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发表于 2021-10-25 22:36:37

唐咏梅:小舟从此逝(大运河征文)

       

      华灯初上的无锡城,安静而美丽,绿树浓荫,晚风清凉。
      我在梅里古村逡巡,找寻“文丞相”昔日驻足的蛛丝马迹,——意外发现,吴国始祖泰伯、仲雍的历史印记:兄弟俩为让王位于贤弟季历,从秦地一路南下,经长江入太湖,系舟北岸,将中原文明播散“蛮荆之地”,开创了灿烂的吴越文明。他们勤政为民,化育百姓,不息的脚步,踏遍江南大地;他们形象伟岸,至今仍为无锡人奉为神祗,供在庙宇,永世祭拜。《史记·吴泰伯世家》及《论语·泰伯篇》等典籍均有记载,“泰伯南奔”的历史,确证无疑。
      吟咏《诗经·邶风·二子乘舟》一诗,似为泰伯、仲雍奔吴,成就丰功伟业的传奇佐证——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诗中“本事”,历史上的“二子”究竟是谁?《毛诗序》及朱熹《诗集传》似有定论:“卫宣公二子,公子伋和寿争相为死,准备乘舟远行时,被追兵杀害,‘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由此推论:卫宣公之“二子”未及登船离岸,便命丧刀剑之下,一叶扁舟,永远搁浅在血染的历史。
      但从《二子乘舟》全诗意境、内容推敲,此“二子”应得以顺利脱险,只道前方风高浪急,驾一叶小舟,顺流而下,他们是否渡过劫难,安全抵达理想的彼岸?留下千古悬想,令人遐思。
       我因迷恋太湖万顷碧波,想着十年前挤上游轮,泛舟湖上,正沉醉无边湖光山色激情飞扬,耳边吴侬软语的《太湖美》甜美歌声,突然被生生掐断,半小时折返。下船,不谛热恋中的情侣,渐入佳境被无由冲散,心中懊恼:太湖,我会再来的!——朋友再三相邀,遂克服独自远行的焦虑,一路胆颤心惊张皇无措,赶来太湖之滨无锡,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美丽约会。
       朋友驱车数小时穿越半城灯火,将我带到与苏州遥遥相望的太湖深处。
      沿岸蒹葭苍苍,夜色中的太湖,优雅沉静,暗沉舒缓的柔波里,月色笼罩,水雾渐起。夏夜凉风中,静立湖畔,极目骋怀,宁愿相信:泰伯、仲雍兄弟,便是顺风顺水而来的“二子”: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他们以天上明月为灯盏,照亮未知的前路,驾一叶扁舟,逃离王族权力中心,——那里,貌似一团和气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时露杀机;他们淡出争斗厮杀的政治舞台,从此生命蓬勃生长;他们拒绝坐以待毙,不甘作权力倾轧牺牲品;他们将命运之舟,驶出漩涡,系于太湖北岸,在这片沃土生根,发芽;他们留下了绵绵不绝的子孙后裔,生生不息耕种华夏文明。
      这里,没能“遇见”我的老乡——文丞相,他的脚步,似天上飞鸿,声过,无痕。我猜想:公元1256年春,二十岁的文天祥,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携弟文天璧赴临安赶考,一过无锡,途经“黄埠墩”,被湖光山色迷醉……此去得中元状郎的他,定是趁着新涨的春水,从家乡的赣江码头,扬帆起航,沿着长江,驶入太湖,到古运河黄埠墩,泊船孤岛,登岸远眺,尽览太湖旖旎风光……
此时,湖面掠过一阵轻烟似的细雨,那曾载着文天祥兄弟俩的小船,仿佛仍在烟波深处沉睡。凉风,从芦苇间鼓荡而来,心底隐隐一丝遗憾,被赶跑了。
      我在惠山古寺静谧山房外,一棵古银杏下徘徊,——在她绿叶纷披的浓荫下,追寻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千古诗篇的“文丞相”,却撞见了瞎子阿炳孤独往来的灵魂(华彦君,民间艺术家)——一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二泉映月》缓缓流淌,把我带入阿炳生前曾月下独行、流连惠山泉古井台的情境。而被茶圣陆羽、品茗高人苏轼誉为“天下第二泉”——白石坞下的惠山泉,就在眼前!
       二泉池上,青砖井台围砌的圆,一泓清泉闪着亮光,清纯如碧,隔围栏三五米远站立,甘冽水气沾染双眸,接受她的清凉抚摸——这眼来自万千松根蓄存,经砂岩涤滤的山泉,八角形石栏上深陷缺口,是近千年以来,人们取泉煮茶留下的印痕。
       ——如今访客如云,搅扰太甚,或是嫌我辈凡俗,一身浊气,非她知己,这眼千年不变的清泉,被栅栏重重围困,格外小心保护。面对芸芸众生的热闹逼视,她决然采取与世隔绝的态度,拒绝靠近和品尝,仿佛惟有如此,才能葆她玉洁冰清,不染尘埃。痴痴伫立间,一位面目清逸的少年僧人,手持经卷,低眉颔道,侧身而过,慌急的脚步,或在逃离从流中一道道灼辣目光;山径旁,水缸里一支盛开的重瓣红莲,经他宽大袖袍拂过,飞落几瓣,清香溢远,不绝如缕。

