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超 发表于 2024-2-11 14:53:00

贺湘君:泥鳅记事

泥鳅记事
贺湘君

   餐桌上,婆婆做了一道青辣椒炒泥鳅,我顿时胃口大开。如今的泥鳅大多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饲养,但经入秋的辣椒煸炒后,倒也不失泥鳅的原味。泥鳅的做法有多种,青辣椒煸炒泥鳅是家乡的传统做法,也是最好吃的一种做法。老家一般有三种做法:青辣椒炒泥鳅、干辣椒煸泥鳅、泥鳅腊肉酱萝卜煲汤。泥鳅腊肉加上家乡的特产酱萝卜,这三种食材煨汤,出锅时佐以干辣椒粉末、葱和蒜末,简直是人间美味,令人垂涎欲滴。

   说起泥鳅,童年记忆汹涌而至。我曾经是一个捉泥鳅高手,最初跟着母亲捉泥鳅,是每年的收割季节。家乡种水稻分两季:早稻和晚稻。水稻喜水,从开始插秧到生长期间,田里始终保持着一定量的水。在割稻之前,父亲会把田里的水放掉晾晒几天,这样可以在田里放置打谷机。老家是乡政府所在的村中心区域,人口密集,良田都在村庄之外。我家按人口分得两亩多,但大多都在南边山脚下,徒步要走二三十分钟。一畦一畦的稻田连成片,收割季节,金黄色的稻穗像一块一望无垠的地毯铺展着,风吹稻浪,气势很壮观。稻田大小不均,一块一块挨挨挤挤,田埂窄,水沟密,很多人家只能将打谷机放在自家田里。父亲带着我们先割除一部分沉甸甸的稻杆,然后在这块空地上放置打谷机,这样可以一边割谷子一边打谷。稻子割倒,一块一块空地露出,这时候泥鳅洞随处可见。在母亲的指导下,我很会找泥鳅洞。待稻子收割完毕,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抠泥鳅孔。用右手食指顺着小小的泥鳅孔往里掏去,凭感觉一点一点撩开淤泥,直捣窝底。洞口大一点的有可能是黄鳝孔,小一点圆溜溜的是泥鳅孔。泥鳅洞光滑有形,只要你有十足的耐心和丰富的经验,总有泥鳅在淤泥深处束手就擒。

   母亲还会带着我们做有趣的事——“瓮中捉鳖”抓泥鳅。她提前在家里烧好茶麸水,用桶子装好带到田里。茶敷就是油茶籽榨油后剩下的废渣饼块。油茶废渣很有用处,压成饼块储存起来,可以做肥料。母亲还会用它们捕获泥鳅。稻子收割完毕,再把水放回田里。母亲将稻田的四处出口堵死,将茶麸水倒入田里,在田间垒许多高于水面的淤泥包,然后我们回家就吃饭。到了一定的时候,泥鳅们受不了茶麸水的**,纷纷从泥里钻出来,满田间蹦跳逃窜,最后都钻进地势稍高的淤泥包里去。它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实则是我们埋下的陷阱。午饭后返回农田,我们将淤泥包剖开,泥鳅们慌乱四窜,但吸入茶麸水的它们,已经没有力气与我们斗智斗勇。提着桶子挨个将淤泥包歼灭,一条一条将它们抓入水桶里,这就是“瓮中捉鳖”。那感觉真叫一个爽。每一次,满满一桶的泥鳅不在话下。待夕阳西下,父亲在前面拉着板车,我们几个在后面推车,母亲挑担子,一头一个箩筐,一头装着镰刀饭盒等工具,另一头装着满载而归的泥鳅桶。夕阳甩在背后,穿过田野,穿过村庄,上坡下坡,我们齐心协力,小脸通红,吆喝着推车。板车的缰绳将父亲的肩膀和颈窝勒得通红,旧汗衫湿透如从水里捞出一般。经过一座大桥,再穿过村庄,汗流浃背跋涉半个钟头左右,终于回到家里。

