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超 发表于 2022-5-1 22:07:43

李春雷:女娲的子孙

   关于女娲故里,全国各地多有竞争,均言自己是娘家人。
   真是一种虚妄和浮躁。
   女娲崇拜,只是一个美丽且虚幻的传说。
   中国各地的旅游景点多多如此,广占地、大建筑。豪华的背后,多是走形式、玩政绩,做表面文章。
   这,实在是违背祖宗意旨,挥霍子孙土地,破坏自然和谐,助燃奢靡欲念。
      ……
      人类,在浩渺的大自然母亲面前,永远是婴孩。
   而婴孩的最佳处所,是襁褓。
   襁褓破了,厄运不远!


女娲的子孙
李春雷

   1985年7月,我第一次拜谒娲皇宫。
   那一年,我十七岁。
   彼时的娲皇宫,还是原生态,高高地挂在太行山深处的一扇崖壁上,孤零零、颤巍巍,像一具蝉蜕,似一枚鸟巢。
   出涉县县城,西北行,约五六公里,再沿一条土路,直通山脚下简陋的广生宫。广生宫周围,是一片粗粗糙糙的山间平地,向上则是弯弯曲曲的十八盘山路。
   拾级而上,走向云间。盘旋的山路上,刻满虔诚的脚印。石头们都被磨出了亮光,闪闪烁烁、神神秘秘,宛若一条岁月河流、一孔时光隧道。仿佛沿着这孔隧道、这条河流,走进去,走下去,就能走进宇宙洪荒,就能见到女娲娘娘。
   游人不多,三三两两,均是从远处而来的香客。这些香客,多为求子。这似乎暗合了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
   山脚下有一条河——清漳河。河水清清,缓缓流淌,映着阳光,默然微笑。笑容的涟漪下,花花绿绿,是斑斓的五彩石。
   女娲选择在这里补天和造人,定然是看中了此地的特殊山水。
    那时候,山是原始的,水是原始的,人心也是原始的。一切都那么鲜活,似乎与1400多年前高洋初建时,与6000多年前女娲补天时,相似,或相通……


      关于女娲故里,全国各地多有竞争,均言自己是娘家人。
      真是一种虚妄和浮躁。
      女娲只是传说,只是母系社会留给历史的背影。推其年代,当在炎黄之前,即6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后期。
   那时人类的形态是什么?正从野蛮中蜕变,群居、乱交、住洞穴、衣皮草、吃生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当时人类的寿命,年长者也不过三四十岁。
   根据考古学推定,新石器时代中后期,农业和陶器的发明,使得人类社会从母系氏族转向父系氏族。
   这样的时代,没有完整语言,没有智慧体系,只有本能使然,只有口耳相传。在混混沌沌、半明半昧中,走向炎黄部落。   
   炎黄时代,男性为王,粗识文明,走出洪荒。在打打杀杀、分分合合中,我们的先祖,告别尧舜禹,走过夏商周,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社会。
    关于民族起源,在古籍传说里,大抵是三皇。何为三皇?有说“燧人、伏羲、神农”,有说“伏羲、神农、祝融”,也有说“伏羲、女娲、神农”。恍恍惚惚,莫衷一是。但总体上,已有女娲的神位。
   女娲,又称娲皇、女阴娘娘、女娲氏,被尊崇为华夏民族人文先始。
   《山海经》最早记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大荒西经》又载:“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而司马贞著《补三皇本纪》云:“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
   从这些周秦汉典籍中可以看出,从最初的女娲化神,到女娲化万物,再到女娲造人、补天,这一系列“功绩”都是在天地对立的状态中展开。女娲之前,无天无地无人。女娲诞生之后,先以身化神,导致天的诞生。然后,女娲以身化万物。于是,万物出现,大地出现,人类出现。
   在中华先民的意识里,女娲最突出的功绩是“抟土造人”、“炼石补天”、“制笙簧”和“置婚姻”。
   中国最早的典籍,据《左传》载,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虽然这些典籍在孔子时代已经消失,但推其内容,显然是记录了三皇五帝和夏商时期关于天地星辰和九州河图传说之类。
   这些刻记在石片上、龟片上、竹简上的文字碎片,伴随人类从蒙昧中走出,从新石器时代、陶器时代、青铜器时代,走向铁器时代,进而启蒙了以周易、周礼为代表的周文化。同时,更萌动人类心灵的飞翔,出现了《诗经》的前身,并最终发酵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化繁荣,出现老子、孔子、庄子……
   只可惜,秦皇一把火,这场繁荣、这季繁华,尽为冷灰。
   西汉初年,中华民族终于降临一个最伟大、最忠诚的史官。只是,司马迁梳理历史时,资料太少,借鉴无多。但他实在是一个良史啊,引用史料考据严格,甚至实地踏勘黄帝行迹,讲求“无征不信”。他曾明确表示:“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认为其荒诞不经,不予采信。
   于是,《史记》的开篇便是《五帝本纪》,将黄帝置于五帝之首,而不写“三皇”神话,免得云里雾里,误导后人。
   但即使是司马迁,我们也应该历史地、辩证地看待,也不可全信其记述。毕竟是古人的世界观,毕竟是有神论者。他在废黜“三皇”之类老神话的同时,也在创造着“四皇”之类的新神话。他在《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的开篇,分别把这三个朝代的先祖神化,冠以吞“玄鸟堕卵”而孕之类等等。特别是对刘邦出身的描述,更为离奇:“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这不仅荒诞,而且黄色了。
   司马迁以后,直到三国时期,又出现一本《三五历纪》,虚构出一个盘古:“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后乃有三皇。”于是,诸神的顺序便进行了重新排列:盘古开天辟地在先,“三皇”接踵其后,“五帝”相继禅位,然后夏商周迤逦而出。总之,神龙见首不见尾,人类本是神仙造。
   这些玄幻传说,你信吗?
   所以,关于人类和民族起源,我们还是要相信进化论,相信考古学。
   实际上,关于人类的创世传说,世界各地,东西文化,大同小异。
   我们只能说,关于远古,只是人类对祖先由崇拜而神化的神话,是一个美丽且虚幻的传说。
   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
   虽然传说玄虚,但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大约可以确定。夏商周的中心,不都是位于中原吗?
   因此,关于女娲传说的历史碎片和羽毛,大都附丽于此。


