了……爹突然咳嗽起来,咳嗽得很猛很烈……侉娘睁开眼睛,惊异地半坐起来,白刺刺的身体如老蔫了的萝卜,从松软的被子里脱颖而出,她如家中的捍卫者,抚摸着爹爹的胸,说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咳嗽起来?就像是鬼拿一样,一惊一乍的。爹说我看到惠儿了,我听到惠儿在跟我说话……
侉娘就四处打量着屋内,说胡扯,她早就死了你怎能看到她,是做梦吧?
爹说她站在地下看我呢,眼里有泪,她哭什么呢?又受谁的委屈了?
由于爹说得逼真,侉娘就有些惊诧,顺着爹的指引将目光移过来,我打了个寒战身体迅速变小,变成了苍蝇那么一丁点的小人儿,叽溜一下躲在床下。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她要看到我就一定不让我和爹交心了。可侉娘好像挖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一样。她呸呸地唾了三口唾沫咒道:死鬼,你来做什么,活着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死了你也不让人清静,滚!再回来作乱我乱刀砍死你!
我破涕为笑了,心想,我早就是死人了,还在乎你用乱刀砍吗?不劳您大驾了我的侉娘。然后我就看见她挥舞着笤帚在空中乱打。灰鬼,自从你走后你爹的心就没一天安稳,说吧,是谁招你惹你了,有本事你给我站出来说!
我不站出来,我怎么可以把自己交给她呢?我要找的人是爹。
爹爹一脸茫然。
我看到侉娘从枕头下摸出一包朱砂。我知道这是人世间通常用来驱邪打鬼的有效办法。无奈,我只好变成一缕细风从门的空隙处伤心而去……
  
  
红日当空,我变成了一个影子,重重叠叠地拉长变短,我尽量使自己美丽一点,调整好自己的站姿,我看到爹一个人拄着拐杖蹒跚着走来,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喊着爹迎上去,我说爹,我等你好几天了,你看看我是谁?爹抬起眼帘看看我面无表情,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说我是胜惠呀爹,我是你的第一个女儿!爹说我不知道胜惠是谁。我怔住了!我说你怎能不知道胜惠是谁呢?你忘了,日本鬼子侵华时,你把我撂在俺娘的肚子里扛枪打日本去了,我出生后俺奶奶说抗日胜利了就好了,然后,奶奶就给我起名叫胜惠。夜里你不是还看见我了吗?那确实是我呀爹。
爹想了想说,就算我曾经有这么个女儿,可她二十年前已经死了。我说二十年前肉体是死了,可我的灵魂没有死呀。爹说我从不认为人死了还有灵魂,要是有灵魂,我那些阵亡的老战友都会来见我的,可我从没见谁来过,你骗谁?我说你是我爹,我为甚要骗你?爹说难道这世上的骗局还少吗?就算你的灵魂没有死,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说寻根问祖!我活着是个没“祖”的人,死去还要让我当个没“祖”的鬼?爹说你没“祖”能怪我吗?我说不怪你怪谁?难道当初不是你一时性起把我撂在俺娘肚里的?这账你能赖得掉?爹说这账我赖不赖,你娘心里清楚,你活着我给了你父女的名义,死去你还找什么后账。我说我活着你把我当女儿看了吗?你当了吗你当了吗?对不起,我感情太激烈了,我向您道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爹说你不用道歉,就是黄河说成旱滩,你也已经不是我女儿了!
我说爹你听我说。
爹说我不听!
爹!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怎活你没管过,我怎死的你也不管吗?就算你不是我爹,可你还曾经是县长哩!你一直说要把普天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受苦人解救出来,普天下的人不包括我吗?梨花庄那么多孤儿你都管,我出了问题你咋不管?
爹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很慌张!我紧赶几步也于事无补。我失望了,原来爹还是不要我。难道我的人生错案永远得不到平反吗?我知道人世间不断地有人犯错误,不断地有人给予他们平反,可我的“错误”为甚就得不到明确判断呢?我有错吗?一个人被遗弃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错误吗?我愣荡荡地站着,好像是一个历史上布满污点的人,心事满腹地徘徊在人世的边缘要求得到人生答案。可有谁能帮助我找出最终结果呢?
  
  
我依偎着木棉的枝条,缓缓地将自己展开,化作一朵红色的木棉花,如血!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将要出现的一次热烈的拥抱,手足相逢该是人世最快乐的事。我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动。我按捺住激动,稍稍沉静了一点才睁开眼睛,云在头顶上飘,风微微地吹着木棉,发出轻盈的沙沙声,我“嘘”的一声止住风的喧嚣,从树枝上跳到一幢办公大楼的窗台上。隔着窗户,我看到大妹胜平正伏案阅读案卷,看上去她很疲惫,她的目光如同两束阳光在字里行间穿行,企图发现和通透其中的一切秘密。她的大拇指按住太阳穴不停地揉搓。显然思考过多,产生脑系疲劳。大妹耸耸肩膀,显得十分的劳困,她一定希望有人帮助她轻松一下,我作为大姐,责无旁贷地走进去为她按摩。大妹吓了一跳!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惊讶,她说你是谁?你是怎进来的,你要干啥?我说,我是你大姐,我看你劳困得厉害,我帮你揉揉背。她一边享用着我的帮助一边说,你怎么可能是我大姐呢?我说我怎么不可能呢?我是胜惠,我出生的时候爹扛枪打日本去了,奶奶说,胜利了就好了,胜利了爹就回来了,我的名字就起了个胜惠。你是抗美援朝胜利后生的,那时候已经和平了,所以你的名字就叫胜平,二妹叫胜珍,珍惜胜利成果的意思,小弟叫胜辉,胜利了国家就会灿烂辉煌……
我们家的历史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停住动作有些不悦,我说你到底听没听清我的话?我是你大姐胜惠,我当然清楚。大妹说别在这儿荒唐,就算我有一个叫胜惠的姐姐,她二十年前就死掉了。
可我的灵魂没有死呀,我的灵魂在给你说话,真的!
大妹说你给我少来这一套,有事说事,我忙着呢!很多人用金钱都买不通我,你用几句好听话就买通我了?你是不是犯事了,想让我给你作些手脚?我告诉你,别人可能行,我这里绝对不行!
我笑了,我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已经是灵魂了,我只想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大妹说既然是心里话,干么不好好放在心里说给别人听呢?这年月谁还说心里话呀?我吃惊地望着大妹,难道这年月的人已经不说心里话了?人难道没有心了吗?你们整天价敢情说的都是假话?哦,听说阳间每一天都在“打假”,假话打不打呀?
大妹说有些话不要追根究底,我的忠告应该对你的生存没有坏处。
我说不,我还是想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大妹说我没有功夫听你罗嗦!
大妹……
别叫我大妹,我不习惯别人给我套近乎!
大妹……
我马上要开庭审理案件,你有没有完?
大妹,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法官,你为人民公正地判决了很多大案要案,这点你像爹。可是,你难道就不能为我的人生错案做一个公正的裁决吗?尽管我已经死了,可我死不瞑目呀!阴谋和圈套陷害了我,可你们谁都不相信我。你们的怀疑囚禁了我整整一生,你们从来都没有内疚过吗?
大妹说既然死了,那就一切都死掉好了,死了死了,死去就了了。
我说大妹,你听我说,我死去的时候,我看到你和弟妹们都去为我奔丧……
大妹说那你还有甚不瞑目的呢?
我说正是因为我受了姐妹们意外的厚爱我才开始对人世有了眷恋,我才想重活一次,把我一肚子的实话对你们说……
实话就留给你,温暖自己好了,我忙。
大妹……
好啦!大妹厉声道。一扭头,夹着公文包扬长而去……
我的心房“哗啦”一声坍塌了!心中的粉粉末末飞扬出来。灵魂原来是这么样的难以面世,人们怎可以无视一颗真诚的灵魂,宁愿与一俱虚假的形体对话呢?我如生前一样自卑起来。我坐到花池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我的身影轻捷地飘在弟弟面前的时候,他正把自己扇面一样大的手伸给一个瞎眼老者,老者忽闪着松弛的眼皮好像一个通透一切宇宙奥秘的神仙,热门热路地抚摸着弟弟的手纹。说如果这道手纹通上去,你就可能发大财。小弟说要通不上去呢?老者说那只能解决温饱问题,还得沾你父母的光。但有坐吃山空的征兆。弟弟的脸倏然暗淡下来,说再没别的办法了吗?您再摸摸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老者摇摇头说,唉!人的命,天注定啊。
弟弟如一摊烂泥失神地瘫软在路边,默不作声了。
我如一缕阳光轻轻地倚在弟弟身边,我说弟弟你看我是谁?弟弟头也不抬,说我管不了你是谁!我说我是你大姐胜惠。小弟说什么大姐二姐,有钱吗?拿来。我说钱就这么重要吗?小弟火了,说你是喝空气活的?钱当然重要,没有钱,老婆不让我上床,儿子不叫我爹;没有钱,亲朋好友,哥们弟兄看不起我。钱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你懂吗?我说我不懂,你们男人除去懂得金钱的用处,还懂甚?小弟说懂甚?哼哼,我要有了钱,他妈的天下的床我睡个遍,地上的美女一个都不能放过,一个黄脸老婆算个球!一个瘪儿子算个鸟,我让天下的人全是我孙子!
我说小弟呀小弟,金钱可以买通整个世界,可金钱能打动人的心灵吗?小弟说别来烦我,我要钱!知趣点给我走开!
小弟瞪着红血血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叫喊,好像我的叩问强奸了他的意志,他像要甩掉粘在他身上的感情“受孕套”一样,厌恶地甩开我。气喘嘘嘘地躲在一边,好像与我形同路人。我说小弟,在你心里除去钱甚都没有吗?小弟说一个人连钱都没有还能有甚?我说那我问你,我死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打那男人了?他说我打了!我说你为甚要打他?小弟说废话,他对你不好呀。我说他对我不好你就要打他吗?小弟说当然,我是娘舅,在丧礼上我是最高法官。我他妈,没钱、没势、没尊严,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讨得一点威严。说我不打他打谁?哦嗬,感谢天下还给我留了这么点风尚呢。
这么说姐姐给了你这么一个施展威力的机会?弟弟神往地点点头,这得感谢你的死。我说你还有两个姐姐,你是不是一直盼她们死了好给你提供这个机会?废话,她们死了这机会不是我的难道会是你的,我凭甚盼她们死呀,我要有困难还需要她们援助呢!比你哩,穷得就像一堵危墙,没等靠,哗啦一声就塌了。就这我也替你教训了那小子,怎么,你还不满意呀?
你知道他为甚对我不好吗?
那我不知道,他对你不好,我就替你打他,我履行了娘舅的职责就对得起你了,别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弟弟,他对我不好不是因为我穷,是因为我没有祖宗,没有爱,我是个被家族遗弃了的可怜虫。我要的不是形式,我要的是爱与亲情!你打他我以为你在给我做主。
你烦不烦,爱值多少钱,亲情算老几?你死都死了还算这笔账,你觉得有意思吗?有钱放下,给我走人!
我喊了声小弟,小弟不理我,自顾自从腰间摘下钥匙链,拨开小刀,尖利的刀刃刺向通往发财的手纹里缓缓地通上去,如同耕地的犁铧翻开土地播下了发财的种子一样,血从手掌间滴滴答答极其壮烈地淌下来……我心一惊!喊了一声:小弟!弟弟却哈哈大笑着跳起来,摇晃着他奇长无比的瘦脑袋,擎起血淋淋的手喊:我要发财啦!我可以发财了……
喊声惊动了城街上的人,数不清的目光像层层蛛丝牵住了小弟,每一个人发财的敏感度像灼烧的皮肤,企图获得发财之奥妙的疯狂无以复加!我看到很多人围住小弟问长问短,一张张满怀希望的脸闪闪发光,后来我又看到一双双渴望发财的手伸向瞎眼老人,然后是一双双血迹斑斑的手,打破了小城的宁静,狂喊着发财而四处奔跑……

第 二 章
  一
  
日头平西的时候,我与斜阳溶为一体,秋日无风无雨时整个山庄显得异常慵懒和颓废。秋天的树木仿佛被一个油画高手用彩色画笔涂抹了一遍,那些虚浮的东西被斜阳整个地淹没和收容。梨花庄静悄悄的如同寂寥的空穴,没有鸡的鸣叫,没有狗的行走。只有远山上放牧的老人,偶尔迟缓地吆喝一声他的羊群,声音在山谷里空幻而遥远地弥散开来……星星点点的白,飘浮在黛绿色的山间,算是梨花庄的一点动静。
梨花庄依附在天边的一座大山中,属于太行山的一脉筋骨,从上而下是一条龙姿。村庄的建筑散布在龙头、龙肚、龙尾之中,从西头至东头用步子丈量要花费半个时辰。据说在上古时代,这里荒无人烟,只有满沟谷的杜梨树,当时,远方有一家员外姓仇,生两子,大儿子仇崇良勤劳善良,二儿子仇崇善是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十七岁时把祖上积蓄的全部家当输光,员外被气死了。仇崇良一气之下和兄弟分道扬镳。远途跋涉,寻找立脚之地。一夜走累,栖身在一家财主的过道地,夜半时分,他听到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明晚鸡叫头遍,我咳嗽三声为号,你在墙外等候,我先把财宝扔出去,然后你接应我,咱们远走高飞。
仇崇良听到此番谈话,觉得新鲜,决定看个究竟。谁知等到约定时间,女人咳嗽三声,男人没有如期到场,仇崇良心机一动,接应了女人的暗号,女人把财宝扔出,从高墙上爬出来,被仇崇良接住,然后拿起财宝,背起女人一气跑了不知多少路,天明时歇脚在一颗杜梨树下,女人这才大惊失色地发现,接应她的男人不是自己的心上人。于是哭天抢地,无论仇崇良怎样复述当时的情景,女人就是不依。后来女人提出要去“方便”。仇崇良疏忽了女人的心机,没想到女人用一条红裤带吊死在杜梨树上……
仇崇良悔不当初,觉得葬送了一条命,不是好兆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钱吧人死了,他只好决定偿命。这里到处是杜梨树,上吊是最好的方法,于是他挽好绳套刚把脖子套上去,绳套断了,他就又挽好继续他偿命的计划,却不料想绳套又断了。这么几个回合下来,绳子已断得不足以送他的命了。他说,绳子不能成全我,那就撞石吧。他刚要行动,石头被狂风刮走了。仇崇良困惑不已,坐了半天困意就来了,刚合住眼,一个仙风道骨的白发妇人出现在他眼前。说没有人逼你去死,你却一定要死,活着不好吗?
他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人间律法,我不严惩自己,天也诛我,地也灭我哩。老妇人说,看来你是个从良之人,并无害人之心,天不会诛你,地也不能灭你,你就在这里开荒种地,生殖繁衍吧。老妇人的话音刚落,仇怀良就醒了。醒来之后,女人上吊的那颗杜梨树竟开了一树梨花。仇崇良感到奇怪,觉得女人非同一般。凭空得了女人的金银财宝,还有人在梦中点化。莫非是上苍的恩赐?为纪念女人的恩情,决定就此落脚。并取名梨花庄。
他修筑的第一眼窑洞就修在龙肚上,次年满沟谷的杜梨树都长成了梨树,结出的果品细脆甘甜,一包水气。仇崇良把果品卖出去换回粮米,然后在山外娶一女,生四子,四子又生出三十八个男女。仇崇良五世同堂,寿终时九十九岁。之前筑起一座祠堂,始祖就叫梨花女。他把梨花女当做上苍赐给梨花庄的财富与穴脉,自己始终居二。随着时间的推移,梨花庄的人丁支脉像鱼网一样撒开,贫富渐次地经纬分明。耕地面积日益扩大,以至把鹦鹉庄的一部分荒地归为己有,变成了上好的良田。外来求生的杂姓户也来安居落窝。为了繁衍生殖,梨花庄的人历来不欺生。
自古,梨花庄的女人吃苦耐劳,性子刚烈。男人勇敢明达,拥有侠肝义胆。在始祖仇崇良建村以来,仇家最值得骄傲的是繁殖旺盛,子孙成群。因此,有人不算贫,无人贫到头的俗语一直流传至今。对女人的检阅是: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备二鞍。对男人的检阅是:好男不射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生存资源就是一沟谷的雪花梨。梨花庄的梨是极品,历朝历代都是献给皇宫的贡品,因此也就成了方圆的特产。梨花庄曾立了一条规则,只许种植,不许砍伐。种活一棵树,就要像人命一样去保护。村规上记载:梨树是梨花庄的“道体”,“道体”一被破坏,梨花庄的穴脉就完了。梨树是梨花庄的象征。谁砍伐了梨木,族里当下断水断粮,没收耕地,逐出梨花庄。因此,梨花庄是一片绿洲!
梨花庄的梨树初始是一条刚烈的生命变成的,是生命就有灵魂。虽然当初她不忠主,但她忠于情。因此,仇崇良对忠情者一向尊之。梨花庄人也因此世代在有情与无情中牵扯不清。于是,世代在不同境遇中,演绎着不同的悲情故事。
对于山脉,人们说,龙头出将,龙肚聚宝,龙尾以刨食为生。据说梨花庄,元朝时期出过一个武将,清朝时期出过一个武将,将虽不大,但都在朝廷有封号。但已无从考证,只是传说而已。到了“共和”时期,梨花庄出了一个上尉军衔,是彭德怀将军在朝鲜战场上亲自授予的,人们也说是个武将。这个武将就是我爹仇二狗。我们家恰恰也住在龙头上。“文革”期间,梨树以封、资、修砍掉,村里的男丁就果真再没有出过一官半职。人们说应了古训,地气坏了,刚脉断了……
  
