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咏梅 发表于 2024-3-16 10:03:49

唐咏梅:以自然为镜——我的自然文学阅读与写作

以自然为镜——我的自然文学阅读与写作  
                                             

                                          
    我的童年是在赣中南山区度过的,十四岁进城读书以前没有离开过乡村;中专毕业分配在离出生地不远的乡镇机关,基层工作、生活十五年——我依然和自然山水保持着紧密联系。  

离开办公室进厨房,身为小县城环境下的中年女性,是否还有可能开辟出新的人生场域?我从乡镇调回县委机关工作,拥有一间令人艳羡的书房,开始阅读古典文学、先秦诸子哲学经典。面对日渐凸显、逼迫的职业生涯“天花板”,以及小县城生存单调重复的日常,我重新审视自我,企求从阅读中找回生命愉悦与心灵归宿。  

我与自然写作的缘分,就是从中年困倦与焦虑开启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最初的人生理想。”四十岁的我,背起行囊,拿起相机,走向旷野:桃源山月,汤湖茶林,珊田水塘,右溪河畔……“一平方公里半径范围,有你想要的所有好镜头”,一位农民摄影家说。我将我的行走半径扩展至一小时车程区域,将我的焦虑、困倦、不安、恐惧遗落在野,镜头里定格的是山间明月、林中鸟鸣、溪涧流泉、朝云暮雨——我重新做回了大自然的孩子。  

亲近山水林泉,激发深度阅读兴趣。阅读,行走,寻找新的互证或确证。  

北大狂人刘文典曾预言:21世纪必将是中国古典哲学在全世界大放异彩的时代——在冯友兰先生一部《中国哲学简史》指引下,十年间,我濡染先秦以降古典哲学,对此有了信仰。  

读过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我找到一些确证:梭罗文中多处引用中国古籍原文。瓦尔登湖上,庄子、老子、孔子、孟子的身影也交替出现,他们的思想源流汇入了幽深湖水。湖中依次映照古印度宗教、哲学思想家,古希腊及古罗马哲学家、奥林匹斯山众神的面容,有心的人能看得见。  

我以为,梭罗好比美洲新大陆的“精神的、文化的国父”,新英格兰人的“孔子”,启蒙师——他的《瓦尔登湖》,接续世界三大文明古国文化根脉源头活水,完成了美洲新生代对世界之古老文明的滴血认亲,确立了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坚实信仰。说《瓦尔登湖》是美国人民的“新圣经”,并不为过。  

我走进日本伟大画家、著名散文随笔家东山魁夷的世界,神游北欧的森林、雪山、湖泊,亲近日本的蓝绿大海及四季风景。紧随散文家的文字脉动,我感受到自然是有生命的、有律动的,在发现自然的美和安宁中感动,使自己的心灵与自然的心灵相通。  

东山魁夷的散文随笔,无疑代表了20世纪60年代日本早期自然文学的高峰。我反复吟读《听泉》《和风景的对话》《京洛四季——美之旅》三本散文随笔集,风景画和文字交相辉映,沉浸其中,感知、抚触,渐臻虚空、无我、寂静之境。  

“把自己化为空无是非常困难的,几乎不可能的。我想。但美只能存在于那里。清泉用低低但也是非常清晰的声音对我说。”(《听泉》)——我想这里的“泉”也是心泉,清澈、澄明,汩汩涌流。在东山魁夷创造的美的王国,我感触到中国宋代禅宗思悟境界、宋画神韵遗响,以及王阳明心学的感兴、激发。  

“像山一样思考”,美国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的自然散文和哲学随笔集《沙乡年鉴》,是堪与自然文学经典《瓦尔登湖》比肩的作品。他的“土地伦理”,通过把土地、水、植物和动物,包括人类,想象成一个由相互依赖的各个组成部分的共同体,而我们每个成员只是其中一个“普通成员和公民”。他创立了土地伦理哲学的思想体系——我们归属于土地,但土地并不归属于我们。 

 “东北欧山地,是保护得最好、极少有的例外。”“西欧有一个具有抵抗力的生物体。”“日本是几乎在没有混乱的情况下发生着激烈转化的另一个例子。”《沙乡年鉴》中,奥尔多发现的事实,其中隐含重要信息:东北欧的山林湖泊,纯净无染,像一面镜子,照见人性、人心之阴暗混浑;这里,正是日本画家东山魁夷青年游历、写生的创作基地,也是他将东方美学气质的独特传统与西方现代艺术的世界性融会贯通的精神生发地。  

东山魁夷成名后,曾一度丧失创作欲望。惶惑忧烦中猛然惊醒,他摆脱日常琐事、名利纠缠,携妻重游北欧山林。三十年前的故地,湖水依旧湛蓝,空明澄静,他的心灵复归宁静,返归本真,复又焕发创作**。和他一样的诸同道,秉持日本东方传统文化中尊重自然规律、敬畏土地、爱惜一草一木的自然主义者,创造自然美的艺术,践行极简、素朴的生活方式,浸润化育人心,改善国民品性,进而影响政府高层决策。因此,日本在推进现代工业文明的洪流中,协同环境保护、净化心灵,实现了传统美学与科技进步的相融相促,走出一条独特新路。  

“要松弛。要学会与美同构。要体会生命之秘境。优雅,平静,美好,就不会焦虑。”这些书写自然的作家行吟旷野,给我以灵魂指引。在他们构建的自然天地中,我阅读、思索,听从内心召唤,行于赣中南山区。一草一木与我心息相通,血脉相连。  