   春秋时期,涉县位于周都城洛阳、晋国都城太原及齐鲁之间,距离周天子只有300公里。
   史载,周景王二十五年(前520年),晋大夫涉佗封地于此,故名涉。
   前458年,赵简子驻兵于此。战国时期,著名的阏与之战、长平之战均与此地有关。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立涉邑为县。
   汉代之前,女娲的有关传说,当于中原周围四处飘絮。
   汉文帝时,风絮落地,在县城西北深山之中,建造“神庙三楹”。
   始祖女娲,终于走出传说,步入庙堂。
   北齐时期,文宣帝高洋(公元550—560年在位)经常往来于都城邺(今临漳县西南邺镇)和陪都晋阳(今山西太原)之间,“遂起离宫,以备巡幸”。于是,在这里大规模修建娲皇宫,并在山麓开凿石室,内刻佛像,又将佛经“勒之岩壁”。
   关于这一段历史,嘉庆四年《涉县志》记载:“北齐离宫在唐王山麓,文宣帝高洋性侈,好土木,往来晋阳,多起离宫,又信释氏,喜刻经像,山上遗迹犹存。”
   自此,香火渐盛。
   在漫长的历史中,虽然山外战火弥漫,但女娲脚下、清漳河边的山间世界,却是一派清平。数不清的山头,密密匝匝,浑浑圆圆,像一个个硕大的馒头,像一只只肥厚的佛掌,拱卫着,护佑着。山壁为屏,白云为幕,日月为灯,俨然一洞桃花源。
   咸丰二年(1851年)春天,一场大火使娲皇宫遭遇灭顶之灾。同时,也迎来一次重建机会。
   时任知县李毓珍,面对重修娲皇宫“经费维难”,但他“慨然任之”,“仿赎金之意,募布地之缘”,派全县各乡约按分捐资,挨户输财。一个多月时间,募捐财资达五千多千文。
   重修工程于当年七月开始,第二年六月竣工。
   重修和增建,使娲皇宫布局错落有致,更加巍峨庄严、气势恢弘。特别是把以前的主阁楼依贴山崖绝壁,增建为三层,结构紧致,突显奇险。尤其是用八根铁链将三阁楼与山体相系一起,足见奇思妙想。“吊庙”两字,由此而来。
   据载:李毓珍,字怀瑾,号朴亭,嘉庆甲子年(1804年)闰四月初二生,山西省代州崞县上阳武人(现原平市大牛店镇上阳武村)。道光乙巳年(1845年)殿试三甲第十九名。他勤勉清廉,多有善政:“……岁饥,开仓赈济。在官数载,惠政多端。”
   看来,李毓珍确为一个能吏。