  
站在村头,极目望去,四面都是山,山上已无树,只有无数荒芜的坟丘。沟谷里的梨树依稀可见,尚存无几。只是龙肚地带设有一个汞矿,看上去山体像被拦腰劈了一半,如同黑色的伤疤,采矿者蚂蚁般地蠕动着。这是我看到的新事物,汞矿不时出现炮声,把奇静的梨花庄震得地动山摇,继而听到山体粉身粹骨的坍塌,之后复归于静。
我僵硬地站在村边久久地发呆。“望夫坟”与“望子坟”曾是梨花庄的一道骄傲的风景,从前山外的人不断前来扫墓,还要放上鲜花。没有鲜花,野花也要采一把表示敬意。可如今被荒草所覆盖,看上去已无人问津了。庄里很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莫不是也去找仙人指点命运去了?空茫茫的梨花庄让我陌生……
我顺着颓墙断壁的村街,沿路来到那孔破旧的窑洞前,窗户上塞着破布,烂纸,我扒开影响我视线的障碍物朝屋内望去,屋里的光线很差,我看到娘坐在土炕上两眼呆滞,形如枯槁,如同自筑的坟墓将自己囚禁在其中。屋里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是油画师们最想捕捉的那种破败和古旧的场景。
娘缓慢地纳着鞋底,晦暗的屋内只听到“哧啦、哧啦”的纳底声。我不禁有些心酸,娘一生扶养了那么多孩子,现如今无人问津了吗?我泪流满面了……
死鬼,哭天抹泪给谁看?屋内传出了娘的骂声。我吓了一跳!我说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娘说怎不知道,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寻根问祖去了,没人理睬你是不是?你活着是个窝囊废,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我说娘,你为甚这样恨我呢?
娘说世界就是仇恨的世界,怎是我恨你。难道我想爱,世界就让我好好地爱吗?
可是娘,你让我生没有祖,死没有根呀娘,你让我一生渡不出苦海……
呸!你这没良心的灰鬼,你这缺心少肺的东西,你给我滚!你渡不出苦海是你没祖吗?你整整一生受得都是祖宗的害!去呀,你去找你的祖算账呀!我孤老婆子过去还有身子为你的小命挡风遮雨,眼下给不了你甚。
我说娘,我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我到底……
你给我滚!
我泣不成声了,曾经向往的爱与亲情如同一片浮云在我眼前飘散……
旧街上出现了几个人,看上去并不快乐,双手习惯性地插在袖口里耸着肩膀,好像十分的慌恐,在勉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悲愁,眼睛瓷瓷着,行动是迟缓的,我预感到庄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庄里不会如此荒凉。
我望着歪歪扭扭的窗儿、门儿,簇拥出几家脏兮兮的店儿、铺儿。那种静态,让往事以奇异的色彩,带动了我的记忆——
  
  
鹅卵石铺就的乡间小路,已磨砺出了洞察一切的光亮,这让我看到它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它承载了数百年的沧海桑田,却依然静悄悄地躺着,它的不凡之处就在于它记载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却永不破秘。它就横陈在我出生的那孔窑洞前。窑洞因年久失修像一个衣衫不整穿透生死的哲人。人们都管它叫“长生土屋”。长生土屋的来历其实与我的出生有关,娘把我生下来的时候正是日军侵华最为疯狂的阶段。
据说娘在怀孕其间,发现小屋里经常有一条小花蛇从容自如地出没,蛇体的花纹鲜艳得如同绣花高手用五色丝线绣成的彩色花带,娘开始误以为是凭空出现了意外收获,满怀欣喜地用手一抓,蛇身敏捷地蜷缩起来自卫,娘触了蛇体之后,凉浸浸的手感吓得吱吱尖叫,小花蛇在娘的尖叫中隐身不见了。恐惧留在了土屋侵袭着娘的心情。忽一日小花蛇又出现,娘就抱住十七岁的三叔“哇哇”大叫,非要三叔把蛇打掉。娘对三叔说,我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你要是不把蛇打掉,晚上你就来陪我睡……
三叔自幼腼腆,因为怕抓壮丁,一直男扮女装,白净的小嫩脸,脑后扎着两根小辫甩来甩去,穿着大姑替下来的花衣服就完全像个小姑娘。小便时奶奶要他蹲下尿,不许露出男人的器具,久而久之,别人也就顺着这种精湛的技术处理常把他当成女孩看。三叔虽然最忌讳这一看法,可时世又逼迫他装熊,不然被抓走当壮丁,九死不得一生又如何是好呢?因此他一听娘的话,脸就成了一张红纸。说你是娘给俺二哥娶来的,咋能让我陪你睡觉?娘就哧地笑了,说你是娘们,又不是汉子。三叔就恼了,说你才是娘们呢。他赌气不理娘,晚上不再打柴给娘烧炕。娘说,你要是汉子就给嫂子把那条蛇干掉。三叔当然想找机会展示一下男子汉的力量,可他并不比娘的胆子大多少,一见蛇出来探测世情,脸色倏然白成了一张纸,大叫着飞快地跑掉了。后来爷爷企图下手除掉,可爷爷观察了几次下不了手,因为他发现小花蛇对人并没有任何侵略行为。它自顾自地出入,旁若无人,若有人咳嗽一声它就知趣地隐去了。而且这个小屋存放粮食从不变质,比一般房子清凉得多。爷爷觉得与小花蛇有关。爷爷叹息一声,说也是一条命呢,如今东洋鬼子打得鸡犬不宁,蛇也居无宁日,怎么着也是咱乡土里的血肉。爷爷的善行好像与蛇心有灵犀,每次出来,娘咳嗽一声它就走了。
可是这一天,小花蛇出来两眼发红,直直地盯住娘,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对娘说,娘咳嗽无效就企图吓唬它,说回去,不回去我下手打你了啊。它不仅不走,还翘翘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对着娘吐着血红的信子,再后来是一付歇斯底里的样子。一只瘦鸡“咕”地跳了一下匆匆逃遁。娘全身的汗毛纷纷直立!娘后退一步蛇就往前跟一截,娘连连后退,蛇就连连逼近。蛇一步步地逼着娘往外退。娘说我们一家老小可没慢待你,我们老爷子说好的,你不伤俺,俺也不伤你,你要守信,你就别这样吓俺,你要伤着俺,俺真叫人打了你啊。娘唠叨着给自己壮胆,可是这次蛇不听娘的话,血红的眼睛如同射精一样可怕。甚至一蹦三尺高。娘就大喊大叫着跑出村外,一家人不知就里,跟着娘就跑。奶奶在后面提醒着:小心胎儿。娘的名字叫兰菊,说你男人上了战场,他可就这一根苗儿呀!
娘管不了胎儿只管往前跑,我在肚子里颠得头晕脑胀,我开始武力行动,拳脚并用。娘不管,娘只管疯了一样地跑。娘不敢回头,山路崎岖,娘如一只载负的蚂蚁跌跌撞撞跑到后山时跑不动了,瘫坐在地下上气不接下气,四处看看小花蛇并没有跟来,娘才松了口气拍拍肚皮对我说,讨债鬼,折腾啥呀折腾,想让小青蛇毒死我呀?我听到骂声就再也不敢折腾娘了。等到家人随同而来的时候,问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娘依然哆嗦着说不上话来,就在这时村里有人喊:
鬼子进村了,快跑啊!恐惧如一口黑锅,“哐当”一下扣在梨花庄的上空,全家人慌了手脚。粮食没有间壁起来,牲口也没赶出来……奶奶说,人出来就好了,还贪啥粮呢?顺着奶奶的思维我们只管逃命。
可是村里能跑出来的人没有几个,鬼子进村赶走了一群羊,抓走几只鸡,强奸了村里的姑娘和媳妇,打死了十三个硬拚硬杀的男人……等到我们回到庄里,血腥的场面让我们一一应应都不知所措了,倒在地下的人,从体内流出来的血波,飘绸般地哆嗦着。一个小孩竟被劈成两半挂在树杈上,娘被强奸,爹被处死,看得出一家人是经过搏斗一一死于非命……
只有我们一家人得以幸免。
如此这么几次,爷爷突然鸿蒙初开,意识到家里有了精灵,而精灵的显身必是花蛇无疑!于是爷爷设了供台,早烧香晚念经几乎成了爷爷一天的重要事项。在这个时候,除去爹在外生死未卜,家庭里的全部成员毫发未损,而且一切动向都取决于花蛇出没的情绪报告。这天夜里,娘红一声黑一声地叫喊。奶奶知道这是动了胎气,七个月生产,不足月的小命儿生死未卜。慌张中,小花蛇又出现了,而且显出凶相。全家人心一沉,知道有险。可娘这一天已经不能听从它的指令了,娘在炕上疼得打滚。我在肚子里急不可耐。奶奶急中生智找人写了“月房”二字,在门窗上捆了一条迎风招展的红布条,表示了月房的真实性。奶奶担心娘是头胎,怕生产有困难。据说我可没怎么为难娘,时世也不允许我慢条斯理地摆谱。就在我哗然而出的时候,蛇倏然消失了,消失得快如一道闪儿。
杂沓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压过来。鸡在半空中嘎嘎地叫,飞东飞西无处落脚。狗的叫声连成一片。不知谁家的驴呜哇呜哇叫啸不止,声音在空域里弥散开来,异常悚然!鬼子进村了,能跑的全跑了,不能跑的拥进了娘的月房里,屋里挤了一百六十多个人,一屋子的人屏声静气。就听鬼子稀里哗啦跑进来,嘴里喊着“杀了杀了的有”!接着枪托子嗵嗵哐哐地捣着破旧的小门,小门被摧残得歪歪扭扭,就像将死的病人嗓门里动了痰气一样,呼塌塌呼塌塌眼看着坚持不住了,屋里的人用身子紧紧地顶住门,能坚持一会儿算一会儿。可谁也憋不住放屁,打嗝,更有人吓得尿液从裤裆里流出来。就在这时,天胜哥不知因何“哇”的一声哭了……
只听鬼子在窗外喊:统统地出来,共匪的干活,杀了杀了的有!
喜鹊娘慌乱地拽下头巾塞住了天胜哥的嘴,天胜哥的脸就顿时憋成了紫青色。天胜哥暴露了实情,满屋里的恐惧就如黑色的气流在惊颤颤地波动!所有的目光都惊惧地盯住天胜哥,恨不得把他立即掐死保住大家的命。可天胜娘不允许人们用这种目光看她的儿子,更不允许喜鹊娘如此无情地捂住天胜的嘴,她知道这样捂下去,天胜将会一命呜呼。可是,一条小命和一百六十条命是什么样的比例?目光与目光就叮叮咣咣交战起来。天胜哥两眼翻白,大有窒息的可能,天胜娘以母亲的本能开始了“护子战斗”,只见她使劲揪住喜鹊娘的头发让她放开天胜,可喜鹊娘意志如铁!俩人在无声中肉搏,喜鹊娘的头发被揪下一撮,天胜娘的脸被抓出了五条血痕。两个女人的眼里都淌着泪水,就像上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就在这时,疲惫的娘就使劲地拍我的屁股要我哭,向鬼子表示月房的特征,我就当机立断地哭出来给日本人听。就听一个中国人说:“太君,月房的免进,遭血灾大大地不好!
门就稀啦着不再响了。只听说:给我统统地烧了烧了的!
接着浓烟滚滚,火光四起,毛驴在圈里愤怒地蹦跳,仰头长啸。一时间整个梨花庄汇成了一片火海,人们在屋里呜呜哇哇地哭了,所有的人都没有打算继续活着出去。然而火势蔓延了全村独独没有烧掉我出生的这孔破窑,我的出生救了村里一百多个妇孺,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偶然的幸运,还是冥冥中上苍的眷顾。总之,人们对这孔老屋充满了崇敬,为了它卓著的功劳,起名叫“长生土屋”。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小花蛇就消失了。这种突兀出现的状况,全家人作了时间不短的思考和全方位的探讨。那一年恰好是蛇年,我属蛇,如果正常的出世我该属马。奶奶说,本该属马的人抢荒拾忙来到世上属了蛇……声音放慢时,眼神里灵光一闪,奶奶面部表情出现了大面积的惊诧。
娘说怎了?奶奶摇摇头说不怎。聪明的娘突口而出:莫非是花蛇转世?
奶奶立即捂住娘的嘴说,天机不可泄漏!然后奶奶自言道:可惜是条冬眠的蛇。
家人虽然心照不宣,但基本认可我是花蛇转世这种推理,否则那条美伦美奂,通晓世情的小花蛇哪里去了呢?再后来每当我哭闹不停,庄里也就必会出现凶险。这样的状况出现过几次后。家人的推理就渐次地显出了真理性。庄里人也说我是花蛇投胎。于是大家一致信以为真,我的神秘也便与日俱增。
每天早晚,村里各家各户必有人来“长生土屋”探信。若我安静,就皆大欢喜,若要哭闹,人们就惊慌失措准备出逃。渐渐地我被村人神化了。我成了村里人生死祸福的占卜师。带着神秘色彩的我,在一天天的成长中,享受着不应有的待遇。娘抱着我从村街上走过,人人都会逗我玩,手头若有现成的吃食没有人会在我身上吝啬的,若没有多余的吃食,从自家孩娃手里夺下来也先紧着我。娘完全因我的存在而自豪,我是一个小孩吗?其实他们都把我当神来看,因为我的“喜怒”性命攸关呢!
这年盛夏的一天,我终于失职了。许是在人间沾染了凡俗之气,把仙骨灵气滤去,自顾贪玩忘记了军机大事。鬼子大扫荡,包围了梨花庄,把一村人围在了河底湾,原因仍是爹的余患未消,自从爹失踪后,听说鬼子的营地不断出现偷袭。鬼子找不到线索,只好拿梨花庄开刀问斩。
据说爹未出行之前是村里的维持会长,明着是替鬼子办事,暗着为抗日组织通风报讯。爹扮演的角色一直很成功,为村里避免了很多损失。可是有一天鬼子进村要粮,爹要基干民兵埋伏在周围,把所有的粮草都间壁起来,命令村人撤离村庄。
鬼子进村一看无人,粮食颗粒没有。就“啪啪”给了爹两耳光。说:八路的干活,杀了杀了的有,你的暴露了军情,通了匪的干活。爹捂着火辣辣的脸装傻充愣,说太君,我的不是八路,匪是什么的干活?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村人朝山后撤离,我留不住他们,问他们粮食的干活都到哪里去了,结果让村人揍了我一顿,太君的看,我的腿都被他们打出血了。爹将裤子提起来,露出了自己用飞棱石故意噌破的皮对鬼子诉苦。鬼子看后信以为真,说你的带路,把他们找回来交粮。爹说太君的别着急,我的,到厕所方便一下。爹两腿挟着裤裆显出十万火急的样子。太君不耐烦地一挥手表示同意。爹一路跑一路将胳膊堵在嘴边故意“放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响屁”让太君听,表示他上厕所的紧迫性。太君听到响屁连天捂住鼻子哇啦哇啦地骂。说中国人劣等民族的干活……
其实爹之所以无所顾忌地弄一些响屁出来,是借上厕所为由,跑进柴棚里,拿了准备好的鞭炮和水桶做为一种战斗的武器交给了一个预先留下的拐腿男人。嘱咐了战略战术之后,爹泰然自若地领着太君进山。
这一刻,风儿不吹,鸟儿不叫,蓝天上不带一丝儿云烟,只有春姑姑在树上“咕咕”地叫,显得异常风和日暖。鬼子警觉地左看看右瞧瞧,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们不时调换爹的位置,一会儿让爹收尾,一会儿让爹打头,爹都欣然接受指派。一路上没发现可疑现象,鬼子放松警惕。为把中国人搞得服服贴贴地为他们服务正得意忘形。情况是,鬼子骑在马上,爹跟着他们小跑,这种颇具主仆的格局支撑着太君们的威严。爹的眼睛喷着烈火,牙吱吱嚓嚓地暗中发恨……行至一线天,身后响起了连天的“枪声”,竟是把鬼子吓得哭爹叫娘乱成了一团。爹在心里偷着乐。太君挥着刀揪住爹的衣领问是怎么回事?
爹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君的息怒,让我回去探探情况。好好的怎么有了枪声的干活?
太君把刀架在爹的脖子上,说你的对太君不忠,杀了杀了的。说着刀刃在爹的脖子上嵌进去已有血在潺潺地流出……爹说,太君的手下留情,如有八路,你们要朝西边的走,我把他们引到东边。太君皱皱眉头,说你的欺骗皇军的不好!爹说,是!不能欺骗皇军!一定好好地效劳,要有不忠,太君大大地杀头!爹用手在脖子上一砍!表示彻底的忠诚。鬼子于是放开爹,爹拔腿就跑。鬼子犹豫了一阵觉得爹可疑,怕上爹的当就走了相反的路。结果鬼子走到了绝处,无路可逃。
爹的预谋得逞!当鬼子走到绝壁处,基干民兵一起围攻,爹汇入了战斗的队伍里,伤亡了五十二个鬼子!这是梨花庄最大的一次胜利。可这次胜利给梨花山庄带来了更惨的遭遇。
爹暴露了身份已不能继续呆在庄里,就在当天凌晨,爹带了三十六个青壮年扛枪打日本去了。鬼子找不到爹的踪迹,认为梨花庄是“共匪”窝藏的据点,连续几年不断地进行袭击企图找出线索。
  