       未知,空山夜静,月明星稀时,这清寂古寺的守护者,深夜清修的僧人,是否会跨过层层隔栏,与深锁井台的她,亲近一时半刻?他是否会匍匐井台,粗绳吊一只木桶,打起半桶山泉——沉醉于这浸透千年银色月光,来自千山万壑岩层深处的透明灵液,与她相依相惜,一双明眸,亦在她的滋养下变得温柔、多情?再不似青天白日下,紧随师傅身后亦步亦趋口诵经文的小沙弥,——他看上去只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他或许会掬一捧明晃晃的清泉,泼在脸上,让她透心的凉,润泽灵魂,肺腑,洗去夏日骄阳的闷热,还有山门锁不住的烦恼,——与刚刚逝去的春天有关,与当下盛放的青春有关,流水一样的忧郁,按捺难平的欲念。这一刻,他放下所有束缚,回归本真的“人”。
       为俯身一眼千年井泉,在她清玉透明泉底,照见一个孤单清绝影子,我愿作惠山古寺一僧尼,诵经持戒,日日苦修。
      不知几时,天空落下的疏雨,大起来,密起来。朋友打起了伞,见我迈不开脚步,笑了:“这泉水,瞎子阿炳是经常喝的——他的《二泉映月》,辛酸苍凉,仍带着甜美,如浪轻卷。他常登上惠山,遥望太湖春水拍岸。”他还说,多年前,有幸品尝过二泉水,一只透明玻璃杯,盛满,只道是“空杯”——清透至此,几近于“无”;细瞧,杯面浮凸,高出边沿一点弧度,因山泉水富含多种微量元素。——喝过惠山泉的人,是有福的。

      这时,我仍未 “遇见”文丞相——1275年春,元军攻陷无锡;十月,文天祥遣部将去常州增援,二过无锡。他当时的心情如何?史书并无记载。想必在国势日下、兵荒马乱的年月,他独立黄埠墩头,心里乱成一团麻;更无当年他的同乡——比他早生一百年的诗人杨万里的闲散洒脱。杨万里身处太平之世,曾在惠山畅饮“天下第二泉”,煮茶论道,得诗《惠泉分茶,示正孚长老》——
      寒泓不到十馀年,老眼重看意惘然。
      漱裂苍崖玉龙口,堕成清镜雪花天。
      须烦佛界三昧手,拈出茶经第二泉。
      珍重赞公惊久别,且谈诗句未谈禅。
      结句“且谈诗句未谈禅”,归于至朴、至真、至简、至淡,“未谈禅”,却道尽禅机,玄外余音,韵味镌永。
      料想当年,携着“小龙团茶”上惠山,与友人共享一口圆井、一轮圆月、一团茶饼之清欢,还有红袖添香的美人,凑成“天上月圆、世间人圆”,天、地、月、人四美并的快意苏子,若知后来者杨万里会写下充满性灵的杰作,许会三缄其口,将《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深埋心底,悠然听取万壑松声,只道:“喝茶。”
      苏东坡、杨万里何其有幸,一叶扁舟,载他们飘摇太湖,畅饮“天下第二泉”,对月吟诗;一叶扁舟,渡他们远离宦海沉浮,酒朋诗侣中寻一份自由,山水林泉中觅一方净土。
       三日已过。
       出行时,带着的另一个隐秘心愿仍未了——寻找老乡“文丞相”:“自古庐陵多忠烈节义之士,南宋末年,起兵抗元的文天祥,便是我古庐陵(今江西吉安市)人。四十七岁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文天祥,短短一生,曾三过无锡,去找找他。”正踌蹰,一翻温暖鼓励,促我成行。

