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x_纤指素_ZwyZA 发表于 2021-2-17 09:58:42

梁长峨 | 致彼岸书:“自由使我忘记了气候”——读赫尔岑手记之二十

1840年12月初,早晨九时许,在内务部办公厅正上班的赫尔岑接到一位警长亲自送来一张纸,上书请他于上午十时整枉驾到御前办公厅第三厅面谈。
赫尔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知道,这个第三厅是个特务机构,是专门监视和刑讯俄国政治犯的。凡是被他们盯上的人,一定没有什么好事,麻烦都不会小。
不过,赫尔岑想,自己从流放期满回来一年时间没犯任何事,来到内务部办公厅上班才仅仅六个月,能有什么事犯得着特务机构找上门来。
自己没做亏心事,何惧半夜鬼敲门。赫尔岑跟着警长走了。
到尼古拉设立的裁判所即第三厅门口,赫尔岑心有所悸,要知道并不是所有进去的人都能从里面出来。也许能出来,不过是为了消失在西伯利亚,或者瘦死在政治监狱。
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又不得不进去。他穿过一个个阴森诡秘可怖的院子来到三厅的办公厅,只见桌子后面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瘦瘦的白胡子老头,面目狰狞地板着面孔。毫无疑问,他是一名手上沾满鲜血的特务头子了。
少顷,用沉默、绷紧面目表情来显**严后,他头也不抬地问赫尔岑:“你获准进京的时间大概不长吧?”他明明知道,这是明知故问。
赫尔岑懂这是问他什么时间从流放地获准释放回家的,就回答说:“去年。”
老头摇了摇头,脸上的冰块依然没解冻,冷酷地说:
“你辜负了皇上的圣恩。你似乎又要去维亚特卡了。”(这是赫尔岑第一次流放的第二站)
赫尔岑惊奇地望着他。
他继续道:“吾皇宽宏,放你回来,你却不知感恩。”
“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赫尔岑更加惊异。
“不明白?你交往的是什么人?你做了些什么?能做些效忠皇上的事——可是你偏不!老是谈政治,发议论,危害政府。这下好了,谈出事情来了。你怎么不汲取教训呢?你说呀说,有些人正求之不得呢,他们一转身就跑到这里来告发了。”
他说这番话,规劝里有批判,批判里有威胁,威胁中有指控。
这让赫尔岑如入雾中,他在自己的大脑中再一次拼命地回忆着流放回来所说所做的一切。
他到内务部办公厅上班临行前,父亲又一次叮咛他:“要处处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从公共马车上的售票员直到我给你写了介绍信的我的那些朋友们。对任何人都不要轻信……任何场合都肯定会有一两只苍蝇的。这点你务必牢记。”
他回忆自己上班以来,谨遵父教,没有任何造次呀!
仅有的一次,是在他的亲戚来拜访他的那回,他当着一个生炉子的工人面,同他亲戚闲谈说了犯忌的话,但刚开口就被他的亲戚递过来的眼色制止了。生炉子工人走后,他的亲戚开始责备、劝导和警告他:“生炉子的、理发师、售货员、邮递员,卖梳子、发蜡、小玩具的,你接触他们都要小心,他们都可能与警察局有联系。”
“那么,洗衣妇也忝列宪兵之列喽?”赫尔岑说。
“别取笑啦,你比别人更容易倒霉;你刚从流放地回来——你身后有十个人监视和盯梢呢!”
自己没有不当的呀!思考极短时间后,赫尔岑恳切地说:“我绞尽脑汁还是怎么也捉摸不透您的话到底指什么,或暗示什么。”
“指什么?嗯,你倒说说看,你有没有听说过蓝桥附近有一名岗警半夜杀人抢劫的事?”
“听说了。人家说的,我连听一下都不行?”赫尔岑非常天真地回答。
“你也许传播过这个小道消息吧?”
“好像传播过。”
“我想,还发表过议论吧?”
“大概是的。因为大家都在议论呢,保不定也跟着插了嘴。”
“发表过什么议论呢?——诋毁政府——这就是症结所在。跟你坦白说了吧,幸亏你坦白交待,这点你做得不错。”
“哪能呀,”赫尔岑辩解,“这算什么坦白交待!这事全城人都在说,内务大臣办公厅和商店里、大街上,到处都在说。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根本不值大惊小怪,怎么变成我坦白交待?”