  
风静静地吹着,日头半红半暗,恐怖如一块黑布遮住了梨花庄的天空。庄里的孩男老小都被带到河底湾,狗们从各家院门探出头怔怔地站下观察事态,红了冠的公鸡蓄了一夜的精气决定找地释放却未能如愿,发现村庄里云灰灰的紧张气氛使它们羽毛顿然乍起,“嘎咕”叫了一声依次地惊下不动了。人们这时发现多时不见的混王夹在鬼子中间,眼睛像两束探照灯在人群中扫描,日头顿然如墨汁一样黑暗了。
混王是方圆几十里最坏的一个汉奸王,他睡过的闺女不能嫁人,村村都有他的床,比日本人都坏好几倍。他是挖“共匪”老窝的强手。人们在他目光的扫描下都不自觉地低下头,身体在相互的感染中都挤挤挨挨抖成了一片……
娘说,每到危险时刻我都会哭闹不止,可那一刻我却安静地望着天上飞过的小鸟傻傻地笑。庄里人从我的笑态中取得了启示,好像他们有活的希望。我笑了吗?我的笑果然会有某种象征意味吗?我的喜忧到底是上苍赋予的灵异呢,还是人们在绝望中的浪漫?鬼子要庄里人交出爹和他的同伙来。可庄里人确实已经交不出爹爹了。爹早几年就扛枪走了,只不过和爹一样的人不断出现,鬼子就把一切对抗的人加在爹头上。鬼子说交不出爹,就把全村人活埋,偿还五十二个皇军的命!
全村人就像拉进屠宰场的牛马,瞪着绝望的眼睛等死。
汉奸混王的目光直射过来盯着我和娘。娘预感到事情会有不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便将我转移给三叔,她用身体挡在我们前面,一缕头发含在娘的嘴里,但能感觉出娘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娘没有猜错,汉奸混王和鬼子耳语了一阵,鬼子就发出毛骨悚然的狂笑,这笑声让一村人莫名其妙。汉奸混王和鬼子一步步地逼向娘,鬼子用手抬起娘的下巴,仔细进行了观察,然后淫笑起来,说你的八路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交出来免你一死。
娘低下头不予以回答。鬼子再一次问:你的,说,八路到那里去了。娘说不知道!“啪!”鬼子为娘的态度回击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娘的脸立即翻起了五个红印子。娘发抖的身体反而强硬了,娘的目光如一头急眼了的母兽红血血地怒视着鬼子,鬼子为娘的态度又甩了一耳光,娘鼻孔里淌出了血,血点雨样地溅红了一世界……
如花似玉的大姑尖叫一声,便捂着耳朵蹲下了。奶奶发现了鬼子淫邪的目光,立即按住姑姑的头打,说你这傻鬼叫甚哩叫。姑姑就果然“傻了”,疯子一样地往嘴里塞土,间接还拧鼻涕,谁也想不到腼腆的姑姑竟傻得不知天东地西了,还不时冲着鬼子笑,此种笑法竟是把鬼子吓得一波三折。如此“恶劣”的行为使鬼子的目光转移了。奶奶把衣袋里用来染衣服的颜色撕开往姑姑的脸上抹,这种秘密行动迅速进行着,所有的姑娘媳妇藏在人群后面全部进行了技术处理。如此,谁都辨别不出梨花庄的姑娘媳妇是男是女。
爷爷点头哈腰地为娘求情,说太君的手下留情,她是女流之辈,咋会知道男人的事呢?太君一脚把爷爷踢出了丈把远,说把他捆起来给我打!抗属的干活!
混王命令几个汉奸捆爷爷,娘扑过去阻挡,说不准捆俺爹,俺男人惹了你们,你打死俺偿命好了……
汉奸就停下手,观察太君的意思。太君摸着下巴欣赏地盯住娘,点点头,噢,好样的。可眼睛却示意汉奸继续下手。娘就继续跟汉奸搏斗,青紫紫的叫喊声,把前面的沟谷,后面的岭梁惊震得东倒西歪!放开俺爹,欺负一个老人天理不容呀!
啪啪!娘脸上青怦红啪地响着耳光!嘴角,鼻孔淌着血红!但娘没有停止叫喊,娘一次又一次地被汉奸踢倒,娘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救爷爷,有一次娘被汉奸一脚踢中了眼睛,娘捂住眼睛蜷缩在地下起不来了。三叔抱着我,身体瑟瑟发抖,想去拉娘,可鬼子用枪堵住我们的自由。我哭喊着要娘,娘不答声。
汉奸自作主张地把爷爷吊在树上打。爷爷在半空中啊啊地叫,身体一抽一抽的,几分钟就歪了头。望着爷爷如同一只黑色的乌鸦吊在树上,透过泪光我看到变形的娘跪在地下仰头望着爷爷哭道:爹呀,养子不孝该当何罪呀……你儿让你受苦了呀……娘又面对汉奸拍着胸脯:说你杀了我,把俺爹放下来……
全村人缩成一团被娘感动的哭了。
混王从三叔怀里夺出了我,高高地擎起来,娘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抱住混王的胳膊尖叫:给我,把俺惠儿给我!混王不给。娘就咬了混王的胳膊一口,混王就像投弹一样把我扔了出去,娘扑出去用身子护住我,鬼子就用枪托子打娘,戏耍一种“虎口夺子”的游戏。他们哈哈地笑着。笑声如同鬼哭狼嚎,把岭梁山谷都震得哆哆嗦嗦……
我在娘的怀抱里大哭起来,哭昏了天,哭暗了日头,哭得乱云在天上飞舞。娘惠儿惠儿地唤着我的名字,紧紧地抱住我。鬼子朝娘打了一枪,娘抱着我打了一个滚,鬼子连发几枪,娘就连打了几个滚。我眼前是一片尘埃和着一片红黄复杂的硝烟像盛开的一朵火花怒放在我和娘的身边,在阴气十足的湿地上持续了一段时间便渐渐散去了。我和娘以为自己死了,枪声停息的时候,娘抱着我蜷缩在埋人坑的湿土旁,娘的胳膊穿了几个枪眼,血渗进了湿土里,可我却安然无恙。
时间声急响烈地过,鬼子使尽花招都看不到娘交人的征兆,向七米深的埋人坑一挥手,庄里人的眼睛都瞪成铜铃一样大,生命的丧钟敲响,妇女们哭爹叫娘,鬼子先是把奶奶、三叔、大姑、我和娘捆在一起率先推到埋人坑前,他们不让我们痛快地死,由我们做示范,提醒村人,加快背叛的态度。
一声奇异的口哨穿向地表往深处逼进,空气“嘭”地凝住!只听一种清脆而细碎的沙沙声如天簌之音由远而近。挖坑的村民们尖叫一声全都僵下不动了!接着指挥掘坑的汉奸嗷嗷大叫,庄里人望去却发现一窝青蛇,一窝乌蛇端端地盘了足有直径一米多宽的圆圈,口哨一经发出,蛇群像听到了战斗的号角,一翻身,哗啦一下,如同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四散开来。鬼子将我们一家人撒手不管了,呼号着四处躲藏。日光从云雾中钻出来,地表的深处隐隐暗含着一片连着一片的噼剥声,仿佛沟谷里有一条暗河在汹涌奔流……
又听一声口哨,蛇群便离我们而去,直奔鬼子群,一个鬼子早被一条拳头粗的乌蛇缠住了腿,倒在地下,哇哇大叫着,张圆的嘴让一条蛇当做洞穴钻了进去,他本能地一咬,蛇身未咬断,却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不到一袋烟功夫就一命呜呼了。接着大小不等的蛇就一涌一涌从四面八方赶来。顺着口哨指引的方向如同大海的波涛汹涌而去,庄里人惊得连叫喊躲藏的力气都没有了。
鬼子手持洋刀,嘴里喊着杀嘎叽叽!然后乱刀砍杀,机关枪横扫,都不能灭去蛇群的威风,反而把蛇们惹怒了,它们昂着扁平的头颅,穿梭在荒野之中,占领了有利位置,像一个个善战的勇士,一条条血红的信子如同有力的武器,擎起半人高的身体跳沟蹦坎地朝鬼子扑过去,还有一种蛇狂摆着脑袋一窜几丈远,红色的信子闪电般地喷射……一个鬼子企图骑马奔逃,却被摆狂头的蛇一头就从马上甩了下来,蛇从他的脸上匆匆路过,接着脸色青紫,即刻歪了脑袋……
一村人有了奔逃意识的时候,只有我们一家人被绳索捆住了自由,娘闭住眼睛啊啊地叫着,叫声把阴沉的村落上空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抹日色。于是,奇迹就出现了,蛇将太君咬倒、缠倒了若干,当然庄里人也伤了不少,我和家人却毫发未损。鬼子被蛇无情地赶出了村庄,就在这个极真实又极不真实的场景中,只听一声怪异的口哨,蛇就收起了战斗的武器(毒信子),显出了温顺有加的状态,缓缓地散去了。
转眼之间安静了下来,一场神奇的交战就这样停息了。
人们将目光落在口哨发出处,发现一个脸色苍白,眼神阴郁的汉子诡谲地怪笑着。人们形象地叫他洋烟鬼,真名叫九斤。都知道他是蛇神,他对蛇有一套咒语,能与蛇族对话。他可以对蛇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指挥这场战斗的正是他!
蛇神的传奇在乡间流传很广,据说他在夜间是骑着蛇出行的,一夜能行几十里山路,还有人说他骑着蛇在天上飞。有人被蛇伤着,通常都请他疗治。他于是就像一个莫测高深的法官,闭着眼睛默念着特定的律条,蛇们就纷纷前来听训,没有犯错误的蛇显得坦然无比,而犯了错误的蛇就低头认罪,在伤者的身体上收回自己的毒素,并且对蛇神九斤频频点头,道歉之后才敢离去。蛇神九斤一直以此为生。这次他无疑成了庄里的恩人,并且成了我们家的恩人。
鬼子撤走之后,吊在树上的爷爷已经死去……
蛇神九斤为我们松开绳子,娘即刻跪地表示感谢,蛇神九斤把娘扶起来时,受过惊吓的娘,成了一根面条瘫软在九斤怀里……
  
第 三 章
  一
  
一个萤火虫在我眼前飞翔,它在黑暗中以自己的光照亮自己的路,以自己的光亮温暖自己的心,光亮虽然不强,影儿虽然不重却能照明前面的路途。我心一动,觉得万物都有潜在的情谊,如果我有萤火虫的自信,就一定能照亮自己重生的心愿。
于是我变成萤火虫,朝画眉小城飞去,我一定要把这一幕讲给爹听。战争中,爹被授予大尉军衔,回到画眉小城任县长,战争给男人带来了展示威武的机会,谁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谁就是英雄豪杰。而给女人带来的是什么呢?是的,我需要给爹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我要让英雄的爹为经历过战争的女人得一个结论!
我在黑的夜,悠悠地飘过眉溪河畔,河流微细地接近于虚无。我飞在空中轻盈地起落,轻车熟路地找到爹的住处,我飘落在窗外,隔着窗户望着里面的人影影绰绰,觉得有些纳闷,都半夜三更了,屋里怎么还亮着灯?并不费多少力气我就冲进了屋里,我看到妹妹们一个不差地围坐在爹身边,爹闭着眼睛,已不能与人正常地说话了。爹病了吗?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却是含糊不清。大妹守着爹仔细辨听却不能够准确地传递信息。
小弟翻箱倒柜在找什么东西。侉娘朝弟弟叫:我还没死哩,你翻什么翻呀?弟弟不管翻什么反正就是翻,大有挖地三尺的决心。
二妹将父亲的军功章摆了一桌,好像在给爹写悼词。她说爹的一生足能写一部长篇小说。这么好的题材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很好地挖掘。大妹有些埋怨,说爸都成这样子了,你还想着追名逐利。二妹反驳说,一个人赢得荣誉就拥有了尊严!我靠自己的智慧吃饭,又不像你们靠政府滋养而生,永远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匍匐的灵魂,最快乐是思想的自由。大妹有些不悦,说你还不是靠卖祖求荣,现在又轮到爸了,哼!艺术其实就是骗人的玩艺。二妹脸红了,面部表情完全够得上义愤填膺!说别这么没有文化水准,艺术是滋补人性的养料,法律是制造仇恨的,你判了一个人死刑,你能保证一百个人不再犯罪吗?大妹说,我只管给当事人找到合法权益,难道我还能管得了世人不犯罪?
所以,二妹说法律无非是强制性的条律和手段,不是改善民族性情的根本。一个国家难道可以没有文学吗?那这个民族就是文盲!
侉娘不耐烦了,说悄悄,闲淡话少说,还不够闹呀?
而我却在爹的每一枚军功章上旅行了一遍,重新嗅到了战争的血腥味儿,当我在“抗日胜利”和“解放胜利”的勋章上驻足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看到战场上的硝烟。勋章上流着的全是血!迎接战争胜利的代价是倒在平原,丘陵,山区如麻的尸体。而这一切对二妹来说已成了为爹树碑立传的素材。成为她们在人世间足以炫耀的资本。靠着她的想象,为世人重复着最乏味的故事。爹的名是能流传下去了,可爹给他的亲人所造成的伤害能弥补回来吗?我的眼泪滴在勋章上,流成了一缕小溪水。
二妹用笔头赶我走,说这萤火虫真怪,赶也赶不走,这只萤火虫一定不是只聪明的家伙,不然它怎么会不怕人呢?哟,大事不好,看,它在撒尿!
我破涕为笑了。我想我是萤火虫吗?我是灵魂!
二妹说,我听到萤火虫好像在笑。
全家人就惊住不动了。大妹说萤火虫怎么会笑?
二妹说不信你们听。
我看到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听,我不笑了。
这时爹突然喊:惠儿,惠儿……你怎又来了?
我心一动!爹看到我了?我即刻飞到爹脸前,泪水使萤火暗淡下来。我将自己的身体贴近爹,我说是的,我又回来了,我想对爹说很多的话,我也想让爹回答我很多问题。我希望我能与家人在一起,静静地呆上一会儿,那怕一分一秒一瞬间。
爹的眼角上渗出了泪……我的心又是一动!难道爹同意我的心愿?可是姐妹们不许我有这样好的心愿,大妹说快把那只萤火虫打掉,老在爸脸前晃来晃去。二妹就动手驱赶我,我调动了全部智慧和她们应战,使她们一次次地扑空。我飞在大妹的头上故意招摇,二妹喊,姐,别动,它在你头上。二妹手疾眼快扑过来……对不起,我又落在二妹的头上招摇。大妹用同样的办法想除掉我,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的愿望破灭。我听到她们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望着我全妥协了。我笑了,并且有了一点点胜利的快感。
爹说,惠儿,我看到惠儿了……
二妹一惊!爸说什么?他看到惠儿了?爸怎么总念叨死人的名字呢?侉娘说又中邪了,一个劲儿地喊死鬼。然后就操起朱砂满屋里挥洒。大妹说别迷信,大脑缺氧的人会产生幻觉。可侉娘不听,从前不信神不信鬼的她,完全染上了迷信色彩。继续施行她驱邪打鬼的行径。虽然科学发达到了可以阐释宇宙的一切奥秘,可它能奈何我这个游离世间觅爱的灵魂吗?我想呆在爹身边,那怕多呆一小会儿都成,但我终究敌不过朱砂的威力。
侉娘朝爹喝了一声:她是谁的种你都不知道,什么惠儿,闭嘴!可爹还是不住地喊我的名字,我就像拉住爹的手被人拚命撕扯一样,我不得不抽身而去。
带着爹的体温我回到“长生土屋”。这个几十年前曾经热闹非凡的院落,早已在无边无际的倦意中平息下来。我独自坐在我出生的土炕上,孤寂如同层层蛛丝围猎了我,泪水冲破了岁月的厚壁,让我重新看到土屋里旧日的往事——
  