       第四日。一脚踏入古运河边,在一栋青砖黑瓦老宅内,终于与“文丞相”劈面相逢!   
       洛社镇天河村戴李巷,一口半圆形的水塘边,几棵垂柳浓荫蔽日。走进塘畔素简的小楼,前厅右上首,一块长方形原木刻一幅顶戴花翎、长髯飘洒的碳画像,分明就是庐陵文天祥纪念馆内陈列画像的翻版!
       一阵狂喜,细看人物简介:原是本地人士“李金镛”,比“文丞相”晚生六百多年。他早年随父经商,是卓有成就的无锡巨贾,年四十有七方弃商从政(文天祥四十七岁以身殉国,李金镛四十七岁出仕报国,年龄的巧合,是否暗含历史玄机?),五十六岁死在任上,——近知天命之年,挣下的家业足可保证整个家族,甚至子孙后代生活优渥,他却选择一条新路,成就一代儒商华丽转身的传奇。他离开富庶的江南鱼之乡,奔卦祖国最北端,义无反顾;他扎根苦寒之地,在漠河开金矿,抗俄靖边、拓荒招垦、安抚边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化为一束令漠河人民敬仰的“极地之光”,烛照后人。
       再三观摩李金镛画像,倍感亲切,熟悉。从他身上,看到了“文丞相”的影子:他们身上携带着同样的古老基因,灵魂深藏着割不断的家国情怀,血管里流淌着不屈不挠,永不言败的抗争精神——
       和平年代,文天祥几次欲罢官归隐,淡薄名利;三十七岁,在元军大举入侵、南宋政权风雨飘摇之际,他成了这个衰弱无比的国家的扛顶之人;他散尽家财,招募士卒勤王聚兵抗元,屡败屡战;他战败被俘,屡经威逼利诱,仍誓死不屈,从容就义。
他是孤独的。在朝中大臣纷纷降元,皇族后裔生死未卜的穷途末路,被囚三年余,写下无数爱国诗篇,以明心志,但他内心的悲凉,少有人懂。
       “长江还有险,中国自无人。”(文天祥《安庆府》),曾饱食朝廷奉禄、沐浴皇恩浩荡的满朝文武,国家危难时,都躲哪儿去了?
      世界只此一人。他的灵魂,孤独,蚀骨。
      而同为晚清驻守中俄边关的要员——李金镛,面对朝廷软弱,边民受辱,国家重要矿藏资源被俄无理强占的现实,和文天祥一样,他飞蛾扑火,以一已之力,顽强抗争——他本是朝廷派去漠河开设金矿的实业家,却成为发出“主权是不可以被讨论的”呐喊的强硬外交家,迫令俄国归还侵占的领土。大清朝中要员们早已认命,“弱国无外交”,可他偏不认输,偏要较真,他的孤独,谁懂?
他的孤独,还源于中年出仕,远离故土亲人,在风雪漫天极寒之地,一去不回,——漠河,没有江南鱼米香,结冰的庐舍里,狂风呼卷,一盏孤灯伴长夜,他难道不想家?不思太湖的白鱼鲜,莼菜香?他,本为家中慈父,闺中良人,为了国有“能吏” ,朝有“良臣”,他抛家舍业,任边关风雪侵衣、极寒刮骨,从一名温文尔雅的儒商,磨砺成威震边关的东北“一只虎”——他一声怒吼,跨越时空,响彻江南漠北。
       战时不畏强敌,向死而生、为国捐躯的“文天祥”,就是国势渐衰时,挺身而出、道济苍生的“李金镛”!
      不信?且看积劳成疾、在漠河溘然长逝的李临终遗言:“大丈夫视死如归,死不足惜。所憾只是金矿刚见成效,苍天却不给我年华使我不能见到三年后之盛况。”身将死,心忧国,此情此景,与文丞相英勇就义前写下的壮丽诗篇,异曲同工,一脉相承!
离开前的午夜,伫立堤边柳树下,与传说中永不沉没的小岛,遥遥相对——绿树葱茏的黄埠墩,静立运河中央,烟水迷茫中,似一只小船,朦胧灯火在层层波浪中轻摇。
       1276年春,文天祥三到无锡。战败被俘,文天祥被元军押解路过无锡,由于黄埠墩四面环水,为防劫夺元军选择这里作为天然的囚禁之所。
   “泊船休上岸,以忍见遗民。”(文天祥《安庆府》),自从踏上举兵抗元的征程,他的人生预设里,已经没有岸。   
      难道,仅凭一副木枷、一辆囚车、一座孤岛,便能将一个千古留名的爱国义士永远囚禁?
      将他囚禁的,其实是一张网,一张他亲手织就的牢固的网。——以他心中涌动 “天地正气”至高之道,他血脉中继承的“忠君爱国”至忠之性,他熟读经史烙印胸怀的滚烫至爱之情,编织成的一张无形的网。他作茧自缚。他束手就擒。他自投罗网。他深陷其中,从未想过破网而出。
      他是自身永远的囚徒。他是自身永恒的孤岛。
      他以慷慨赴死,为这张行将破碎的网,打上了最牢靠的补丁,激起更多的人投身其中。比如洛社的李金镛,谁能否认,他不是文天祥隔世的知音?
       一叶扁舟,从《诗经 东山》“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满载赤子深情驶来,在历史的长河,风骨荡漾,——《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哲思强大了它的筋骨,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越挫越勇滋养了它的血性,它从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吸取天地精华,它从司马迁的史书中涵养深邃,它从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平泰”中找到支点,终在朱熹格物致知艰辛探索中,扯开风帆,驶入源头活水开阔地,托举“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上为星辰,在下为河岳。”之英雄气,充塞天地,纵横驰骋。
      无数不知名的“文天祥”、“李金镛”,铁的肩膀托起了华夏民族破浪前行的巨轮。
      而“小舟从此逝,江海渡余生”的诗意结局,或只是千帆过尽的太湖碧波上,水上还乡的游子,逐水而居的佳人,厌倦红尘的文人士子们,梦中一直追寻的归隐乐土——水深波澜阔,“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太湖!她每一滴水,都承载过倔强的灵魂。他们追求爱、自由、理想的浪漫气质,永远滋养着这方水土。
       静默夜空下的我们,呼吸之间,似乎已与这些高贵而孤独的灵魂,穿过时光隧道,相拥,重逢。
       一叶扁舟,在江河,在湖泊,在大海,——它将与每一个独行天地间的人,追寻精神自由的人,叩问生命终极意义的人,风雨同行,不离,不弃。
      end
       《小舟从此逝》获“羲之杯”《大运河畔的赞歌》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