   冬天的时候,泥鳅会钻进泥土深处冬眠。春夏之交,气温回升,泥鳅开始蠢蠢欲动,活跃于湖泊溪流田间的淤泥表层。入夏后气温高,常常钻进自己挖的圆溜溜弯弯曲曲的小洞里休息。每年初夏时分,我会跟随母亲“照火”。就是在夜里,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拿着烧火用的火钳子在田里找泥鳅。初夏时的泥鳅一般不会钻进洞里,喜欢安静地在水里贴着泥土游走。那时的农田,乱七八糟的化肥用得少,野生泥鳅繁殖得快。手电筒光在禾苗间游动,只要足够谨慎,足够耐心,猎物很快就会落入视野里。蹑手蹑脚靠近它们,屏气凝息,眼明手快,夜间“照火”,总有收获。我家旁边是条溪流,溪流一侧是另一个生产队的广袤田野,夜幕降临后,跨过溪流就可以动手“照火”了。这种活不太适合我,毕竟那时候太小,就算看见泥鳅,钳子夹下去,力气不到位,泥鳅也会轻而易举地逃走。所以我虽有过“照火”的经验,但大多数属于跟着凑热闹,好玩而已。初夏夜里,田间的水有些沁凉,赤脚下水,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脚心,身子冷不住打个哆嗦。待习惯水的温度,一种深沉而纤细的温润从脚底传来,像血液一样慢慢浸透全身。清新的禾苗气息和淡淡的泥腥味钻入鼻孔,仿佛所有的毛孔都自动扩张,恣意地呼吸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夜风,舒爽惬意。跟着母亲在散发泥土清香的夜色里游荡,任泥土亲吻我的小脚丫。村庄就在一侧,这是一片距离村庄最近的田野,几百亩田挨挨挤挤、大大小小摊开来,春天时像一块绿毯,收割的季节,绿毯摇身一变,成了一片金色的汪洋大海,稻浪迎风翻腾。我家打开南厢房的侧门,就可以看见这道天然景观。初夏夜里的村庄格外安静,村人睡得早,只有蹲守在水黄李林里的几只乌鸦在叫,田野里还有猫头鹰,冷不丁听见几声,令人寒栗。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跟在母亲后面,仰头看夜空,银白的月色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跌落水面,像鱼身上脱落的鳞,漾过漆黑的泥土,沉潜在时光的流水里。不远处的屋面上,月色偃卧在瓦片上,随着时光已经慢慢残缺变老沉默沉旧的黑瓦,披沐着薄纱般的月辉,没有诗意的断章,却隐隐透着几分古老的苍凉。我隐约听见祖父剧烈的咳嗽声和祖母被病折磨的游丝**。想着他们屋里那个冒着青烟的火盆,一点微弱的火光走向泯灭,余烬漆黑。

   父亲和叔父很早就签订协议,各自赡养双亲之一,通过抓阄的方法选择赡养对象。叔父抓中祖母,父亲选到的是祖父。我小学二年级那年,祖母病逝。祖母去世后,他们的两间屋也被叔婶占去。父亲将祖父接到我们的半栋屋里。我家只有三间房,祖父住一间,父母一间,三个孩子一间。父亲所在的钢铁厂解散后,便去了小城的砖瓦厂,随即又调到水泥厂做车队书记。由于住房紧张,父亲在单位只分到一间房,我读村小学四年级那一年,父母先带哥哥进城读书,把我和弟弟留在祖父身边。虽然周末和假期父母经常会回来看望我们,但那一年的寂寞无以言表。很多时候,一个人溜去后山沟渠里捉泥鳅。我家在村庄最后面,距离后山不过六七分钟的路程。村人们把后山叫做摇箩山。摇箩山不高,丘陵地形,既不气势夺人,也不见清奇凛凛,是南方最寻常不过的普通小山。山坳没有褶皱,绿植通体覆盖,线条清秀平和,山形舒缓无奇。山上多是松树和杉树,也有杂木横生,春时四野碧翠,入秋后赭红、浅绛、赭青和深褐色混杂其间。但南方冬天的山仍然以绿色为主要基调。半山腰至山脚全是油茶树。山的北面和西面通往更远的山里,山之南有一片坟地,山的东面是村庄。