  
蛇闹鬼子后,一段时期村子里安静得如同死去一般,无论天空怎样的晴朗而高远都被阴影笼罩着。人们都蛰居在屋内足不出户。夜晚,天上挂着寥落的星辰就像冥冥中点燃起来的鬼火,黑穆穆的山像煮瘫了的菜叶子卧在村前村后,深谷里有狼的嚎叫空幻而遥远。万物涂上了可怕的色彩,恐怖威胁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我们家更可怕,爷爷死了,娘横在炕上满身是伤人事不省。三叔说,娘,俺二嫂还要不要请大夫看?奶奶说,看!砸锅卖铁都看!奶奶一脸是坚决。三叔说,就怕瞎子点灯白费蜡。奶奶说死马全当活马医!三叔就借了一头驴,套上小平车到别村找大夫去了。
外出扛长工的大伯回来为爷爷奔丧,得知爷爷惨死的情况,一声长嚎就“死”过去了。村里的女人们掐人中,掐手心,乱七八糟地掐了一顿,才把大伯救活了。救活了的大伯,厚起了一脸怨恨,觉得家里出了爹这么个人,真是家运不济,有心在娘身上出一口气,娘却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大伯的眼睛真是可怕,看我的时候冷得就像冬天的寒气。但是大伯没有打我,他打了三叔,说你一个大男人咋能看着让那帮狗日的折磨死爹呀?三叔挨了打也没有辩解,趴在爷爷的棺木上哭了一天一夜。只是大伯带回来的大娘和惠兰姐对我格外的森严。
惠兰姐比我大三岁,因为大伯是好庄稼把式,财主允许大伯带家口,大娘为伙计们做饭,惠兰姐陪财主落岩堂的女儿玩,大伯一家人是我们的外来财源,所以有资格厉害。惠兰姐说,都是你爹惹的祸!不给你吃饭,不让你给爷爷穿孝衣,不准你回家睡觉!并且把我推倒在地下仰面朝天。
我站起来,我揉着碰疼的屁股不敢哭,我怕惠兰姐真的不让我在家里睡觉。我想找娘,可娘昏迷在炕上,也不知是死是活。院里很热闹,大家各忙各的营生,谁也顾不上关心我。屋里是烟味,汗味,还有前来奔丧人的眼泪……屋里统共就那么一点儿地方,炕上炕下都挤满了人。我连哭也不知道对谁哭了,我只好一个人到井台上坐着,仰头望着天上匆匆奔走的云和不时从我头顶上飞过的鸟,我看到云和鸟的惊慌和奔忙,就像我此时惊慌的心和院里奔忙的人一样。大家都说爷爷死得惨,留下奶奶在人世可怜。可我觉我自己更惨。爹爹不知去向,娘横在炕上没人管,惠兰姐不让我回家,我就在井台上哭了。
“傻了”的大姑,鬼子一走就不傻了。她这时拿着白布条走过来,看我一个人哭就抱起来说,俺惠儿咋在这儿哭?
我原来是小声哭,一听姑姑的问话我“哇”的大哭起来。我对大姑说,惠兰姐不让我回家,她说爹给家里撞了祸……大姑就给我擦眼泪说,听她乱说。我说,惠兰姐不让我回家睡……姑姑说她敢。我就觉得姑姑的怀抱与娘的怀抱一样的温暖。我紧紧地搂住姑姑的脖子不松手,我生怕没有人理我。姑姑在我头上挽了白布条,捧着我的脸哭。我也不知道我头上挽这块白布条是什么意思。姑姑说是给爷爷戴孝,也是替爹尽孝的。可惜,你爹在外打仗,连你爷爷的死面皮也看不上一眼。姑姑拧了把鼻涕,说他要回来一看爹没有了……姑姑说不下去了。她给我重新正了一下白布条说,只有你替你爹尽孝了。我这才知道白布条的重要性,我就不敢动它了,一直好好地戴在头上。那几天姑姑成了我的守护者,姑姑关照我吃饭,找个不拘哪儿能放得下我的地方服侍我睡觉。
可是“央人主”那天,娘在炕上躺着,我在地下跪着,人主的脸真是可怕,三个娘舅家的人坐在炕桌前,三杯酒水放在一边。据说,这三杯酒不能顺利喝下去,人主就必有重话要说,更严重的还要罚跪煤灰坷垃,罚打,不孝者要罚戴驴头马面游街,女人有不贞之事还要骑刀马。在这个环节中,丧葬组织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说客,若起了纷争尽量负责平息。
场面十分的肃穆。大伯、三叔,大姑泪水长一道短一道地流,滴在地下各自砸了两个小圆坑。彼此默思了很久。围观的人出现了猎奇心理,以为有戏可看了。结果“人主”开场首先表扬了大伯。说大狗为全家扛前喝后确实辛苦,说爷爷有这样的儿子,当人主的放心,想情,今后对奶奶也不会错。说三狗该说媳妇了,大狗还得尽心周全。
大伯像一头柔顺的羊羔听话地一一点头。
气氛亲切了许多。可是轮着批评爹了,人主的眼晴就盯住了我,说爹不安分守己地经营家道,却把老婆孩子扔下自己下落不明,按孝道的律条,该罚!屋里的空气就从和蔼可亲中转回肃穆。三个人的其中一个就拿孝棒要打我。我吓得“哇”地哭了,我惊慌失措地想找到姑姑,可是满地都是白生生一片,全是孝子。姑姑自动趴过来搂住我,把屁股送给老舅,说俺孩替你爹尽孝哩,让老舅舅打。我扭着屁股死活不让打,可老舅舅还是象征性地打了三孝棒。虽然不疼,可是我伤心!那么多人都不挨打,为甚只打我一个人呢?我觉出了我的可怜。我也隐隐觉出那个没出现过的爹爹的坏。
爷爷装进四快薄板做成的棺木里,让五六个人抬走了。姑姑要我呆在家里,说小孩子不便上坟,路太远,要我守着娘,不要乱走。我不敢不听姑姑的话,因为娘没法管我,我就听话地留下了。
  
  
爷爷被人抬走后,家里就只剩下昏睡的娘和目光僵硬的奶奶了。娘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头上顶着孝帽,腰间还放了一条麻绳,手里象征性地放了根青皮柳木棒。说是替爹披麻带孝。爷爷的棺材抬起来的时候还特意有人拉着娘的手模了下棺盖头。娘在浑然不觉中被人拉着做这项工作时,丧房里的人都失声哭了,说是娘也只能替爹尽这么点孝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只觉得我替爹挨打才委屈呢!
奶奶坐在炕上不停地流着泪,我不停地用小手给奶奶擦。奶奶的泪就像三寸长的小河川流不息,擦也擦不尽。屋里是静了,可也空了,爷爷没有了,大伯总说我们家“天塌了”。为这话我还好好地看了一阵天,天怎会塌了呢?我怎看也没有看出天塌了的样子。可是在葬埋爷爷回来的路上,天果然“塌”了,空中飞着大鸟,呜呜地叫个不停,翅膀一斜,然后天就塌下了好多莫名其妙的“石头”在村里炸开了花。我问奶奶说这是“天塌”了吗?奶奶说是鬼子在“空袭”。我并不知道空袭的意思,我只觉得这才叫“天塌”。
烟雾遮蔽了日头,只听到人声嘈杂。忽听呜哇呜哇的嚎叫声从远处朝我们家来,我和奶奶都吓得颤栗不止。却原来是天塌下来的“石头”,砸坏了给爷爷抬棺材的人。结果死去一人,伤残一人。死、伤者的家属不让大伯了,说完全是因为爷爷才遭的殃。死、伤者抬在我们家,死者的头被砸掉了,奶奶用白布蒙住,又停在了爷爷原先躺着的地方。伤者的腿砸坏了,疼得像夜晚的狼一样嚎叫。村人用烧白了秸秆的小灰往伤口上堵,可是血还是不听话,后来三叔请来了太医,吩咐几个后生用绳子勒住一截腿,嚣张的血才老实了。家里遭了横事,全村人挤在屋里,比爷爷的死还要热闹。死者是天胜哥的爷爷,天胜奶奶前来看丈夫,中途就晕死过去了。十人五马抬回家,一直人事不省。
奶奶顾不得伤心,只有愧疚和慌张了。对大伯说该咋办咋办吧。大伯和三叔比爷爷死去时还可怜,逢人就磕头,说天塌了,又遭了横事。很多人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大伯提出给死者做一顶棺材,全家人披麻戴孝发送,给伤者二斗玉米的补偿办法。可死、伤者不依。全家人束手无策。东头沟仇米贵外号叫绿毛龟出来说和,说这年月死一半个人平常得就像踩死一个毛毛虫,性命贱得不如一根草。多亏死、伤在丧事上,走平道死了的人找谁去,有本事找鬼子去呀!邻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结了吧。披麻戴孝礼数够重了。
死者家属天胜娘,呸一声唾了绿毛龟一脸,说你这是放屁还是说话?死人平常你先去死呀。你咋不抱着脑袋往炸弹里钻?绿毛龟年少气盛,拢起拳头就要打,大伯和三叔急忙制止。说先议事,让天胜娘说说条件咱再商量。
天胜娘说,天胜爹是跟二狗走了,他爷爷是死了,俺婆还人事不醒,天胜还抵不上事,俺的意思是除去材木装敛,还得给二斗净米。以后大事小情帮扯点也就是了。
大伙说礼数重了。奶奶说不重就这么办,大狗能扛得起这件事。
死者是安顿好了,可伤者还不依。伤者叫仇英拴,独子,十八九岁,拐了一条腿,以后的日子不可预测。大伯说那就再加一斗玉米。伤者说一斗玉米能吃到死?
说和的人啧啧几声:行了行了,一条腿三斗玉米天价了,到哪里也换不下这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太过份没意思了啊。伤者也要一斗净米。大伯说行。容俺出去筹借。伤者像得了便宜一样依了。从此村人叫英拴时前面加了个拐字,叫拐英拴。
事情处理后,我们的日月艰难得没法过下去了。大伯本该给爷爷守孝也不能了,过了三天,大伯将大娘和惠兰姐留在家中守孝,他一个人又接着扛长工去了。
  
  
娘被蛇神九斤抱回“长生土屋”后,脸色菜青,眼圈乌黑,昏迷了整整十四天。奶奶不断地给娘用盐水洗伤也依然不见好转。奶奶问蛇神该不是被蛇伤着了吧?蛇神经过认真检查确定没有蛇伤,是身体中弹过多,一部分弹片找不见发炎引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娘的胳膊有一块已经溃烂,蛇神用烧红了的剃头刀给娘刮烂肉,露出白生生的骨头……
娘在第十五天醒来时,失态了,眼里发出奇异的光亮,不停地叫喊:蛇在天上飞,鬼子的眼睛是红血血的,她说她不活了……我就抱住娘的脖子,娘,娘地叫。可娘把我推开,说蛇精别过来,你是蛇精你走开!娘让我走开,可我偏不走开。娘就打我,我哇哇大哭。屋里就乱成了一团。一家人的脸上掀起了惊涛骇浪。奶奶说,兰菊,你傻了?
娘说,真的,蛇、鬼子,满天飞哩。二狗来了,啊!二狗你的袋脑哪了,你不要吓俺,你的头怎是个血壳子……奶奶抓住娘的手脸色倏然苍白!奶奶一听二狗全身发抖,泪就流成了长江黄河……
娘烧得厉害,奶奶用湿毛巾不停地给娘在头上降温。三叔请了太医给娘开了药方服用也于事无补。有人说,娘中了邪风,跟上了蛇精。奶奶觉得此说法在理。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奶奶不时不节地命大姑和大娘去碾米蒸糕,大姑问蒸糕做甚,奶奶的嘴像两扇关严了的大门,死也不透风声。
我记得那是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奶奶蒸好枣糕,在盆子里用擀面杖的一头用力地捣,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捣平整,奶奶在捣糕的过程中一脸是虔诚,汗珠如同雨滴一样甩了满地。我和惠兰姐的小眼睛就盯在枣糕上,奶奶看我们眼馋也不让我们碰一碰,说这是给神奶奶吃的谁也不能动!
惠兰姐白了奶奶一眼,说有爹有娘就够烦了,还要画蛇添足地多一个奶奶。我不同意她的抱怨。因为我的存在多半要靠奶奶的庇护。大娘说我和娘是白吃饭的人,因为我们没有爹供养。有时候在舀饭上没有奶奶的监督,大娘总是给他们一家盛得稠满一些,我和娘就常喝稀汤,奶奶多次校正过大娘的错误。所以奶奶对我很重要,只是偶感不适而已。
奶奶将枣糕从盆子里扣出来,用一块兰印花布包好。然后拉着我匆匆走出家门。
我问奶奶去哪里?奶奶说去找仙人。
“仙人”是个白发老妪,瘦骨嶙峋,脸部的皱纹形成菊花状,眼睛常是眯眯着,可一旦睁开却发出异样的光亮,看上去确有洞察一切世情的深度。仙人的门头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仿佛一切奥秘都尽收其中,看到镜子里的我小得像一只匆匆前行的蚂蚁。奶奶拉着我进了门就恭敬地跪在仙人面前,我也学着奶奶的样子跪下,奶奶叩头我也跟着叩头。仙人拉起我笑眯眯地看着,用她的神手抓抓我各个部位的骨节笑了。说你们家有这样一个小精气你怕甚哩?
小精气?奶奶惊呼了一声。好像应验了她早先的预测。奶奶说她近几天老是眼跳心慌。有两桩事请老人家点化。
仙人气定神闲,说不用细说我知道你问甚。就像早有准备一样,拿了一个标有蛇样的符交给奶奶,然后看了我一眼,说给孩装在身上,家门有幸,出了贵人。她既是祥父的命,也是祥母的命。她娘是惊吓症,搞点蛇皮蛇胆做药引吃下去,病根就去了。她爹也没事,上苍已派天兵天将保护二狗去了,他将来会给你们祖上撑门面哩!
奶奶连连叩头说感谢仙人点化。然后奶奶的泪水就流成一条小河。仙人说你该高兴,怎么反倒哭了?奶奶叹息说,唉!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哩。俺二狗上了战场哪还敢指望他给祖上撑门面呢,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惠儿有个爹疼我就心安了。仙人说这好办,五道庙里供一头整羊,让惠儿在神主面前跪拜七天七夜交给上苍平安无事。
奶奶说惠儿还这么小……
人小才办大事。
奶奶就铭记在心。两桩心事完成之后,奶奶深怀绝密。苍白的脸翻起了血色。奶奶理了理头发有了些精气神。拉着我离开仙人时,正碰上天胜哥和他娘在门口候着。天胜娘看到我和奶奶,眼神里发出了异样的光芒。而且格外恭敬地退在一边让我们走。我和奶奶并不知道仙人的密决早已泄漏……
  
  
奶奶形色匆匆地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找蛇神九斤搞到蛇皮蛇胆给娘治病。第二件事是把扛长工的大伯叫回来,决定典当家中的一部分瘦田买一头羊,完成仙人指点的隆重祭祀。第一件事并不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蛇神九斤,奶奶天真地把娘交给蛇神处治,蛇神欣然同意。第二件事,我看到大伯和三叔,全都低着头作难。大娘好像也老大不高兴。大家都认为五亩瘦田是全家的活命田,卖出去全家人怎么活,这是个问题。
近年来因为爹是“八路”,家庭损失巨大,仅有的一头驴被烧死了,三间北房也烧毁了。葬送了爷爷,又赔偿了一死一残,家里七八口人吃饭,别说村里人对爹怨恨。大伯说,就是我也不想认这个兄弟了,大老爷们除了惹祸,给家里带来了什么好处,这不,老婆孩娃扔下不管,一个人剃头图凉快去了……
大狗!奶奶喝住了大伯不让他埋怨爹,说有人不算贫,无人穷到头。十个指头伸出来,切断哪根指头不流血,二狗出去打仗,子弹又没长眼……
大伯和三叔还是沉默连着沉默。脸色就像贴在天上的两片黑云,肃穆可怖。事情好像一时难以定夺。奶奶得不到响应,一段时期内水米不进,一个人跑到通往山外的河底湾整天整天地坐着发呆。晚上没人叫她就不记得回家,都以为奶奶傻了。
大娘送饭给奶奶,奶奶闭口不吃。只有我钻进奶奶的怀里,奶奶的泪水才会光顾,表示着活人的特征。我是从奶奶嘴里知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娘是个可怜的女人。因为我没有爹疼,娘没有丈夫爱。所以奶奶以绝食的方式与大伯和三叔作斗争。
大伯是个孝子,奶奶的话在大伯那里向来一言九鼎。面对战乱,贫穷,饥饿,一家人的下巴都搁在他的肩膀上,他不能不考虑再三。可考虑的结果是不为难奶奶。于是七尺高的大伯跪在奶奶面前,自己掌了自己几个嘴巴,表示对奶奶不孝是最大的罪过。说,就按照娘的心愿办。只要我还好好地活着,这田产迟早也要拿回来!
奶奶脸上回暖了,说人家人家,有人才算家!大伯点了头。事情就基本有了定论。大伯吃过晚饭决定去找人卖地。大姑却自告奋勇,说把我卖掉吧,保住五亩田产。
空气“嘭”地凝住了!灯苗大幅度地摆动着,屋里就又漫溢了另一种凄凉和惊怔。大姑的勇敢出人意料,大伯一拍大腿,对呀……
嗯―奶奶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不同意大伯的响应。大伯就愧疚地低了头。大伯是方圆都认可的一条硬汉,没什么事能难倒他。对“卖”字不假思索,对他是多大的耻辱啊。
据说,当初汉奸混王要爷爷出壮丁,爷爷不出,后来爷爷就被抓到留置场让人毒打,打死了再用凉水泼活。混王传话说,想要爷爷的活命就用壮丁来换。爹只好用自己去换爷爷的命,却被大伯拦住了,说你知道壮丁是干啥的?是给鬼子当狗做汉奸的!就算非做这营生,轮着我老大也轮不着你老二。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管好一家人,办法自有我去想。
万能的大伯出去了一天功夫,办法果然找到了。他把界河村一个死了爹娘的后生一个月五块钱大洋雇着去当壮丁,爷爷就安全地回来了。一个月五块大洋已支付了多年。大伯对家里的贡献无人可比,因此大伯在家里的威信也是具有一言九鼎的功效。可自从爹暗自参与了抗日组织,大伯就不高兴了,说他费尽心机保住了家里的“安全”,爹却不断地制造祸端。爹却说他不止是为一家一户的安全,他为的是全村、全国、乃至全世界穷苦人的安全。大伯听了这种理论就唾了爹一脸,说你一家一户的安全都保不住,还保全村全世界?我看你是吃烧饼也不圆了,看天也不蓝了。天上有一头牛是你吹上去的吧?一个穷小子反了天哩,死不了我总要看你的好看哩。
尽管如此,爹还是没有停止他的活动,直至在村里呆不下去……
如今一家人的生计全靠大伯支撑,娘的病,家里的饥荒……
大伯不仅是家里的捍卫者。大伯还是方圆几十里摇耧耙种是难得的高手,他捏的种子出苗最多两根,别人用种子十成,他用三成即可,长出的苗又齐整又肥壮,等到挽、间工序可做到,快而省。所以财主许可大伯带家拖口,还要高价雇用。大伯的负重全家人是知道的。面临这样的困境,姑姑看着不忍就去推奶奶,说娘,别难为大哥了,我愿意卖自己,把我卖掉要能养一家人的命多值呀。奶奶瓷瓷着眼睛,不予以答应。
大伯说鹦鹉庄有人提亲,说愿意一百六十块大洋娶咱秀妮。在落岩堂做过伙计,人很精明,兄弟两个,家境不好,秀妮还不大我没有答应。可这兵荒马乱的,但凡有人家娶过去,咱也就少操份心。大伯偷看了下奶奶。奶奶对这个决策并没有太大的反感。说家境不好人要勤快,一举两得也算说得过去。说那就择日把鹦鹉庄的男人请来看看再作打算。
  