      作者简介:
       唐咏梅,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生于1970年代,江西遂川县人。作品发表于《短篇小说(原创版)》《师道》《生态文化》《健康与心理》《井冈山报》等报刊。作品入选《江西新世纪女作家作品选》、《红豆》文学杂志2015年度选本,偶获奖。
       获奖感言:
       感谢我的“老乡”——南宋著名抗元英雄文天祥的精神指引,让我鼓足勇气,走出家门,来到美丽无锡,遇见文丞相的隔世知音——洛社精英李金镛,与这方水土的无数高贵灵魂重逢,相拥。
         
       唐咏梅






唐咏梅 发表于 2021-10-26 08:44:21

谢谢江山老师!

唐咏梅 发表于 2021-10-27 15:37:10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唐咏梅 发表于 2021-10-27 16:29:44


赵日超 发表于 2021-10-28 07:22:30

走出家门,来到美丽无锡,遇见文丞相的隔世知音——洛社精英李金镛,与这方水土的无数高贵灵魂重逢,相拥。

唐咏梅 发表于 2021-10-31 10:54:47

感谢东方旅游文化网!感谢读者朋友的肯定和鼓励!

唐咏梅 发表于 2021-10-31 10:58:04

赵日超 发表于 2021-10-28 07:22
走出家门,来到美丽无锡,遇见文丞相的隔世知音——洛社精英李金镛,与这方水土的无数高贵灵魂重逢,相拥。

感谢赵主编鼓励与厚爱!

赵日超 发表于 2022-1-21 20:30:36

大运河不仅是一条河,它如同我们的血液,流在身体里,流在我们的精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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