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潮洋 发表于 2024-1-14 19:59:35

余潮洋:穷名在外

本帖最后由 余潮洋 于 2024-1-14 20:08 编辑

家乡再穷,总有值得炫耀的地方。从我懂事时起,就不止一次地听到乡亲们夸赞家乡。大概意思是:走南闯北,还是淮安好。一年四季,气候分明;苏北平原,一马平川;地理位置,南北适中。要问这些在乡里见多识广的“文化人”去过哪些地方,据我所知,南下不超过镇江,北上不超过连云港。
       初出茅庐,过了长江,才知道“苏北”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特别是在上海,苏北人包括苏北移民处于“鄙视链”的末端,他们的语言、服饰、饮食等方面都受到上海土著和广东、浙江等地移民的讥讽。苏北人在江南不受待见,有其根深蒂固的历史原因,在此不作探究。
       1982年,我和同事季某住宿在军工路上海水产学院招待所,邂逅他泰兴的同乡。此人二十五六岁,个头不高,长相土气。这位老兄满脸愁容,一看就知道他忧心忡忡。原来,他水院毕业后留校任教,这是别人打灯笼没处找的好事,他却进退两难。原因是,因他出生在苏北农村,在上海处处受歧视。系里年青教师看不起他,不愿与他相处,既使交谈也是夸张地学他说苏北话;出校门买东西或乘公交,服务员听到他浓重的苏北腔,也是出言不逊,极尽嘲笑、挖苦之能事,让他无地自容。极度自悲的情绪,让他蒙生调离上海的想法。
       这位仁兄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本科毕业生。论当时的国情,他在故乡可以称得上人中龙凤、天之骄子。然而,他的父老乡亲,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位苏北学子,正在大上海饱受抑郁症的煎熬。
       四十年一晃过去了,如果这位老兄当年能挺住,也该在至少是副教授的位置上退休了;如果他当时冲动,调回家乡养殖场,或许成为千千万万个下岗职工的一员。
       屠刀杀人,穷名害人。
       我与上海户口擦肩而过,来到南通某厂工作。当时心里想,既使不能在南通**头,总比在上海做凤尾强。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淮阴在同属苏北的南通也是穷名在外。南通凭借近代实业家、末代状元张謇留下的遗产,足以傲视苏北其它地区。南通有“中国近代第一城”的美誉,被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归纳为“苏南模式”。
       住房如同衣着,是人类文明和经济条件的物质表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南通一城三镇的近郊,农民已经全部住上了砖墙瓦屋;而同时期的淮阴农村,遍地可见土墙草房,刚刚解决温饱的农民,正在筹建夙愿以求的砖瓦房,对旧房不再维修收拾,其破烂程度不堪入目。老乡们自嘲地说,家乡如果被张艺谋看到,拍鬼子进村电影,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原生态外景地。                        
      南通人当时说淮阴又穷又脏,虽然不中听,现在想来,还是中肯的。
      在南通打拼三十五年,淮安人的身份对我的工作和生活并没有什么妨碍,只是对婚恋有一定的影响。
      我到南通三年后才同本厂的南通籍女工恋爱、结婚和生子。
      有一次,妻子笑着告诉我,厂里工友说淮阴人养猪是人畜同室,住房的窗户只有碗口大。因她没有向我求证,我没吭声。此话并非空穴来风。我记忆中的六七十年代,淮阴地区像样的猪圈还没有普及。遇到刮风下雨或寒冷的天气,极少数特困饲养户,视猪崽如宝宝,确实是人畜同室;至于窗户小得像碗口,我在黄元读初中时,见过一户穷困潦倒人家的窗户,是秧田埂上用来放水的水泥管子嵌入墙体的,觉得稀奇,印象深刻。

       婚后第三年,我迫不得已携妻回淮安老家探视父母,当时尴尬的窘境,至今记忆犹新。
       不是虚荣心作祟,更不是忘本,谁不想把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只有在外面闯荡的年青人,才会感同身受。多年以后,淮安徐杨已经退伍的驾驶兵老朱对我说,七十年代中期,服役后一直没有探亲的他,有一次出差经过清江大闸,同车的苏州籍战友提出顺便去他家拜访一下。他何尝不想家,只不过家乡景象惨不忍睹,只能婉拒。
       现在,我落叶归根,退休后回到淮安开发区南方花园养老。这里是我衣胞的掩埋之地,改革开放以前,是淮安县徐杨公社属地。
       半辈子飘泊在外同贫困作斗争,如今游子归来,家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有当年村北那棵现在作为地标的白果树的年轮,还承载着那段峥嵘岁月的苦风凄雨。
      我总结了一个现象:人在受穷的时候总是努力地去掩盖,因为穷不是光荣,它会使你失去许多美好的追求;可一旦拔掉穷根子,人们又喜欢揭开老底,翻出来曝晒。可能是过去受的委屈,长期被压抑,需要扬眉吐气。
       2019年夏季,在当年就读的徐杨中学旧址附近某酒店,我们举办了毕业四十周年同学会。因为不是首次聚会,所以大家不再拘谨。谈论过去,总绕不开跟“穷”有关的话题:有人说,我在十四五岁,单人睡的是棺材板;有人说,那不算什么,高中毕业后,我用报纸包砖头当枕头;但有一事达成共识,那就是当年在徐杨中学,中午定量吃不饱,大家是在饥饿中成长的。要不然,男生不会出现这么多宇航员身材。
       我当时也讲了一个南通故事并谈了自己的看法。南通人喜饮黄酒,在过去的困难年代,极少数拉板车的苦力工,没钱买菜下酒,就花一分钱买一块糖,站在小卖部就地执行,用一块糖过了一斤黄酒。这些都属于穷名在内,不丢人。
       同学会好像变成了“诉苦会”。其实,大家都在赞美新时代。
       我老婆曾经说过:“过去谁不穷?只不过是程度不同。大陆女演员出国端盘子洗碗,“苦练”演艺基本功;上海男青年在日本“留学”,一天到晚实习从高楼往下驮尸体。难道他们没有难言之隐!”
      听了这话,我释然了。

余潮洋,江苏人,机械制造工程师。偶有笔耕,小有收获。作品散见于《讽刺与幽默》、《乡镇论坛》、《淮海晚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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