  
有关请男人来,大伯使了一些手段,在鹦鹉庄用起一个“婚托”说合,但还不能显出是女家的意思,让男人主动上钩,如此就有可能抬高身价。不出预料,大伯的伎俩使一百六十块大洋的姑姑,出售成二百六十块大洋。
原因是说合的人拿了一个绣花荷包,和一双三寸绣花小鞋故意到姑父面前比三说四,绣花荷包自然是显示女人的心灵手巧,三寸小鞋代表着女孩儿三寸金莲的精巧,这比脸蛋美丑都重要。
姑父名叫金孩,十二岁死了爹娘,一个人带着九岁的弟弟独自撑持日月,现已二十八岁,人精悍,要强,好逞能。急需个女人为俩兄弟缝缝补补。可是他已对前来做媒的人吹出了大话,宁要玉碎不图瓦全,说不起眼的女人他不要。这当儿听着村人对女人谈天说地,自然就聚过来凑热闹。
“婚托”说,这做派,这心气,这手艺,一看就知道是方圆几十里找不见的好姑娘。若把这闺女娶在咱村,那可是头等媳妇,可惜咱村没这么能耐的男人。
村街上的人都围上来争相传阅姑姑的作品,都说宫廷里也找不出这等活路,评头论脚间就都认为确能称得上是头等姑娘。作品传到姑父手里就不再往下传了,姑父认真做过审阅之后,就当作定亲物揣进了衣兜里,然后拉着“婚托”往一边去。说我知道这是有人托你说亲,这门亲事我要定了!“婚托”指着姑父的鼻子,唷,唷,我看你穷得啃屁股是臭的,啃“袋脑”是硬的,这等姑娘怕你拿不下来吧?姑父说你小看我,你敢小看我?“婚托”说我不敢小看你也大看不在哪儿。姑父用烟锅在烟兜里用心地挖着烟,耷拉着眼皮像是下着最彻底的决心。“婚托”故意煽动姑父的情绪,不行吧你?姑父蹲在墙根下狠狠地抽着烟,说报个价听听?
你说值多少吧。
哪村的?
你先别管哪村的,你看准是人家的手艺,反正,她就是远在天边,也是箩兜儿跟扁担,老婆儿跟老汉,你怕球啥?姑父缩短了脖子,耷拉着眼皮,沉默孕育力量!抽透了一袋烟,伸出手先是竖起一根指头表示“一”。“婚托”瞪大了眼睛!然后又打出了“六”的手势,在“婚托”眼前晃晃,颇自豪的样子。言明是一百六十块。“婚托”撇撇嘴,转身就走。姑父急了,你走啥呀走?“婚托”摆摆手,算啦,一文钱能逼得英雄眼睛蛋蛋不转,何况你这报价离谱得我都吃惊。姑父跳起来,说一百六,一百六你懂吗?“婚托”说,一百六你就当回事吧,告诉你,二百六人家点头就不错了。姑父的脑袋“嘣”地弹起来,二百六?“婚托”点点头,二百六是少说的。我看你不行吧,不行就免谈,省着唾沫温温肚皮,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要被困起来水都喝不上一口。姑父一拍大腿:行,日他祖宗!二百六十块大洋,谁不算话谁是乌龟王八蛋。“婚托”见姑父发了誓,刮目相看了,说金孩,你不愧是咱鹦鹉庄一根参天大树哩。姑父很满意这样的夸奖。“婚托”说我可告诉你,吹牛不上税,你果然能拿得出来?姑父说我要能拿出来你是甚?“婚托”说你别管我是甚,有胆量让咱见识一下。姑父就悻悻地走了,说你等着,听你这话是小看的和尚没丈母了哩。姑父走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个沉沉的钱袋扔给“婚托”。“婚托”整个人惊下不动了!说这是大洋?二百六?姑父说,不是大洋,难道是土垃块,我王金孩是那种拿面子玩的人吗?数吧。愣怔啥呀,看傻了吧你?“婚托”这才想起了本职工作。经过认真清理后,一文不少。事情就这么定了。
姑姑卖了头等价。全家人自然高兴。可姑夫只有半截破窑洞。姑父十二岁经人介绍到地主家落岩堂做伙计,因为精明能干,颇得掌柜喜爱,十五年伙计生涯糊了两张口,攒了二百六十块大洋,原计划他与兄弟各娶一房媳妇,另修一下破窑洞。谁知一股意气,所有的积蓄为自己换了女人。据说姑夫静下来的时候,后悔过。见了兄弟银孩很是汗颜。姑父从不做亏本生意,这次是因面子失了手。
他说银孩,哥对不住你,哥把大洋都拿出去买了老婆,也没顾上给你商量,这破窑也修不成了,把你娶亲的钱也花了……
银孩起初是不悦的,但限于长兄为父只好默认。说哥,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买下老婆,咱立马就有了后,有啥商量的,窑修不起,只要人家不嫌咱,我搬到柴房去睡。姑夫的眼圈红了……说,银孩,反正咱俩只够买一个老婆,要不,哥打光棍,你要了狗日的那女人?你给咱多生几个娃,到时候过继给哥一个就行了。银孩被这突兀的好事惊住了!他扭过脖子望着哥,好一阵醒不过神来,他想观察一下哥的真实思想,可他看破了,哥心神不定,无非礼让一下。然后他就聪明地摇摇头说,爹娘死得早,要不是哥,我早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不要,还是哥要吧。姑夫很受益弟弟的话,他就有些心安理得了。姑夫择日,跟着“婚托”相亲,得知他所要娶的闺女正是他看上眼的姑姑。沉积在心头的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说他耍了半辈心眼败在大伯手里。大伯说都一家人了,等过了这个坎,一定帮姑夫修两眼窑。姑夫又耍大,用什么你,我总让秀妮过不差。
那年姑姑才十六岁。在迎娶姑姑的那一天,大伯眼里一直不停地流眼泪。
  
第 四 章
  
  
娘躺在炕上已有不短的时日,蛇神九斤不断地搞一些药给娘疗伤,娘经过治疗,伤口渐渐愈合,神色不再怪异,疯话也不说了。娘好像有了更多的心事,娘眼神里厚起来的忧郁如一道厚壁!只有蛇神九斤到来的时候,娘脸上才出现一点儿喜色。
蛇神九斤来去匆匆,神出鬼没。给娘换药的时候,他总是笑笑地盯住我,我被他看低了头,他就看娘,他抓住娘藕一样白生生的胳膊,手就有些微微的颤,每在这个时候娘的脸就蓦地红成一张纸。蛇神就紧紧地盯住娘不放。换药的动作就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娘迎住蛇神的目光神色很是紧张,可他们对视的目光热烈得超过一切言语……后来我看到蛇神九斤的唇就离娘的额头很近,嘴里的热气呼呼地如同舌头一样舔着娘。娘好像有一些本能的躲避,但也不那么十分的坚决。这样犹豫再三,娘就把我掳进了她的怀里,我感到娘的身体有些抖抖的,心跳的声音如同夯一样的重。我听到蛇神扫兴地叹口气,显得异常沮丧。
蛇神好像不大喜欢我,似乎我在他们中间总是起到极具破坏性的作用。蛇神在憎恨我的时候,娘就找一些话,说你真正厉害哩,俺男人指挥的是人,用枪炮子弹才能打仗,可你不费一枪一子就把鬼子赶跑了。娘说这话的时候,粉朴朴的脸十分的好看。
蛇神听到娘的赞扬,沮丧的情绪就跑的没了影儿,然后是很骄傲的神气,说你男人不在,我可以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儿罪。娘莞尔笑了。娘让我管蛇神叫九斤叔。我也欣然接受了。
有关九斤叔和娘在换药疗伤期间的无声交流重复过好多次。有一次大娘在窗前偶遇时大惊失色,如同见了驴上树一样惊奇!为此,大娘好像跟奶奶说过什么,奶奶为大娘嚼舌头表示了责备,认为大娘的行为不利于家和,于是有理无理都统统扼杀。但奶奶在这之后就不大愿意让九斤叔来了。总是在院里借故挡驾。精明的九斤便知其中缘由。从此娘就更加地沉默了……
娘和大娘好像有了疙瘩,大娘常嫌娘吃得多。说没人养的肚子还挺大……娘开始接受这种歧视的时候,一般情况就撂下碗不吃了。后来大娘欺负娘的胆子越来越大,娘就有了反抗的意识,越说肚子大她就越要吃。
然而,娘终究是不快乐,常抱着我发呆。有时在土屋里哭,有时借说要出去捡柴火到野外哭。有时哭着哭着就遇上好几个女人以同样的排泄方式同时哭,开始相互的劝,劝中间就改了口,说官凭印玺虎靠山,妇道人家靠的是男子汉。女人的命都吊在男人身上,可男人外出,生死难料,这以后的日子可怎过。这样说着就全哭了。这些都是爹把她们的丈夫领走的女人们,三十六个人有二十来个结了婚,年岁大一些的,儿子十多几岁就都在农活上顶了事,在家里的地位就会垫高一些。生了女儿可就惨了,日子过不下去不是找人家童养出去,就是替家庭成员打换亲,以此取得一点贡献而安身立命。多数女人为孤苦伶仃而哭,也有为她们像娘一样受兄嫂气而哭。有的女人和娘不说话,她们怨恨爹把她们的丈夫夺走,气就撒在娘身上……
娘领着我到村街上走,我看到娘不停地东张西望,好像是在等人。有人问,兰菊,照谁哩?娘的面部表情就讪讪的,一口否认说没照谁。娘抱着我悻悻地顺着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土屋里走。我就感到娘的手是凉的,身体打着颤。娘咋了?好像被人抓住什么短处一样。娘走得很急。娘低着头神态慌慌的。蛇神突兀挡住娘的去路,目光红得如同两根烧红的针直直地盯住娘:你在照我吗?
娘即刻扭转身,不!娘说我没有照你。
我知道你在照我。
瞎说。
告诉我,我厉害,还是你男人厉害?
娘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娘边说边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那你为甚要嫁给他?
父母之命,女儿身由不得女儿,这你是知道的。
别指望你男人活着回来了。
闭嘴!
他要回不来呢?
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备二鞍。娘拧了我的屁股一下,我哇地哭了。三叔跑出来,九斤一闪身隐去了……
  
  
白生生的太阳,没一点暖味儿,秋天里的日头好像已到了冷冬。
村街上跑着几个孩子,我试图走近他们,想寻找记忆中的一些人和事的片段,可那些孩子总是快接近我的时候就跑远了。
我显身于一只护庄的狗,我知道,只有这样我的行动才可以自由地到我记忆中的各处去做一个探视,那些土屋大都上了锈迹斑斑的铁锁,门上方挂着蛋圆形的木牌,依稀有“烈属”的字样,可岁月的风雨已将漆皮淘洗得如同干裂的旱地,只有上面写着的字是刻在我心里的。我落寞地站在长满枯草的院子里,如同站在沙漠上无人圈养的骆驼。涌进我眼睑的满目是荒凉,此刻只有鸟叫是真实的,其余的一切都显得虚无。屋里的主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汪”地叫了一声,惊飞了一只觅食的鸡。没有人接待我只好无奈地走出村街,沿着街面踽踽独行。我发现前面一个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进村东的烈士亭。我拼命在记忆中搜寻那个老妪熟悉的身影,却因年代久远一时找不到记忆,我决定卧在街角的一边,等老妪从亭子里出来看清后再说,可我一直望到天快黑了也没有看见她出来。我心一紧!困惑地从潮湿的地面上站起来,一直隐匿不出的老妪,在我眼前浮现出一种寿终不能正寝的情景……
这样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简直太多了。我于是几步蹿过去,发现老妪正佝偻着腰认真地数着烈士的牌位,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她抬起自己干柴棍一样的手,掰着指头数,三十五,三十六。她自言道,没错,你挨刀的没有死,还有二狗也活着。你们俩人加进去整整三十六个男人。可你挨刀鬼的去了哪里,难道你就不想回来看看多年不见哭瞎了眼、等凉了心的老婆和长大成人的儿子吗?唉唉呀!没良心的东西,挨千刀万剐的东西呀,我为你扶老携幼,养老送终……我整整为你守了六十多年,为甚我命中两个至亲的男人都离开我下落不明呢?天爷呀天爷,你让我变成死鬼也落个心明白呀,我不争牌坊,不争名,我只要我的男人和儿子好好地回到我身边呀……老妪用袖子象征性地沾沾已经流不出泪的眼睛,却是把眼角上两朵黄蜡蜡的眼屎扯成肉润的虫一样,横陈在鼻梁上漠不关心。她拄着拐杖怔怔地望着不知正前的哪儿。
哦,这是个受挫后疯狂思念亲人的老妪,记忆告诉我这是天胜娘!下落不明的只有天胜哥的爹……我泪水纵横地叫了声干娘……天胜娘的眼睛看上去已不再好使,她望着天,应了一声,说谁?我说我是惠儿啊!
惠儿?兰菊家的闺女?
我说是的,干娘,我想回来看看庄子里的干娘和天胜哥,可是他到哪里去了呢?天胜娘呵呵呵地哭了,听上去和笑没甚区别,她说世事不古啊,你爹把俺天胜的爹带走下落不明,俺天胜出去打工三年没个踪迹,庄里人出去找也没个音讯,梨花庄地气坏了……惠儿啊惠儿,你爹害了一庄的男人,他自己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他当官当得安稳么他……
我说,这不是我爹的错,这是战争的错呀干娘,难道我爹不带走,他们就会幸免一死吗?
呸!天胜娘唾了我一口就挥起拐杖打我,说不要甜哥哥,蜜姐姐地叫我干娘!你这小蛇精,你只保佑你爹回来,你葬送了三十四个干爹的性命还有一个下落不明,你心眼窄巴的过不去一根针一条线呀惠儿……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天胜娘,这一切言语在茫然而怀疑中进行了半个多世纪,可我怎能抗拒战争的残酷呢?是的,我也奇怪,爹爹身经百战,身体连弹片都没有挂过一星半点,这难道是我身上的精灵在冥冥中的偏私?
  
  
有人蛇精蛇精地叫我,我并不知道蛇精何意,因此也就没有特别的反应。蛇精是异类呀,可很多人都想做我的干娘。在奶奶张罗着到五道庙祭神的时候,这种绝密的行动在庄里神速地传开了。爹领走的三十六个男人的家属个个都跑来说,她们要认我做干女儿或是干孙女。奇怪,别人家的女儿不吃香,我却有这么多人喜欢。
最先来的就是天胜娘。她如一阵风似地刮进来,说天胜爹是被二狗带走的,天胜的爷爷是为你家奔丧死去的,俺婆婆也是你家气成半瘫的。现如今俺护着天胜熬日月,只盼他爹早日归来。因此图个吉利让惠儿做我的干女儿,天胜也好有个伴儿。
娘却奇怪,说天胜娘一向对爹怨恨最深,就连娘从她家门口路过都要吐一口唾沫给娘受,这当儿咋肯认惠儿做干女儿呢?娘好像做不了这个主,须有奶奶点头才可定夺。而奶奶一向对庄里人怨恨爹心存不安,对天胜娘的遭际又觉愧疚。出于礼貌也只能点头,没有细想。若能通过“联亲”平息庄里人对爹的怨气,奶奶觉得也算是为大伯和三叔在村里铺了一条平坦的路。
因为有奶奶做主,娘也不好多说啥。天胜娘把做好的一双绣花鞋和一个小肚兜交给奶奶。另外给了娘七个玉米面馍,是为娘十月怀胎的辛苦表示感谢。然后奶奶要我跪下郑重其事地叩一个头,叫一声干娘,干亲就算认了。认了干亲的天胜娘就像完成了一项重大决策一样,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天胜娘开了头,有几天我一直都在做这项工作,叫一声干娘我就要得到一条裤子或是一件小褂,娘也可得到一份辛苦粮。有时候也可得一块大洋,或是几文钱。我和娘于是猛发了一笔“横财”。惠兰姐也跟着我沾光,比如一块头巾或一块花布奶奶就替我赠送了,虽然娘心里不悦,但也不敢有所表示。
那几天我就像一个天堂里的小孩,家庭生活因我而大幅度提高。我和娘都因这种热情忘了自己是谁,所有的笑脸都印在我的眼里,所有的赞美都钻进我的耳朵里。然而,这点点欢乐背后,娘和奶奶却不知道是庄里人深藏不露的伎俩。她们将要我承担更为艰苦的任务。被爹带走那三十五个人的性命都撂在了我的肩膀上,他们的亲人都在托付我替他们祈祷平安。因为我不是肉体凡胎,神奶奶说我是小精灵。富有想象的庄户人,与“长生土屋”隐匿不见了的小花蛇一联系,我便成了花蛇转世,名曰“蛇精”!具有先知先觉,还会逢凶化吉。仙人说,既祥父又祥母,也就一定能祥干爹干娘。于是他们决定集体分享我身体里的精气。
如此重大的责任,精明一世的奶奶并不知道,只是在一天夜里梦见我变成了一条会飞的美人蛇,把爹从战场上接回来。爹骑着我回到梨花庄,并且把三十六个男人好端端地交给了他们的亲人。之后,奶奶才彻悟庄里有那么多人前来认干亲的原因了。那时候我也不过才四岁。
奶奶说,事不宜迟,老天爷已有点化了,有关祭奠的事,刻不容缓!可奶奶对认干亲的事忧心忡忡,怕人多瓜分了我的精气神,反而对爹的护力减弱。到底谁泄漏了天机呢?想来想去是天胜和他娘。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既然大家认干亲心照不宣,也就权当天机未泄吧。
  