   2017年3月下旬,为了创作此稿,我再一次专程拜访。
   三十多年过去了,山水仍然年青,人已步入中年。中年的我,再次端视此山此水,慨然感悟诸多玄机。
   两侧大山,左青龙,右白虎,悄然肃立,雄浑而低垂。中间一峰,高耸且圆润。这一组佳构,恰似一把天然的巨型太师椅,顶天立地。娲皇宫端坐其中,背山面水,拈花而笑。
    但,这只是表象,只是堪舆学的常规要求。各地的所谓风水宝地,大体如是。
   而这里,还有大格局、大智慧呢。
   首先,她面前的这条河——漳河,是大禹治水的主角,是黄河文明的主源之一。汉代之前,黄河大多北流,在今山东和天津交界一带入海,而漳河作为黄河下游的最大支流,东西流向,古称“衡漳”。衡者,横也。《尚书·禹贡》载:“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冀州既载……覃怀厎绩,至于衡漳。”明确记载大禹在冀州一带指挥抗洪,从河南出发,沿着黄河主河道,向东北而行,并疏漳入黄,携手入海,终于控制黄河泛滥。
   所以,最早的“河北之地”中的“河”,应是漳河。
   实际上,直到今天,河北、河南两省的版图分野,仍是漳河。谓予不信?请查地图。
   说来也巧,女娲脚下的漳河是两省界河,而她身后的太行山,何尝不是两省界山呢?我们所言山西、山东的“山”,究竟为谁?
   太行山!
   太行山号称“中华之脊”,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山”的形象代言。
河北、河南、山西、山东,四地系于一处,这真是天下绝有的风水宝地了。
   不得不佩服女娲的慧眼!
      近年来,地方政府经过精心打造,娲皇宫终于在全国的女娲故里大战中独占鳌头。这里,还成立了“中国女娲文化研究中心”,每年举办“女娲祭祀大典”。似乎在向世界广播:你们的根和魂,就在这里!
   特别是这浪漫的阳春,女娲的生日——三月十八日就要到了。山前山后,山上山下,人群如云,仿佛女娲补天时的采石场,更若女娲抟土时的泥人群。
      ……
   行走在拥挤的朝拜人群中,看着富丽堂皇的建筑,惊叹之余,也有一团团忧虑。
      印象中安静、简朴的娲皇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和现代化的旅游胜地。当年广生宫下的原野,已经开发成巨大的女娲园和补天广场。广场上,树立着一尊身高几十米的女娲塑像,堪称世界之最。
   不仅仅如此,游区还增建了补天湖和补天谷。似乎这样,才能印证,女娲当年在这里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的真实。
   上山的石径,都被整齐台阶取代。两侧松柏,更被修剪得整齐划一。
   过分地追求大而洋,而忽视深与精,这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之病。
   中国各地的旅游景点多多如此,广占地、大建筑。豪华的背后,多是走形式、玩政绩,做表面文章。
   这,实在是违背祖宗意旨,挥霍子孙土地,破坏自然和谐,助燃奢靡欲念……
   娲皇阁一侧,李毓珍时期修建的功德碑依然伫立。碑上,麻麻密密地刻写着他们的名字,仿佛一双双眼睛,慈祥而深邃。
   站在碑前,与他们对视,似乎能感到眼神的波动。那眼神,忧虑且沉重。
    女娲的本义和真义是什么?
   “置婚姻”是为了家庭和谐,“制笙簧”是为了内心和谐,“补天裂”更是为了自然和谐。
    而当下社会呢?
   女娲的大塑像,俯视着太行山,凝望着全中国,默默无语。
   我不知道,面对这个繁华却浮躁的世界,看着眼前活跃却倾斜的世态,她在思考什么。
    人类,在浩渺的大自然母亲面前,永远是婴孩。
   而婴孩的最佳处所,是襁褓。
   襁褓破了,厄运不远!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县人,文学创作一级。毕业于邯郸学院英语系和河北大学中文系。 主要作品: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等21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等200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被中宣部确定为“文化名家”暨全国四个一批人才,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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