   母亲在山脚下开垦荒地,种番薯、花生和芋。地的旁边是一条沟渠。沟渠长满水草,深不可测,其中有一段水位却很浅,呈现岩浆泥土,坑坑洼洼处很适合藏泥鳅黄鳝窝。太阳毒辣,酷暑难睡。午间,我趁母亲不注意,一个人趿着小拖鞋、穿着背心短裤,带一个小脸盆,一溜烟跑到沟渠里掏泥鳅。躬着身专心致志找泥鳅洞,任凭**辣的太阳晒着后背,汗流浃背且不说,两只小胳膊和大腿都晒得黑不溜秋。扑哧扑哧喘着热气,一股脑儿埋头苦干,一两个时辰过去了,我带来的搪瓷小脸盆里总能装着几条泥鳅。很多年过去了,我清晰地记得那条沟渠里泥土的腥味,草的颜色和形状,水的气息和凉度。水渠两边杂草茂密,散发阵阵土腥味,湿润而肥厚。唯独行人跨过的小木桥底下这一段**出褐黄色的泥浆,光脚踩下去,一种泥腥味窜入鼻子里。我总喜欢光着脚在水里踩来踩去,在这片散发泥土清香的小世界里游荡。这样的感觉让我快乐而安宁。那些小鱼虾和小蓬草不时滑过脚背,熙熙攘攘,前呼后拥,清清凉凉的感觉让我乐不思蜀。尤其是拎着一袋子泥鳅回家的感觉,特别有成就感,不过就是**岁的孩童,快乐很单纯。那时的作业,写完简单的几道题就没事了,没有太多的课业压力,没有升学的紧迫感。一头扎进水和泥土的空间里,恣意感受它们的潮湿、黝黑和柔软。累了直起身子仰望青山苍翠,白云悠悠飘过山峦,天空蓝得倾近灵魂的质地,简远逸迈。回望村庄的方向,炊烟低低地缭绕在瓦片夹缝里,那是村人开始煮猪食了。夏天时,村小附近的那几口池塘以及摇箩山这个秘密基地,都留下我流连忘返的身影。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我玩起来更疯,常常在水草浮动的清溪里玩水掏泥鳅忘记了时间。溪岸边野生小黄花凛凛然清泼泼怒放着,蝴蝶翩跹,蜻蜓游走。“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看见有人赶着黄牛从坡上下来,我才发觉贪玩过度。怕祖父责备我未下米煮饭,赶紧拿起脸盆往回跑。

   祖父很严厉,脾气古怪,性格苛刻。我和弟弟没少受他的训斥。弟弟比我更惨,有时候翻晒谷子稍微偷懒,腿上总会被祖父用荆条抽得青一横,紫一竖。母亲看见了,心疼不已,却又不敢声张,只会搂着弟弟哽咽垂泣。我比弟弟早一年进城。住房和转学问题,父母不得不挨个为我们解决。一年后,母亲在小城的工商局厨房里谋得一份临时工差事,工商局分给母亲一间房子,母亲实在忍受不了弟弟腿上时时可见的荆条痕迹,父亲四处求人,弟弟也办好了转学证明,终于接来小城。条件虽简陋,但好歹一家人可以在一起了。工商局和父亲所在的水泥厂仅相隔两三百米,两边走动很方便。在水泥厂那个房间里放了两张木板床,爸妈带着哥哥和弟弟住在那里,一家人吃住都在这间屋子里。两张小木板床,一张小饭桌,一个父亲单位发的办公桌,煤炉放在走廊上,挤挤也能凑合过日子。晚上写完作业,我会跟着当时在厂里做临时工的表姐去工商局那间房睡觉。