  
那一夜,我梦见我做了新嫁娘,骑着扎红飘带的小毛驴,咯嗒咯嗒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我前面是影影绰绰的人群,好像不是十分的逼真,后来就越来越虚幻,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醒来后天还很黑。家里人鸡鸣即起,都忙得神魂颠倒。奶奶对正在锅台上揉面的大娘说,碱要上得轻一些,“供样”要白。
娘和请来的几个婶子大娘在面上下功夫。前一天,大姑也回来了,经她们巧妙的技术处理,面就成了各种动物,有龙有凤,蛇盘兔,还有猪羊满圈,五谷杂粮各样俱全。再经过红绿颜色画龙点睛,“供样”就活灵活现了。嗅着碱香味,我和惠兰姐也睡不下去了,哭着闹着要起床。“供样”蒸好后,奶奶给了我一只小面狗。上了油彩的黑豆做成的眼睛,逼真得可爱。惠兰姐是没资格吃的,我并不知道那一天我是主角,我和神主有着同样的级别,因此只我一人享用,谁都不能有意见。
大娘说奶奶偏心眼,拉着惠兰姐在一旁赌气。奶奶顾不上平衡她们的情绪,只顾做事前工作,说惠儿是天下最懂事的孩娃,也是天下最有本事的孩娃,只要惠儿替全家人在神主面前祷告保佑爹平安,爹就一定能早日回来看惠儿。我有一小会愣着,想不出爹的模样。奶奶问,惠儿想要爹吗?我歪起脖子想了想,惠兰姐有大伯做爹爹,大娘在家吃饭就理直气壮。我和娘总是不怎么气粗。爹是什么概念呢?娘说是给我们打老虎,种田地,收粮食,买衣服的人。我说,我愿意要爹。奶奶就笑了,然后给我整个身体洗了一遍,穿上新衣服,用红头绳扎上两根小辫儿,头还戴上绣了龙凤的花冠。大姑姑在我眉宇间用红颜色点了两个红点点。
奶奶打了一盆水放在我面前,我探身一照,呀,心里别提有多美,我一笑,水面里就出现了一个圆脸儿的小美人,小嘴角往上翘翘着,宛如一朵欲睡的花,小眼睛眯眯着活像两弯含羞带笑的小月牙,两腮深深的小酒窝犹如碧空上的两颗稍纵即逝的的小星星……
  
  
五道庙灯火辉煌,一只剥了皮的整羊卧在神主面前。供台上放着各式的供品,静等神主在冥冥中品尝。香烟袅娜,丝丝缕缕,如同在无形中被人撕开的破絮一样,不一会了就聚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黑云把我们整个地收容进去。蜡烛在幽静的庙宇里一滴滴地淌着泪,贯穿着近于一种忧伤的气氛。黄爽爽的神主,“接收”了我们家倾其所有的“贿赂”,看上去流光溢彩。几个道士庄严地诵经,全家人跪在神主面前行了大礼,老少三代就要跪七天七夜,将爹的性命整个地嘱托给神去悉心呵护。我们可静等爹从遥远中归来。
我跪在中间,奶奶和娘分别跪在两边,奶奶要我心里记住一句话,保佑爹平安回家。然后不停地默念福生无量天尊。许多情节在我记忆中未曾发生过,此刻,新鲜,好奇在我生命中涌动。穿新衣,戴花冠成了我记忆中最崭新的一页。我牢记奶奶的嘱咐,默念得十分用心。益智道士坐在一旁边,隔一会儿敲一下磬,声音清脆地传遍了岭梁山谷。我的想象无限扩张!一只只小鸟在我的幻想中飞翔,衔着传奇和梦幻,在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和大伯一样的爹,他笑笑的,款款地从云间里飘出来,手里拿了各样的花衣服,趁着彩虹搭起的云梯缓缓地朝我走来,他翩翩地伸出一只手拉住我,可一只小鸟衔着花衣飞走了,爹仰头一看,飞翔的小鸟把爹也随之带走,爹如同飘飞的纸人从天上飘来又从天上飘去……渐渐化成了一抹淡远的云……然后,白云里飞出了美丽的鸽群,它们从广阔的蓝天飞过,轻风吹拂着它们的羽毛,美丽绚烂,我仿佛听到它们呼叫着平安、平安!然后爹就又在白云里露出了笑脸……
我喊了一声爹,娘睁开眼睛吃惊地盯住我:看到爹了?我说是呀,我看到爹了!娘说你知道爹是什么样?我说和大伯一个样。娘就惊讶地看奶奶。奶奶说不要说话,心诚则灵!我就不敢再说话了。可是我再次闭住眼睛,美丽的情景就不再重复。漫长枯燥的祷告仪式削弱了我的耐心。日光从庙门外泄进了一点儿光,照着我小小的身影玲珑而可爱,我看到凤冠上的小穗儿在日光下微微地颤动,我的心事就不在祷告上了,我故意将穗儿摇来摇去,一会儿摇出一个小蚂蚱,一会儿又摇出一条小鱼儿,影儿哄着我乖了好一阵,我其实早就忘了我的本职工作。可益智道士不让我忘,每当我不用心的时候,他就准确无误地敲一下磬,做一个最严厉的提醒!然后我就再闭上眼睛默念,这样时断时续地一直默念到天黑,庙里渐渐失去了光线,远处近处变得越来越暗,只剩下了烛光照一点儿亮,庙里的一切开始在我眼里变得肃穆而严酷。这种世间最为可怕的元素充斥了我虔诚的心灵。
我充满困顿地站起来决定不跪了。可娘把我按下来,悄悄但厉声道,你不想要爹了?你看看外面黑谷隆冬到处是老虎,快让爹回来打老虎。
老虎很可怕吗?是的,娘说老虎敢吃人,张着血红的大口,瞪着血红的眼睛,尤其爱吃小孩子!我又一时被唬住了。通过娘的介绍,再经我的想象加工,老虎足能让我安分守己地跪下来。可时间一久,我觉得老虎也并不比跪在这里更可怕了。
一个白发须眉的道士,隔一段功夫到我们身边,手持胡须般的白色拂尘扫一下我们的头,然后敲磬的道人就要换一班岗。这大概是时间上的界限和提醒,或者是神方对虔信者的洗礼。总之,道人可以一班又一班地换,我却必须从一而终。
这一刻,我眼前浮现出惠兰姐水足饭饱后肆意贪睡的情景,一时又十分的羡慕她的轻松。她的爹天生就在她身边,可我的爹为甚偏让我经过如此辛苦的煎熬才能回到我的身边呢?娘一直都在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精神鼓励我,约束我,要我独立完成一件成人都完成不了的大事。姑姑打了一个饱嗝,从庙门外进来,把晕眩的夜色和苍茫的月影带进来,她跪下来对奶奶说,娘,你回去歇息,我来替你吧。
奶奶从浑浊中睁开眼睛,好像她已跟随爹远游了一阵刚回来一样。奶奶说谁能替了娘的心呢?奶奶的耐心超出了常人的范畴。于是姑姑就不再坚持,她也就一同跪下了。后来又说兰菊,要不你回去歇息,我和娘陪着惠儿?娘说谁又能代替妻子的心呢?
我几乎想哭了,为什么谁都可以歇,就不许我歇?磬的响声不再像天堂的钟声,却像地狱的丧钟。耐心的丧失,致使娘一次又一次编造出老虎和狮子的可怕形象把我吓住。可我一次又一次地因打盹儿滚在了地下,凤冠也歪在一边,小褂也滚脏了,我的心早已忘记了初衷,完全觉得爹不可要了。没有爹不是一样有花衣服穿吗?而且还有很多人送。就算老虎吃人,可也没有吃过我呀。老虎迟迟没有出现,我胆子大起来,我开始哭闹,我说我不要爹了,我不保他的平安了……
我挨了娘的打。娘说你不要爹老虎来了咋办?
我说让九斤叔打呀!
娘的脸腾地红了!啪叽打了我一嘴巴!我的话就拦腰砍断了。
奶奶喝了一声:兰菊!娘就不再打我了。娘遭到了我的反抗和奶奶的喝叱,气就不打一处来,及至后来娘无情地强迫我做出了跪姿才罢休。长夜漫漫,睡意排山倒海地袭来,我像一只漂泊摇摆的小船,掉进了黑的深海里……我早已不记得保佑谁了,我只知道我此刻需要躺着睡,无论什么地方都行。可是娘用各种办法提醒我不能睡,用凉水洗脸,吃各式的干果都不能阻止我的睡意。我在睡梦中看到神主如一座山一样地把我压得扁扁的,动也动不得了。我逃不出许多人的纠缠……
天胜哥指着我的鼻子说,赔我爹!腊月姐说,还我爹!荷叶姐也向我要爹爹,然后就有很多人割我的耳朵,剜我的眼睛,我被众人分割得没有自己了……我哇的哭醒以后,不知道昼夜到底更替几日了。我睁不开眼睛,脑海里一片浑浊,我已经不会站了,用不着娘再强迫我,为了爹的存在,我只会一个姿势那就是―跪!
我,一个四岁的孩子脸色发青地站起来又一头栽倒了,我不哭不笑也不闹,整个人呆如一桩朽木。身体缓缓地沉陷!昼夜的更替缓慢得如同在岭梁上踢踏而过的老牛,七天七夜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三叔把我抱回土屋里,我已成了只知睡眠的白痴,足足沉陷了三天三夜……
  
  
我瘦成了一根豆芽,脸蛋儿黄蜡蜡得不见一点儿血色。原本稀疏黄软的头发越发如一片煮瘫了的黄叶,整个人像害了一场大病。我的眼睛多了一些呆气,心性也不再像最初那么活泼。娘看到我这个样子总是发呆。叹出来的气又粗又重。娘担心我的身体恢复不过来,没有奶奶的通融,娘也不好提出格外的补贴。奶奶当然不会旁观,好像很懂娘的心,半响午熬些粥给我喝。娘说我讨不得一点便宜,这样几天,脸色开始泛红……
可是,三十五个男人的家属,排着队等我去保佑。布置道场的时候,他们的亲人供不起一只整羊,四五家,五六家不等地合起来供一只羊,然后,各蒸各的“供品”。让我给他们各念各的经。如此各家供七天七夜,若五家合起来我就要连续祷告五七三十五个昼夜。当然这三十五天,娘和我均可以在家里省出两张嘴。大娘为此极力怂恿奶奶,接受这样的承诺,一则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二则在村里留个好人缘;三则家境窘困也可省两张嘴增补家用。
奶奶听了大娘的话,就用眼睛观察娘,娘紧紧地抱住我缩着身子,娘的头低垂在胸脯上表示抗拒!娘对这样的承诺仿佛是生死抉择。三十五个昼夜的更替,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是什么概念?只有娘最知其中甘苦。我不能睡,娘须得在我身边守护,可我更知道娘不是为了她自己,她说如果谁家请惠儿,她自己那怕多跪上十天八天都行。可惠儿她还那么小……娘的泪就连珠般地淌下来。
可庄里人认定我是“精灵”。“精灵”谁能替得了呢?他们必须让我出场。奶奶当然也犯愁,拿不出个总主意。大娘就暗中操纵庄里人发起攻势。娘关住门拒绝入侵。我听到门外聚了好多人。有人推门说,兰菊,你保住了你的男人就不管俺男人了?俺男人是你汉子带走的,父债子还!这道理你该懂吧?何况咱们结了干亲,孩儿接了礼数,你也吃了辛苦粮,乡里乡亲的你以后不在庄里活人了?
娘听到这话从柜子里把收来的礼数翻出来,一定是想退回去,可是娘的辛苦粮已经吃进肚里变成了粪,又如何拿得出来呢?向家里开口吧,没有爹供养又觉气短。娘把翻出的衣物推在一边,愣着。
奶奶说兰菊,咱收了人家的礼数,不能扫人家的兴啊。娘说,娃身上的精灵到底有多少啊,这样跪下去还让不让娃活了。你看惠儿成了啥样样。娘眼里盈满了泪。
我最怕看到娘流泪,我说娘,你为甚总流泪,这么好看的眼睛哭坏了,等爹回来变丑了,你就当不成新嫁娘了。娘“哇”一声哭了。可她马上用我的小肩膀堵住了她的哭声。我的衣服就被娘的泪水浸湿了一片。我说娘,谁欺负你了?娘说谁也没有,娘哭你跟着娘受苦。我说娘,惠儿不怕受苦。娘抽泣着,可是娘怕你受苦啊,娘没有替你爹守好爷爷,娘再也不能不替他守好你……可是天胜、荷叶、还有玉米、腊月、喜鹊,都等着你给他们要回爹来,就像你要你爹一样。
可是我爹在哪里,他咋还不回来?
打败日本鬼子你爹就回来了。
那他们的爹打败日本鬼子不回来吗?
回来,但你得替他们到神主面前祷告才能回来。
我有这么厉害吗?
是啊,惠儿就这么厉害。告诉娘,惠儿愿不愿意帮荷叶、腊月她们要回爹来?
愿意。
你保证不哭?
保证!
奶奶打开门。七婶和荷叶姐进门就跪下了。我不知道她们为甚跪,可娘知道这是在求我们。七婶和娘相处得一向很好,两个人常常相对着流泪,谈论她们的男人,揣度他们在外的安危。七婶生得粉白细嫩,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再加上她柔情似水的性情,一手好针线活,男人若从她身边路过总要回几次头。这样婆婆就命小姑子成立了严密的监控机构,这使七婶见了男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整天低眉下眼。头上蒙一块花毛巾,遮了半个脸,连梳头洗脸都不能过分认真,更不敢照镜子。男人在外,又生一女,家庭地位卑下,她在家里几乎就是一头驴。更让她难以启齿的是,荷叶二叔整天打她的主意,躲都躲不开。婆婆和小姑子恰恰没有监控这个细节。夜晚是她最难堪的时候,因为她常看到窗外有个幽灵般的身影。她闭住门,还要用瓷瓮为她把门。有天夜里她脱掉衣服洗身子,窗口上塞着的破布子被突兀掀开,她尖叫一声,惊动了婆婆和小姑子。问说怎了?荷叶说,俺二叔偷看俺娘洗身……荷叶被娘扇了一个嘴巴。荷叶二叔缩在墙根下不敢出声。可婆婆不责罚荷叶二叔,却说荷叶娘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荷叶娘守不住了。婆婆就用针头扎荷叶娘的手以示惩罚,小姑子是帮凶。手被扎得血糊一片,还不让她哭不让她叫,怕外人听见,说家丑不可外扬。荷叶娘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她常给娘吐露心事。她要娘不要外传,传出去她没法见人,唾沫也会把她淹死。因此,丈夫连接着她的声誉与生死……
娘肯定是想到了这些,娘怕是有些心软了,娘对谁不心软也会对荷叶娘心软的。娘含着泪,拉起我就走。到了庙里我还是死死地扒着门框不进去,我看着神主千篇一律的表情害怕了!我在许诺面前失信了。娘抱起我来说,惠儿刚还答应娘来,咋转眼就变了?我说娘,我已经有了爹,可不可以不要干爹了?七婶的脸色“刷”地白成了一张纸,仿佛我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必会言中。娘急忙捂住我的嘴,像是我犯了天大的忌讳,转身就走。
七婶又跪下了。娘急忙拉起七婶来说,跪在半拉子,惠儿也说不要她爹了,你别见怪。七婶很宽容,咋说她也还是个孩子。兰菊,你得给七妹我一个指望呀。
娘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是的,娘和七婶整天都在谈论“指望”,难道我会给她们指望吗?娘把我放下来准备劝我,可荷叶姐给了我一个面人,她一个我一个,两人连着红线绳,她往里走,我也跟着往里走,她跪下,我也跪下了。有这么一个跪伴,我到底忘了害怕。七婶要我先祷告干爹平安,天胜娘非要我先祷告他们家的干爹平安。干爹太多了,我到底该先祷告谁呢?谁家都想把他们的男人当成第一位,五家人争吵不休,这是个问题。后来益智道士想了个办法,认为三十五天为时过长,心诚不再时长,不如把五个男人的名字按姓氏笔画为序写出来贴在我的胸襟上,这样无先后可言,每七天可算一个道场。这个提议大家同意了。如此,我就省了大力气。
可是,昼夜在我这里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心灵的祈祷如同鸟儿一样飞走了,经过许多个昼夜的淘洗,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而消瘦,很多人希望把渴念和虔诚在我的体内无限延长,但这种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整个一个春夏我都在被迫重复着一项单调的工作。保佑爹和干爹的平安成了我这个时段最为残酷的善行。娘和我都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我和娘窜家儿吃饭,而且吃得是最好的饭。娘用不着看大娘的白眼。在家庭地位上也因此有所改变。娘脸上有了笑星儿,给人说话腰杆也挺得溜直。可是我的体力不允许给娘这点儿快乐,我在一天夜里精神终于不支,全身软得如同一根挟不在筷头上的面条,一头栽下去双眼翻白,昏迷沉陷的不省人事了……
爹爹啊爹爹,跪是我的宿命吗?走完了我的人生路,我才发现人生最初的隐喻,会促成整个人命运的释义!
  