“散布有害的谣言,是犯罪,为法律所不许。”这位特务头子被赫尔岑问得无语而恼怒,变得更严厉起来,直接把赫尔岑的传播和议论上升到“犯罪”的高度。
赫尔岑反驳道:“我觉得,您在指控我,似乎这事是我捏造的?”
“在呈给皇上的奏折中只是说,你助长了这一有害的谣言的传播。对此圣上御批让你重回维亚特卡。”
“您简直是在恐吓我嘛”,赫尔岑答道,“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能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发配到千里之外去呢,而且也不问问是否属实就据此定罪呢?”
“不是你自己交代的吗?”那个特务头子死死咬定是赫尔岑交待的。
“哪能呢?您还没有和我谈话之前,上报的奏折就已呈交,这事早定了。这事毫无公正可言,这是肆意和无耻地践踏法律。”
赫尔岑心中沸腾着一股无奈的怒火,这是一种无权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写道:“我就像一只被捉住的野兽,被关在笼子里,可恶的街头玩童可以任意欺侮它,因为他明白老虎哪怕使出全身力气也冲不出牢笼。”
一个想割断人的喉咙不让人发音发声的政权,一个不让人看猴子**的政权,一定是作恶多端、专制独裁的政权。赫尔岑写道:“在这个政府统治下,它的一个什么爪牙杀了两三个过路人,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二等和三等岗警就比在蓝桥上值勤的他们的这个伙计好吗?”是的。向上看,更高等警呢,向下看更低等警呢?政府各级长官呢?极权专制下,哪一个爪牙双手不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哪一个不是罪恶累累的犯人?!但他们就是不让人说,更不谈指控他们了。
只见彼得堡、莫斯科等大城市里,整天大轰大嗡,铁蹄四出,来回奔跑,一片混乱,急煎煎地闹个鸡犬不宁,好像皇位即将倾覆,皇室即将覆灭似的。动不动调兵遣将,军警密布,四出追捕,全是为掩盖自己的累累罪恶,全是心虚的表现。这样的统治环境,正好给了宪兵诗歌朗诵和密探演出的良机,让他们进行着一场场惨无人道的豪华的表演。
这样,广大百姓,有志之士和一切善良、正直的人就一个个倒了大霉。赫尔岑仅仅参与说了岗警杀人这件真实的事就得祸,并就危及了他的妻儿。妻子因此惊吓病倒了,几天后早产,一天后,孩子就死了。
宣判的时刻到了。最后,第三厅厅长杜别尔特将军召见了他。这个长相有些像狼又有些像狐狸的家伙见面就说:“你的失于检点又招来了陛下对你的震怒。”
“将军,我无法想象,要把我发配出去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重复了我从街头听来的谣言,这谣言,当然,您一定比我先听到,而且也跟我一样说过。”
“是的,这事我听到过,也说过,在这方面我们都一样;但是再往下就不一样啦——我在重复这个荒唐的谣言时,我发誓说,这根本不可能,而你却根据这个谣言诋毁整个警察。这都是你那诋毁政府的倒霉嗜好……在我国却是慈父般的管理……我们一直在竭尽全力,使一切都太平无事。可是有些人硬是不吸取教训,依旧保持一种毫无结果的反对派立场,误导舆论,用口头和书面的形式散布谣言,似乎警察局的士兵在当街杀人。不是吗?你曾经把这事写信告诉过别人。”
杜别尔特说到这里,让赫尔岑恍然大悟,明白这次不幸遭遇的真正缘由。他立即辩白说:“我根本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认为毫无必要隐瞒我曾经写信谈到过这件事,可这信是写给家父的呀!”
赫尔岑好糊涂!写给家父也是传播!他们说你有罪你就有罪,你没得辩驳的,你洗不清的。同样的事,他们说可以,你说不仅不可以,而且还是违背法律,还是犯罪。尼姑庵尼姑别人可以摸得,阿Q就摸不得。
一个社会连通信自由都没有,可见专制到了什么地步!
杜别尔特将军告诉赫尔岑,正是这事让皇上想起你的名字,想起你曾在维亚特卡待过,因此“他下令让你从哪里来的回哪去。”
赫尔岑此次遭遇,让我想起了乔治·桑的一篇童话,有一只麻雀,外出旅行,路过立陶宛,看见一匹快要冻僵的狼,就问它为什么要住在气候这么恶劣的地方。狼答:“自由使我忘记了气候。”
狼说得对呀!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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