   又过了几年,父亲调到民政局,母亲在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帮助下,成为民政局管辖的福利院的正式员工。住房得到改善,父亲把祖父接过来一起住。母亲毫无怨言地照顾着这个寡言冷酷、古怪无常的老人。我小时候也怨恨过祖父,恨他过于偏袒宠溺叔叔,家产全给了他,父亲一无所有;恨他对我们不是打骂便是冷眼训斥,偏偏父母在他面前一味惟惟诺诺,百般孝顺。成年后我渐渐收敛和消减了这份怨气,开始接纳这个非常冷酷实则可怜的老人。探究祖父的身世,令人唏嘘不已。本是富家子弟,但曾祖父是位革命者早早牺牲,只剩曾祖母一个寡母带着四个孩子苦苦挣扎在人世间,受尽各种白眼、刁难和冷酷,尊严恣意被人践踏。常年的饥饿让祖父瘦削如骨,面黄肌瘦。因家庭贫穷,成年后无法娶妻。我只知道,我的祖母是二婚,且年长祖父十来岁,已生育一女一子。这样的婚姻,谈不上爱情,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勉强凑合。这份贫穷,一直延续到我父亲这一代。因为家境不好,父亲早早辍学务农,年少的他如一棵顽强的野草在夹缝中求生存。包揽家里的农活,跟人学做篾具,四处做泥工。17岁那年光荣参军,自此改变命运。父亲在部队表现很好,为了照顾体弱的父母,帮衬母亲做农活,转业后本来可以分配在省城,他却一步一步往家乡靠近,后来调入家乡附近的钢铁厂。这样的话,他白天上班,下班后走一小时山路可以回家帮忙做农活。打我有记忆起,我们就已经被叔叔撵出祖屋,开始好几年的借屋而居。很多次,叔叔在婶婶的逼迫和挑唆下,对父母恣意辱骂甚至大打出手。母亲种的树被失去理智的叔叔砍倒,养的猪有时候半夜被捅死在猪圈。倘若那些年父亲不在身边,我不知道童年该有多艰难,多困窘,多狼狈。爷爷奶奶这样的名词于我而言,很生疏。慈祥这个词,我始终不愿在作文里如此描述他们。

   几年后,父亲凭借一己之力,在祖屋后面的空地上建了半栋新屋,只刷了白石灰。我们仓促搬回来,终于有了安身之处。这个时候,祖父的哮喘病很严重,天气稍微变凉,他就要守着一盆炭火不肯出去。而祖母,早已卧病在床。祖屋有五间房,叔叔占了三间,祖父母留了两间,一间吃饭一间卧室。偶尔走进祖父的屋子里,一种灰暗压抑的晦涩气味迎面而来。隔着低垂的破旧的灰色蚊帐,我隐约可见祖母那张蜡黄憔悴的脸。我始终没有看清她的五官,也始终记不住祖母的面容。记忆里只有她昼夜不息的痛苦**,和祖父咯着痰的剧烈咳嗽交织不休。偶尔经过祖母那间卧室的窗户下,听见她艰难的咳嗽声,我就感觉胆战心惊,小腿发软。小学二年级那年,祖母走了。小学四年级结束后,那年暑假,我被父母接走。我走的时候,弟弟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老家,七八岁的他,淘米煮饭,打猪草,煮食喂猪,翻晒谷子等,稍有偷懒,依旧要挨祖父的荆条抽打。幼时的弟弟,应该躲在被窝里,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吧。好在童年总会过去,成长总会到来。

   婆婆的一盘青辣椒炒泥鳅,仿佛是一道微茫的光,照进记忆深处,唤醒我深埋在脑海里的那段奇妙、悠远、亲切且略有心酸的记忆。我们凭借味道的指引,仿佛旧时溪水里那些鱼或泥鳅,记忆风干后依旧试图游回故乡。时隔几十年,仍有一些意犹未尽的东西,在内心翻涌折叠。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他的坟头早已长满了荒草。祖父埋葬的地方,正是我童年时流连忘返掏泥鳅的摇箩山上,面对着那条溪流,面对着村庄的方向。如今,溪流已干枯,昔日那片农田已成新的村庄。祖父残缺的坟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祖母,我透过童年记忆的缝隙,窥见深不见底的窟窿和伤痕,漆黑而斑斑。只有那摇箩山,依旧披覆青翠。


       贺湘君,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协会会员。《奔流》文学院第十期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中华文学》《奔流》《散文诗》《菲律宾商报》《精短小说》等报刊杂志。出版个人散文集《草叶的低语》,合集出版《时光书》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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