第 五 章
  
  
午夜时分,窗外淅沥着小雨,我隐匿在光线晦暗的土屋里像一个负重的老人,昼夜的更替对我已没有多少意义,对故人的思恋竟成了我难以释怀的负重!有谁在暗夜里哭泣?凄楚的哭声十分幽怨地回荡在夜晚的空气里。我的心即刻悬了起来!一种不祥之感如同雾霭一样包围了我,哭声断断续续,一会儿好像就在窗外,一会儿声音就窜出了很远的街巷去了,听起来嗓音沙哑。这哭声由高而低,由浅淡到深重,把奇静空旷的山野一时三刻汪洋了一片,我顺着哭声传来的方向,乘着雨中的细风儿飘去,我穿行在无星也无月的黑夜里,有几只狗冷丁儿窜出来,站在颓墙断壁的村街上茫然地狂吠几声,熟睡的村落仿佛从梦中惊醒,夜色波动起来,槽圈里的老牛“哞”地叫了一声,声音在暗黑的山谷里缭绕了很久很久。护庄的狗大约未曾捕获到可疑现象复归于静,村落和山谷即刻又跌回了梦中。雨声敲击着我的心,湿漉漉的像在流泪。哭声传来的院落是记忆中腊月娘的土屋。可腊月娘在早年间就扔下腊月姐寻了短见。屋里会是谁在哭泣呢?
我隔窗望去,发现烛光下的一个泪人,守着一具裹着白色绷带的死尸……我的心轰隆一声!如同响雷滚过,轰鸣不止。腊月姐?!
横陈在土炕上的白色死尸看样子应该是她的儿子。腊月姐的头发蓬乱,形如枯槁,眼神僵硬,悲愤如雾一样地罩着她浮肿的面颊,她不停地用纸巾拧一把鼻涕肆无忌惮地扔掉,炕上地下全是她废弃的纸巾,就像堆集在地下的白色纸幡。她有气无力地“儿啊、儿啊”地呼唤着……
夜色被她的凄凉搅得一波三折,我挤进屋里,我说腊月姐这是怎回事?他是你的儿子吗?腊月姐好像被我的问话吓了一跳,说谁?我早就告诉你们谁也不许埋我的儿子,他才三十二岁,他是国家的人才!他还人味味没尝到就被害死了,他是我活着的指望啊!腊月姐拍着土炕,土炕被她拍起了一团浅淡的尘埃。
我说我是惠儿。
她说惠儿?她停下了哭,用哭成烂桃儿一样的眼睛搜寻着我,说你不是早就死了吗?我说是的,你不用怕,我是灵魂,我来看看你。你不是早就到城里去了吗?
腊月姐愤愤地说,别提城里,城市是个吃人的魔窑,什么样的缺德事都能干出来。乡下人就是乡下人,混在城市里还不如一头猪一只狗!我说,你是工人老大哥呀腊月姐,工人阶级是社会的主人,这是你常说的话呀。
你真正是死过去的人了,你说的那是旧黄历了。如今是“大哥”哭,“二哥”笑,知识分子上了轿。唉!鬼迷心窍没听你爹你娘的话,才遭此下场。
腊月姐拧了一把鼻涕扔出去说,二十八岁上我嫁给了一个落泊的“臭老九”。那时候咱多吃香,烈士的女儿,工人阶级,根正苗红。想来那该死的“臭老九”就是想找个护身符。别人不会说的话他会说,别人不会做的事他能做。冷了提醒我穿衣裳,热了给我送把扇。唉!没爹没娘的人,有这样知冷知热的人也就行了,这才一锤定了音。结婚时穷得连床被也没有。新事新办也没计较甚。婚后就生了这么个儿子,关系一直还行。谁知,知识分子吃香了,那“臭老九”说与我没有共同语言,说我们俩在一起只是两堆肉。后来丢下我和儿子小拴,打着“志同道合”的旗号和一个有学问的女人过日子去了。我不明白,他和那女人不是两堆肉难道是两座金山?听说和女人生了一个哑巴,心里不痛快,就想认小栓回去。小栓对他说,我只记得每个月头我和娘拮据得过不下去,都得靠吃咸菜喝稀饭度日。我只记得我的娘拉着大板车在工地上运砖,脖子上的青筋都快勒断了,汗水在额头上流成了河,滴在地下甩成八瓣,为我活下去挣那三十六块钱。但我不记得有父亲关照过儿子的死活……那“老臭”败兴地走了。我常看他坐在离我住的宿舍不远处,看小拴进进出出,我心软了,我说小拴,那的确是你爹,想认,娘不碍你。小拴说,我不想认他,我连话都不想和他说,娘你忍一忍我就长大了。就这样,我一个人拉扯儿子,小拴很争气,考了医学博士……谁知有一天被人叫走,死在汽车里,被人发现后,他的肾脏已被人挖掉……
我打了个血红的哆嗦!挖掉肾脏?他们要肾脏干什么呢?
卖钱呀!腊月对我的无知表示吃惊!她说,移植一个肾脏可卖大几十万块钱呢!这是城市里最高级的生意,难道你没听说过?唉唉,我是乡下人,俺孩是乡下女人生的,我没有亲人的关爱,俺孩没有爹的呵护。整天少言寡语,所有的兴趣就是专研业务。连对象都顾不上找,整天埋头研究项目。从没招谁惹谁呀惠儿。可他常常不痛快,他总是长嘘短叹。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里,天黑了也不开灯,我让他吃饭他总说等一等。有一次俺孩拉着我的胳膊像三岁的小孩一样,说娘,人要不如人会让人小看,人要比人强就会受人暗算,娘啊,人到底怎么活才自在呢?大街上走着的人群中,那么多面庞相似却找不到一个友人。城市是一个交易市场。我常想,你那个梨花庄一定是个宁静的,自由自在的,人情味很浓的地方吧。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我听出来了,孩怕是遇到难处理的世事了。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以先人说的办啊。俺孩还认真点了点头。我怕自己见识短,教错孩的想法,我说,俺孩有难,要不……去找你爹……问问?
俺孩咬住下唇摇摇头,说至死都不!我要为娘活出个志气来。我不想要斗志,但我一定要意志,我要让娘当一个世界上最体面的母亲,我要把娘失去的爱全都补回来……腊月姐捂住脸哇哇地哭,俺孩……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前有一个科研项目很快就成功了,谁知……
我鼻子一酸,嗅到一股暗红的腥味浓烈在空气里无限扩张。人世啊人世,为了钱,人类的贪婪已膨胀到了残杀同类典卖脏器的地步了吗?我迷惘地望着年轻的死尸,小拴的眼睛向上翻着,是负重的,无辜的,成熟的,好像他早就看透将要谋杀他的这个世界。为什么最美的生命总是与世间不相宜?无端的杀戮,无声的吞噬!让我看到在这个充满生存策略,讲究心术心机的人群中,一个不向世俗让路的生命在未被剥夺生命之前,他的灵魂就早已被剥夺了!我眼前呈现了一片狼吞虎咽的景象……
腊月说惠儿,如果当初你肯为我保佑俺爹的平安,那我就不会没有爹,俺娘也不会自寻短见,我也不会嫁一个不般配的“臭老九”,孩子也不会落此下场……
我的心在哭泣!当我看到世界被虚假、残暴、投机所充塞,我的寻找计划是多么可笑?是的,我的存在只有被人抱怨!这么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因我最初的疏漏。我低下头,我说腊月姐,你还信这个吗?难道我真有能力保护他们吗?喜鹊、荷叶们的爹我都求过神灵,可他们不是都没回来吗?就算神主有灵,可我还太小并不知其中的意义,何况我跪得都快死掉了……
  
  
我在庙里不分昼夜地为三十六个爹爹祈祷,一朝昏迷在未知中生死未卜。全家人乱了方寸。三叔赶了头快马到别村请来大夫,经反复疗治无效。奶奶又去请教“仙人”,结果是元气伤尽,只能听天由命了。奶奶说俺惠儿该是大福大贵的命呀。神说小女贵而没福,蜡烛命,就是活下来也注定要流很多泪。奶奶说因甚呀?神说贵人多遭难呀,不受苦能彻悟世事?奶奶默下不言了。
无人再敢接受看我的病,通常用的办法都丧失了效力。大夫说三魂丢了两魂,只剩一魂了,怕是不行了……一家人围着一个病弱的我已无指望。可是娘不许我没指望,她必须把我好好地交给爹。她心里还有一个指望,只是不敢出口。娘被这个指望折磨得寝食不安,她觉得我的命就在这点指望上,娘尽量想让这个指望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可始终没人愿意说。因此,娘没有征求奶奶的意见,-个人抱着我跑出去投生……
我依稀记得娘抱着我在乱石滚滚的河滩上奔走,却见满地尸体,娘从尸体上一一迈过往前跑,可经娘迈过的尸体全都嘣嘣嚓嚓地站起来包围了我和娘,我听到树上夜莺鸟在不停叫唤,咕咕有,咕咕有,有钱没钱跟上走……声音虚幻而空旷,在山谷里反复回荡……乌鸦在黑穆穆的半空中盘旋。河谷里的枯草张牙舞爪地乱吼乱叫,一具具死尸擎着他们的瘦脑袋,晃荡在我和娘的眼前不能前行,非要把我从娘怀里夺走不可,可是,娘如同一个英勇善战的勇士,拳脚并用对付尸体,这一片倒下了,另一片又起来,他们像空中飘动的纸人,哗地聚过来又哗地散出去。娘搏斗得披头散发,还是突不出重围,后来,从山崖上跑下一群狼,嘴里喷着火焰,死尸就全倒下了,狼没有吃我和娘,却是叼着死尸跑了……我好像有一种剧烈的痛,体内像决堤一般,哗啦一下忽然间七窍俱通就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土炕上。我看到第一个情景是:九斤叔斜靠在椅子上,娘正给九斤叔点烟。我“哇”地哭出声来,把他们吓了一跳!娘的点灯棍跌在地下,九斤叔烟袋锅里的烟也撒了满地。我的手指,脚指,脑门上都扎满了针。娘和九斤叔经过了短暂的慌乱,均都惊怔了半天,及至娘确认是我的哭声,才脉断筋连地喊,惠儿……惠儿你到底活过来了……娘说话的时候,泪水早已流成了长江黄河,像要淹没了整个世界……
九斤叔惊喜交加!他对拯救了我的生命显得颇为得意。他说他的针灸疗法头一次这么有效。如果不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他断不敢这么下针。九斤叔屋里的名贵药材真是多。一段时期内我喝着他配制的药,身体日渐强壮起来。他整天到山里采药。回来时总给我们打一只野兔或者山鸡什么的,经他加工烹调后便是世上最佳不过的“肴”了。我好像不再是他与娘之间的阻碍,而是牵针引线的媒体。他对我显出不应有的亲热。他的手扇面一样大,他习惯用一只手托住我的屁股,另一只手捉住我的胳膊举起来转圆圈,把我转得不知天东地西。吃饭时他把我放在他的大腿上,很耐心地一匙匙喂我喝汤,还用舌尖测温,适度时才许我进口。而娘却并不快乐。
我有一百次地猜想,娘为了我的生,一定是抵押出了自己生命的代价!不然娘的眼睛不会整日那么灰。我说娘,咱们这是在哪里?娘说在紫嫣山庄。我说为甚来这儿呢?娘说为给你看病。我说我都好了,为甚还不回家呀?娘就流泪了……我说娘,快让三叔来接我们回去,我想奶奶,我要等爹回来。娘的眼睛就厚起了尺高丈深的灰暗……说九斤叔不好吗?我说好!可他不是我爹。娘就不言了。
紫嫣山庄只住着几户人家,但都分布在各个山凹里,九斤叔这个山凹是紫嫣山正宗的穴脉,因为山上有个洞,洞里有个石人,石人的名字叫紫嫣奶奶。据说紫嫣奶奶原是个仙女,她常常下凡在紫嫣山的天池里洗澡,每次洗完澡都发现一个打柴郎从此地路过,表情忧郁,形迹孤单,似有满腹心事无处诉说。仙女觉得奇怪就变成一个妇人,问他为何愁眉不展,柴郎说,他娘十八岁守寡,拉扯他三十岁了也没找下媳妇,更别说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娘临终时为他的终身大事含泪而去。柴郎沾沾泪水悲伤地走了。紫嫣奶奶听后心生恻隐,便跟上去赐给他一张美人画,让他回家贴在墙上。说只要贴七七四十九天,柴郎的悲伤就解决了。柴郎正想问个清楚,“妇人”不见了。柴郎拿着画回到家中,心想,画饼充饥无用。可又觉拾之无用,弃之可惜,吐了口唾沫随便贴在墙上又上山砍柴去了。回来时发现锅里有热腾腾的饭菜让他惊讶万分。一连几天一直如此。柴郎再也无心上山砍柴了。那天他坐在家里决定看个究竟。可没发现异常,反而热饭也吃不上了。于是就又上了山,砍到中途还是想回家看看,走到门口透过窗口往里照,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从画中飘然而下,然后添水做饭,动作利索,不一会儿饭香味儿飘进了柴郎的鼻孔里。他醉了,同时也看呆了!美女做好饭刚要入画,柴郎即刻推门进去,喊了一声姑娘请留步!姑娘回头一看,没有回到画中,却变成了一个石人,窑洞变成了山洞。山洞上出现了“紫嫣”二字。柴郎因为想念这位女子,终日疯疯癫癫。谁给介绍对象都不要,他抱着石人从春哭到冬,又从冬哭到春,在一个日子不详的黄昏,终于泪绝身亡在石人脚下……
此后,这里就叫紫嫣山庄,与梨花庄只隔一座山。站在山凹里往上看就像站在一眼深井里,山峰高耸入云,山势如同天宫图,曲线起伏得柔情似水。雾霭缭绕,鸟语花香。早晨的太阳一露脸,阳光在树的枝杈闪着耀眼的光。万道金丝如同仙女织出的彩带闪闪烁烁。出门没有很正规的路,弯弯曲曲都是些蚰蜒小路,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沟里去了。听说这里的男人尽打光棍,一旦婚配,对爱情忠贞不二。都说紫嫣山里养人却不养媳妇,是因为柴郎破了婚配的风水。所有的纲脉都被柴郎占尽用绝了。
我和娘在紫嫣山庄已住多时。九斤叔出去采药的时候,娘就抱着我眺望着梨花庄的山脊发呆。娘,一定是在拿什么主意……
  
  
我闹着要回家,娘只是不吭声,我使劲摇着娘的手,仰头望着娘,要求她答应我的请求。可娘愣呆呆的像颗老死的树。娘不理睬我的请求,我就故意脱掉衣服站在风口上,让风吹病我。娘抱我回屋里,我就不给她回。娘让我吃饭,我偏要喝水,而且要凉的,喝下去就说肚子疼,还要埋怨娘把我凉着了!这样整天地折磨娘,娘没了办法,我知道娘为了我,会改变一切的主意,会放弃一切的打算!
有一天,娘抱着我,眼睛依然瓷瓷地盯着一处,说惠儿,九斤叔救了咱两条人命,娘欠下了他的人情,娘咋办呢?我说让大伯和三叔还呀!娘无奈地摇摇头,说他们怕是谁也还不起了。娘说九斤叔要把娘留下不让回去怎办呢?我说偷跑呀!娘说要是庄里人再让你去五道庙跪……我说我不怕!娘就默了好一阵。又说,你不怕大娘的白眼?我说不是有奶奶么?娘说奶奶要死了呢?我就打娘的脸,说奶奶不会死!我从娘怀里挣扎出来,做出回家的阵势!娘就乱了阵脚,很怕我不小心一头栽下万丈深渊。
命运之神揪扯着娘的思绪,一时没了主意。我看到娘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后就又问我:要是奶奶问你到哪里去了,你怎说?我说到九斤叔家呀!娘摇摇头说,你要这样说,奶奶就不让娘回家去了。娘说你得说到姥姥家的远方亲戚找郎中看病去来。我认真地点点头,想着,要这么说能让我和娘回家去,我当然不拒绝这么说,于是我与娘第一次达成了撒谎的协议。
娘好像没有跟九斤叔说明我们的打算。娘那天和往常一样,做好饭双手捧着碗端给九斤叔。看得出这个时候九斤叔很满意。娘又拉着我说,惠儿你都这么壮气了,是九斤叔给了惠儿的命,该谢谢九斤叔才是。顺着娘的意思我跪下行了大礼。
九斤叔拍拍我的小脸,说九斤叔会把你当女儿养的,就叫爹吧。
我说我有爹!
九斤叔就胸有成竹地笑了。
等九斤叔上山采药走了,娘给九斤叔蒸了好多的干粮放下,我们就决定开路。临走之前,娘还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娘研了墨,用九斤叔的毛笔在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画小人,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画成:一个很高的男人脚下,跪着一个女人和小孩。我觉得那应该是我和娘。大意是表示感谢。然后又画了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女人,随即画了一个圈像是轮回的意思,再下来女人又活了,穿了嫁衣和一个男人拉着手,进了门洞里……
娘在画完最后一笔,反复看过之后,愣着,眼里蒙上了泪。娘画得很好看,反复地描过之后,就领我离开了紫嫣庄。娘抱着我,腰上插了把镰刀,胳膊上还挎了些干粮。我们走在山路上,娘说不敢走大路,怕遇上日本鬼子和棒棒队。我不时地给娘擦额头上的汗,娘不时地坐下喘着粗气。我有些心疼娘,我想自己走路,可娘说,我的身体就是娘的活路……
路不好走,荆棘的枝杈总是撕扯娘的裤子。天擦黑的时候,我躺在娘的背上熟睡了,可我在睡梦中听到有粗重的嗷嗷声,并且有排山倒海的震荡。醒来后,娘在和一个野猪作斗争,野猪的眼睛已被娘的镰刀砍出了血,疼得乱撞乱碰。娘敏捷地躲闪着,娘说惠儿抱紧娘的脖子不要松手!野猪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看样子是想要吃掉我们,娘就用镰刀乱砍乱劈,野猪血淋淋的眼睛真可怕,当时我并不知道与娘搏斗的是野猪,我一直以为那是老虎就大哭起来……暮色苍苍茫茫地遮住了大地,我仿佛觉得夜色中到处是窥视的眼睛,到处是吃人的嘴巴。我的肉皮抽紧了,可勇敢的娘却披荆斩棘地战斗着。娘把我捆在她的腰上,脖子勒得殷红,一根青筋像是快要绷断一样……
  