——将书房与大地山川相连,从“天花板”上撕开一道缝,让光透进来。除却办公室、厨房,我的中年拥有了新的场域,并且无限延伸。  

“在休闲中完成工作”,奥尔多宣言。他在《沙乡年鉴》中记录了在美国威斯康星州一个农场进行生态修复的经历,从1月的臭鼬到12月的山雀,他的笔下展现在大自然中,动植物肆意活动的蓬勃生机。这样的生机在我生活的赣中山区毫不陌生,我一次次行走山林,全身心投入、体验,细细品味,回想,写下一行行文字。所有的过程即目的本身,即美和愉悦本身——我真正爱上自然写作,视它为中年的心灵疗愈。  

大自然是孕育生命的母亲,她的心底潜藏艺术的大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庄子说。无心者得。  

我想学会像植物一样吐纳、呼吸。  

同时,在自然写作成为热潮的当下,我告诫自己:保持足够冷静和距离——假如你远未修得金刚不坏之身,就别太靠近潮流。古希腊的神伊卡洛斯就是因为高飞入云、距太阳太近,导致蜡制的双翅瞬间溶化,坠海而死的。  

科学、求真、探秘、推断,是认识和阅读自然的方法。自然写作不仅仅是相机的镜头。客观的物只有经由你的独特感知与发现,“忽如故人心上过”,才化为你的写作与成熟的一部分,方可避免**与雷同。  

千江有水千江月,天上的月,亘古如常。你心湖里的月,和别个不同。  

自然写作者需要广博的科学知识储备,但事实表明,只有极少的博物学家能成为好作家。如果不在创作中融入你的美学、诗性、哲学思考,便极有可能将科学知识加工成了一份产品说明书或一篇导游解说词。  

作家阿来的短篇小说《蘑菇圈》(“山珍三部曲”之一)讲述着山地少女斯炯人生的跌宕起伏:阿妈斯炯得到大地母亲护佑,山林馈赠的三个蘑菇圈,助她度过三年大饥荒,滋养饥渴的肉身与心灵,给从小不知其父、成年后又成为单身母亲的她勇气和力量。自然力生生不息,神奇的蘑菇圈医治过斯炯——一位与命运抗争的顽强的母亲,也医治了我。  

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讲述一头待宰的老牛与老人马子善相依相怜的故事:老牛临终前三天俯身喝水,看见清水里的刀子;老人马子善也看见了那把刀子,明晃晃,闪寒光——你我辛苦半生,即将由中年迈入老境,对时光这把锋利的刀子,怎能视而不见?一双无形的手磨刀霍霍,我们将与它赛跑,一边洗净肉身与灵魂,平静地等待某个时辰,向它献出洁净、完整的自己。  

2022年春节,我行走西藏**半月余,恰逢藏历新年来临前一月,布达拉宫,八廓街,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挤满从各地赶来朝圣的藏族同胞。八廓街,磕长头的信众连成长龙。我双手合十,默默跟随,眼睛潮热。哲蚌寺,目见背阴的北门槛外,母亲领孩子伏地低头,过往的信众给布施。当晚,深夜不眠,涕泪横流,不能自已……  

此刻,春深,独坐书房,周遭寂静无声。读着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集《放生羊》,一点点靠近、触摸这片古老、圣洁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淳朴、良善、顽强生长的同胞,其中有苦难、有欢欣,相信每一个走在奉献与回报路上的生灵,都留存救赎自己和他者的希望——放生了“一只羊”,也就放生了自己。  

三位作家身居川、宁、藏边疆地区,他们根植和成长的这方土地,有着独特的宗教情怀和民族、民俗文化传统,对生存的艰难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悟。他们的自然写作,承接中国自先秦以来天人合一、万物感通、相依相偎的哲学理念,水**融,实践着自然、乡土、命运三位一体的创作观,以虔敬、庄严、诗性语言,呈现传统与现代的裂变主题。  

殃及世界的疫情,迫使我们不得不深刻反思。  

近代以来,倨傲地以百兽之灵强势统治、剥夺大自然的霸道“人类”,如今却成“过街老鼠”,被种种疫病报复、追赶得无处可逃。人类现代社会自我标榜的所谓“文明生活方式”,正在接受自然法则的残酷淘汰。中国人古老的山水田园、简朴节欲的生活模式——曾饱受诟病的所谓“传统落后生活方式”,兴许才是人类走出困境、回归自然生命的最终选择。古人的昭示,或能带领狂妄自大的现代人走出迷途,回归本真,做回大自然谦卑的孩子。  

我的自然写作,逐渐有了更多回音,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生态文化》等报刊。有作品获第九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人民文学奖、全国首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奖等。蓦然发现,几年来写下的二十几篇回忆故乡与童年的短文,无不流溢自然山水气息——我本生于斯,长于斯。  

我会继续读自然,写自然。这既是我个人选择的、与我相宜的生活方式,也是时代赋予的责任和使命。

(本文为《创作评谭》杂志原创首发作者单位:江西省遂川县委政法委)
                                          
   唐咏梅,江西省作协会员,出生于1970年代,江西遂川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散文百家》《星火》《福建文学》等报刊。获全国首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大赛奖、第九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人民文学游记散文奖、红高粱之约·“回龙吟”杯首届中国(高密)红高粱文化散文季优秀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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