  
回到“长生土屋”娘已是满脸的伤痕,衣服扯破了无数的小口,手上到处是血迹,娘的头发盖住了她整个的脸……
奶奶和家人都惊呆了!我喊了声奶奶……奶奶才好像从梦中醒来,说惠儿,俺娃还活着?兰菊,这兵荒马乱的你抱着娃哪里去了?四处打探不着你们的消息,寻思着凶多吉少……
娘把我从背上卸下来,自己却咕咚一下累死在地下了。娘“死”得真是时候,免去回答奶奶的一系列问题。奶奶看到活蹦乱跳的我,已不再追问娘的去向。只是大娘两手掐着腰,像一个审核历史的专家,非要搞清娘这一段出走的来龙去脉。
娘说,回娘家亲戚找郎中去了……
大娘说,唷,仇家少了两口人哩,敢是一只鸡一条毛虫虫?凡是娘舅亲戚家人都找遍了,谁都不知你的下落……
奶奶“嗯―”的一声把大娘的话压下去了。说老大家的,兰菊回来就好,惠儿病着出去,活着回来,兰菊立了大功!
娘听了奶奶的话,眼神里的灰暗像是退去了一半。可是娘依然不快乐。娘在炕上躺了几天,我发现娘白天闭上眼睛不说话,晚上却整夜不合眼,娘有时候坐起来,一坐就是半天,直到鸡叫娘才又躺下。奶奶以为是娘伤尽了元气,白天总要给娘熬一碗稀粥补身子,可是娘总是摇摇头表示不喝。奶奶摸摸自己的额头,再摸摸娘的额头,像一个体温测验师一样很纳闷地说,兰菊,你不烧呀,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娘说我就是浑身发软,两眼发黑……奶奶说要不,请太医看看?娘依然是摇头。奶奶望着娘,叹口气说,心强命不强啊!兰菊,你挺住,等你男人回来就好了。
我看到娘听了奶奶的话,满目是绝望。奶奶擦一把自己眼里悄悄流出来的泪水说:惠儿让你受累了,来,娘喂你饭,你好劣吃几口,惠儿还得全靠你啊,娘能活几天哩……
娘听了奶奶的话,一定是被奶奶感动了,娘突然爬起来跪在奶奶面前,“哇”地哭了,说娘,我会好好带着惠儿,也会孝顺娘一辈子,兰菊千方百计为得就是惠儿啊!
大娘撇了撇嘴。奶奶却千真万确相信了娘的话。
庄里的人持续不断地到家里来探望我和娘,她们说这一走就是七八个月,把你娘想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哩。还说,我们一有机会就打探你的消息,唉!兵荒马乱的一点没寻思你娘俩还会好好地回来。这好,这下你娘的心病去了……
娘这时就好比做了什么短事一样,很不愿意让人谈到我们出走的历史。娘教给我的谎言,自己却说不出口。后来她们又集体要求我继续完成祷告的仪式。最先提出来的是腊月娘和腊月姐,她们知道娘心软,经不得央求。荷叶娘和荷叶姐最初就是跪在娘面前说动了娘的,所以她们也跪下了。娘看见跪,神色因受尊而充满了慌乱,因吃过人家认干亲的好处而愧疚,却还是一一应应拒绝了,这次娘是铁了心的拒绝!被拒绝的人都觉得没面子,说娘厚此薄彼没有道理。说娘失了人性。村人在房前屋后整天整天的骂。骂得山前山后都动荡不安,直骂到天黑才如尘烟一样陆续散去。
腊月娘没有随骂声散去,也从不说一言半语过分的话。只在柴垛旁坐着哭。腊月姐在门口长跪不起。奶奶端了两碗饭分别给娘母俩吃。结果遭到拒绝。腊月姐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红花小褂,枯黄细软的头发,像梁上旱黄的庄稼长势良莠不齐。辫了一根细如指头的小辫儿,跪在地下,整个人就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瘦猴。
娘说腊月,我不是不想答应俺孩,实在不能开这个口,村里人谁近谁远啊。腊月姐不听娘的话,一边哭一边跪,说荷叶她们跪你就答应,俺娘跪你咋不答应?腊月娘俩到饭时也不走。奶奶就不时找一些吃的哄腊月,可腊月一一应应地打掉在地下。奶奶和娘都一并尴尬在一边,不知怎样劝好。
腊月姐给娘跪了七天,娘也没答应。后来她倏然站起来,两只眼睛怒视着我和娘,呸、呸!分别冲我和娘唾了一脸唾沫就走了。娘没有怪罪腊月姐,娘对没有答应干娘的要求有些过意不去,可我知道,娘是被我的病吓怕了。
第二天,鹦鹉庄姑姑家的小叔子银孩叔来了,银孩从小在买卖人家做伙计,学了一些做生意的本事,走村串乡挑货郎,他的拨郎鼓一响,许多女人孩娃就都跑出去购置针头线脑,或是染布颜色什么的。他熟遍了十里八村。平时他来梨花庄,总是在腊月家门口停脚,拔郎鼓摇得山响。非把腊月娘摇出来才罢休。人们都知道腊月娘是鹦鹉庄的娘家,对娘村人来,总是要表示点礼仪,通常是一碗清水,天热时,赶巧了还可渴到一碗绿豆汤。可这天直冲我们家来,给了我一条红头绳,给了娘几缕花红线。奶奶还让他吃了顿饭。之后银孩把娘叫出去,给腊月娘说情,希望我能给腊月爹祷告一次了了心愿。娘一听此话,即刻把他送给我们的礼物还回去,说银孩哥,按说不该顶你的脸,亲戚里道的。惠儿为这事,死里逃了个生……
银孩说,不一定非去五道庙,咱到别村去……娘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大伙知道了俺还咋做人哩。再说你胳膊肘咋往外拐,替外人作难俺哩?
银孩叔脸红了一下就扫兴而去了。
庄里没有人再像最初那样宠爱我了,我们家的人气也一天不如一天。不久后,有一批抗日烈士的名单送回庄里来,全是爹带走的那些人,已有十二个烈士在抗战中阵亡。其中就有腊月爹。
腊月姐接到死讯后跑到我们家,瞪着小兽一般的眼盯了我一阵,按住我就打,又唾又踢,娘和奶奶上来拉架,却也挨了她的巴掌,接到了她的唾沫。骂我是蛇精,说我不出一夜就让黑鬼棒棒队掐死,扔在山上让太阳晒成黑棍棍,让狼叼走先吃了心后吃了肺,让棒棒队奸死,让日本人用刺刀砍成两瓣……
奶奶听了此话,吓得魂飞魄散!
大娘冲过去一刮就扇得腊月不出气了。大娘双手叉腰,胸脯一挺一挺的,说你爹死了怪谁,怪他短命,谁让你来俺家横,俺老小吃你哩喝你哩?又冲门外的看客喊,梨花庄的人听好了,俺家不是谁想欺负就能来欺负的人家。就算惠儿是“保佑神”,俺保是人情不保是本份。收了你们的干亲礼咋?是俺家有人主动去求来的?拍拍良心,是你们厚着脸非认不可的。俺惠儿是人又不是铁。让你们四五岁的孩娃跪七天七夜试试看,真个是没有点天理王法了哩。
腊月哭了,她娘赶来拉着腊月悄无声息地走了。腊月记恨我们家,更记恨我和娘。此后,腊月一见我就唾我,骂我是蛇蝎心肠,我也不敢反抗。娘说,我们不能反抗,得咬着牙挨,只要挨到爹回来什么都好了。可是我也不知道爹是否能回来,因为我祷告过的干爹爹,七月爹,喜鹊爹……都未曾因我的保佑而存活,他们都在这十二个阵亡名单中。其实有关我身上的“精气”应该不攻自破了,但死者家属还是怨恨我心不诚,志不坚,只顾爹爹,不顾旁人,不然仇二狗怎么没有死讯呢?
  
  
村东崛起一座五角烈士亭,把十二个烈士安置进去。里面经常哭声不断。
那是个傍晚时分,腊月娘穿过晦暗不明的街道神色哀怨地走进了烈士亭,惊飞了一群新居的麻雀。从正常的情况下应该听到哭声,但是谁也未曾听到。没有人顾及腊月娘进烈士亭究竟要干什么,直到夜色彻底包拢了梨花庄,才听到腊月姐惊天动地的一声哭喊:“娘……”
这一声尖厉的嘶叫,天地间立刻厚起了层层叠叠的呆木,把一弯浅淡的残月吓得“叽哇”一声钻进了云层里,夜就立即墨一般地暗黑下来。庄里人刚刚端起饭,听到喊声皆都乒乒乓乓扔下碗从各个门孔里涌出来,像一股一股急湍湍的小溪流,一时间汇成了大河,涌进了烈士亭才发现,腊月娘吐着青紫紫的长舌头吊死在烈士亭……
有人说,晌午腊月娘还好好地给闺女剪鞋样,没见一点要死的征兆,怎天一黑就想不开了?妯娌俩又闹意见了?没听说呀。
谁都知道腊月娘因为养了腊月是个女儿,腊月爹不满意,未走之前整天挨打。这样一来,腊月娘好不容易又怀了一胎,被腊月爹打得落了胎,据说是个男胎。腊月爹一气之下就当兵走了。丈夫看不上眼,全家成员都不把她当人看。常常一个人在背底里哭。平时与人交往低三下四,人们都说比童养媳妇还可怜。区公所给点补贴粮,一家至亲饿荒荒的眼睛盯着。到不了她口就瓜分完了。春种秋收,提耧耙种都是她,驴驮马掖也活不出来。老大家的人称“秕瓜子”生了二胎男丁,生性本就刁钻抠门,生了男丁在家更是吆五喝六,腊月娘被她挤兑的家里家外顶个半驴也不吃香。死受一年连针头线脑的小钱也要不出一分半厘来。她寡言少语,从不与人聚堆说闲,有苦有难都咽进肚里。可怜腊月还没成人她却寻了短。许多女人都为孤苦伶仃的腊月哭天抹泪。
村公所决定以烈属待遇安葬腊月娘。结果抗属仇三娘把一条红裤带交到村公所,说腊月娘对烈士不守节,和鹦鹉庄的银孩有染。这个消息真是石破天惊!人们想破脑壳也想不出这件事与腊月娘会有联系,谨小慎微的她竟敢沾这大逆不道之事?不可能的事偏就发生了。
割完了玉茭秸,玉秸茬子硬僵僵地竖了一地,腊月娘吭哧吭哧地刨了半堰地,日头从她身边吱儿吱儿地退下去,腊月娘刨累了,刚坐下来歇息,货郎银孩就从梁上走下来,本能地瞄了一眼腊月娘敞开的怀,两只奶子胀鼓鼓地垂吊下来,弹性十足。腊月娘拘谨地掖了下衣襟。银孩放下货担说别掖了,我啥也没看见。捡起镢头往手心里唾了口唾沫决定替腊月娘干完余下的活。腊月娘说你是买卖人做不了地里的营生。银孩说,你好好坐着看吧,看看就知道了。银孩的镢头出色地翻飞在土地里,腊月娘欣赏着,说欠你的针线钱一直也还不了。银孩说只管用,还啥。腊月娘说俺心里过意不去。银孩说我早忘了,你也别记着。腊月娘说那咋行呢?银孩说咋不行?我说行就行。他们搭讪着,没出半小时玉秸茬子就撂倒了。腊月娘说,有个男人真好!银孩的身体颤栗了一下!银孩说你要是我的女人,整天坐在地边让我看就行。腊月娘脸红了。银孩拿起腊月娘的手说,看这手粗的哪像女人的手。腊月娘涌了满目的泪,想把手抽出来,可她没有力量。银孩猛然抓紧腊月娘的手,腊月娘“哦”了一声,身体软成了一根面条。银孩接到强烈的信号,拦腰抱起腊月娘钻进了玉秸垛里,也许是彼此过分饥渴的缘故,两人没经过思想周折,就服从了本能。玉秸垛被两个人搞得地动山摇!并有吭哧吭哧的声音传出来,比刨玉秸茬子都更卖力气。人在情绪失控时都有一颗蔑视人间一切法规的不羁心灵!腊月娘没人疼没人爱,最是经不得爱抚,她被爱抚击毙了,俘虏了,所以她勇敢地出轨了!
然而世俗的残酷往往不宽容本性的弱点,过于沉重的文化禁锢,无法容纳自然的需求。玉秸垛里发出了兽一样的喘息,并夹带着疯狂的叫喊,如果不知内情会以为发生了凶杀事件。从梁上路过的仇三娘就是被这种声响惊住了,出于好奇心理,她拐进地里扒开秸草一看,白光光的两具裸体连接在一起,暴露在她眼前!仇三娘平生没见过这等场面,就算也生过儿育过女,都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中进行。眼前的情景,无疑像闪电打雷一样劈晕了她,脑际里轰隆一声,就像木桩一样愣住不动了!这种渎目场景,在老辈人看来是要倒霉运的。何况在梨花庄有了这种奸情,祖上要让骑刀马,受惩处,知情不报以同罪处理。
仇三娘在找回意识之后,突然从嘴里吐出了一口浓痰,喷在腊月娘脸上。腊月娘被猛丁儿的一口恶痰喷呆了,这口痰喷得又猛又烈,喷出的痰丝儿在腊月娘脸上一劲儿地哆嗦。仇三娘骂了一声扑死鬼,伤风败俗不要脸。弯腰捡起一条红裤带,作为赃物收藏起来就转身骂骂咧咧绕进了村庄……
腊月娘忙乱中蹬上裤子,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肃立的石妇。仇三娘的脚步咚咚哐哐踢起了一路尘烟,叫骂声如河水一样流过来,腊月娘的脸先是红,后又白,最后变成了一脸铁色,当夜就寻了短见……
此事一揭晓,腊月娘成了万人唾骂的臭狗屎,生前的一切好处都一笔勾销。哭她的女人们泪水倏然一下干成了烈火。为了表示深恶痛绝,吐唾沫,扬石头,泼脏水,把腊月娘的尸首都砸成了稀巴烂泥。说不叫的狗才咬人哩!
一时间村里昏天黑地。说碎尸万段都不解恨……
  
  
事情还未蔓延出去,大姑来串亲时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顾不上歇脚,扭脚翻身就走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姑姑回家后一巴掌就把小叔子打得天东地西都不知道了。巴掌惊颤颤地飞出去,把半崖上的麻雀惊飞了好几群,狗也不叫了,把正下蛋的母鸡惊得停止了正常工作,所有的生灵皆都罢工一样盯住大姑。
正在编条筐的姑夫瞪圆了双目,红得如同一头激怒的兽眼:说你这臭娘们疯了?我都没有抿过俺兄弟一指头,你咋回来就打?
姑姑说问问你兄弟吧,兔还不吃窝边草哩,这往后我咋有脸回娘家去?梨花庄的腊月娘上吊寻了短,因为给银孩做丑事被人撞上……家族不要了,村公所也不按烈属对待了,尸体在野外曝晒了三天,腊月就快哭死了……
银孩“咕咚”一声瘫在地下不动了。姑夫眉宇一挑,将目光移过去,望着兄弟,起先还有些生硬,几分钟之后目光就软了。沉默良久,说银孩,是哥对不住你,你成人了。银孩像一只落地的鸟,扑棱着站起来,说哥,给我那十块大洋吧。姑夫说咋?银孩说我去梨花庄把腊月娘娶回来。姑夫说娶一个死人?银孩说是的!腊月娘让我尝到女人的滋味,她遭弃了,我不能不管。事情败露的时候,她怕族里人打我,要我逃命,她却一人担着……我寻思也就挨顿打就过去了,咱村不都这样么,谁知她竟就寻短了……
姑父示意姑姑拿出仅有的十块大洋交给了银孩。说既然人家有仁在先,咱有义在后,没错!去吧。银孩就急匆匆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干河沟里青紫恨恨地响着,一双有了些苍茫的眼珠如同一眼积满水的深井,鼻子两侧就成两条流淌不息的小溪流。
银孩出现在梨花庄时,见畦地里一群孩子围成一个圈,不时暴发一阵噢噢的叫声。银孩走近一看,腊月娘躺在地下,鼻孔眼窝里积满了蚂蚁,蚊虫,绿头苍蝇……孩子们用棍子挑她的头发和衣襟,苍蝇相应着“嗡”一声散开,孩子们就“哄”地叫一声……银孩打了个血红的哆嗦,把孩子们赶走,没找族里人商量事宜,却是跪地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人,无数个黑脑袋砰砰叭叭地甩过来盯住这个比汉奸特务都令人鄙视的人,然后叫骂声就不绝于耳,有人说破坏抗属应该千刀万剐,村里就有人拿着棍棒赶来。曝尸终于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奸夫到场了,腊月家族的主事人把银孩捆在树上乱棍暴打,银孩的惨叫声,就像拉上屠宰场的猪,满村庄都被他惨绝人寰的声音笼罩了。
奶奶与三叔慌了,说怎也是沾亲带故的。总不能让银孩就这样死去。奶奶说,那甚哇,三狗你从后山走,不要让旁人看见,去趟鹦鹉庄让金孩赶紧来。
三叔乘人不注意跑去叫姑夫。姑夫如同一匹受惊的瘦马,拉了一辆架子车飞奔到了梨花庄,说这年月人命不值半根黄菜,十块大洋买不回一个死人。咋?梨花庄比别庄出格?胃大?三叔说,给我说顶屁用,你去给腊月家说呀,这是出了奸情你懂吗?在梨花庄比杀了人还可怕。
都说大姑夫的能耐不比大伯差多少。办法的绝妙谁也不清楚,反正是姑夫笑呵呵地把腊月家的主事人叫到我们家,抓住要害说了几句,事情就解决了。腊月家一听出十块大洋,被这意外收获所震动,姑夫很顺利地做了承交,救出了兄弟,应腊月家的指定,夜深人静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运回了自己的坟里。一件事就算平息了。姑父没有责备弟弟,为兄弟婚丧一起办,成了弟弟终身的伴侣……
腊月姐就这样成了孤儿……
 楼主| 发表于 2013-9-26 13:5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是人类的最高法度,人间沒有了爱与真情就汰尽了最后一点文化。这是这部小说提供给我思考的力量。一个有良知的读者,读这样的小说,面对那样的历史,那样的细节我们不能不思考。它远远超越女权那些贴标签的含意。我最吃惊的是思考灵魂不灭却无所归依这样一种状态,当我们面对自己的内心还有没有灵魂?
    陈亚珍主编写出了现实生活中灵魂无所适存的大问题。这样内在的作品,灵魂的叩问在中国是很难读到的,读这部作品是一种很好的享受。问好各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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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6:58:08 | 显示全部楼层
“平庸的作家书写个人心灵;好的作家书写民族心灵,比如《白鹿原》《羊哭了 猪笑了 蚂蚁病了》;”

引用专家们的评价!陈老师: 201619rpcz2c21ccupubud.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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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09: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祝贺东方旅游文化网的老领导、老朋友陈亚珍老师的大作问世。一并问好参加研讨会各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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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6 16:47: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本好书{: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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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09:46:52 | 显示全部楼层
陈老师是名作家,是东方旅游文化网的骄傲。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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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0:0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一部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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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3 10:1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祝贺陈老师大作发行!有机会一定好好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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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5 10:0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祝贺,问好各位老师!{:soso_e181:}{:soso_e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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