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蓝剑 发表于 2006-12-22 16:16:27

原创:“天书”之舞

秋天,高速路一路南下,我来到贵州荔波,隐身于世界自然遗产茂兰喀斯特原始森林之中。
 然而,此行并不是为了鉴赏这枚“地球腰带上的绿宝石”,而是为了寻觅密林深处的另一个秘密。我们得到一个讯息说,这里的少数民族村寨流行着许多奇特的傩戏——一种传承了几千年酬神的舞蹈,被称为是现代戏剧的“活化石”。
 贵州的傩戏实在太丰富了,东部的“傩堂戏”、西部的“变人戏”、中部的地戏、南部的阳戏,但是除了“变人戏”之外,大多都沾染了汉文化的痕迹,严格地说,不能完全算是少数民族本色的原生态,而据传达信息的人说,这里被封闭在森林里的傩戏另有特色,与众不同。陪同我们前往的老刘只是一脸坏笑,说只怕我们走不动路。
 沿着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小路,穿过一片又一片石头上的森林,太阳下斜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拉岜村。路似乎不算特别的艰难,不明白老刘为什么要那样说。
 刚到寨口,远远就看见几株巨大的“保寨树”旗帜般的在寨子上空招摇,几个脸色红红的妇女在树荫下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声调略带悲戚哀怨,神情却是笑意盈盈。老刘听得懂一些她们的语言,说那是寨子里有人定亲,她们在为亲家们送行。说话时,老刘的神情愈发诡诈,我猜可能有事发生。
 不幸被我猜中了,那一群女人看见我们,朝我们“呜呼”一声,稍停片刻,便对着我们哇啦啦地唱起来,歌词也变成了汉语,大意是说:“有客从远远的地方来,来到了我们的拉岜寨。家家的酒缸都打开,迎接远远的客人来。”  
 相送的女人们似乎忘记了她们原来的使命,迎上来围住我们往寨子里边唱边拉。
 “死定了,这回死定了!”老刘苦笑着咕噜。
 也算见多识广的我立时明白,一顿酒是逃不掉的了,难怪老刘要作出那副苦瓜相,他早料到了。
 这种时候,推辞被视为高傲,最好的应对就是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听指挥。
 相跟着走近一户人家,说了几句道谢的话,然后坐下、端碗、喝酒。
 热锅热灶热心肠,不多一会,主人家的老腌刀(腊肉)和酸汤菜就摆上了火塘。碗是土碗,酒是米酒,一碗下去,一身的疲乏和饥饿随之褪尽,那舒畅透气的劲儿,只有景阳岗上一口气喝了十八大碗的武松才体会得到。
 借着喝酒,把来意讲明,主人家表示包在他身上了,只有一个条件,每人起码六碗酒,求个“六六大顺”。我们大惊,六碗酒下去,岂不是要“翻江倒海卷巨澜”了,哪里还看得成傩戏。经过足足几十分钟的讨价还价,主人家见我们不象是装假,加上有老刘说情,终于不甘心地退让了,悻悻地同意只派一个代表喝三碗祝主人家“步步高升”。
 ......天黑了,在寨里的坝子上,一圈火把将四周的吊脚楼和山峦都驱入黑暗之中,只显露出一张张白色的脸。铜鼓“当当”地响了,接着是几声沉闷的铁炮,主人家告诉我们,将要上场的傩戏叫“塞丹筜”,汉语的意思是“贯胸舞”。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仿佛在那里听到过,只是苦于酒精还在发挥作用,脑袋里云山雾罩地什么也搞不清。
 “塞丹筜”出场的有三个人,一个穿着宽袍大袖,头戴一顶棕榈叶编就的高帽。主人家说,这个人是古代的“县官”,另两个服饰与寨里人一样的是轿夫。
看见“轿夫”用一根长木杠从“县官”身上当胸穿过,两人抬着木杠“上路”,边走边舞,而“县官”也若无其事,随之颠簸攸闪打玩嬉闹,坝子上响起了“观众”的哄笑声。我愣住了。
 我知道这是一种化装魔术,但它不可能翻山越岭从外面传播到这深山老林中来,相反,山外面的魔术应当来自于这种古老的东西才对,而且,我肯定自己接触过有关这个舞蹈的资料,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但另一个舞蹈提示了我。这个舞叫《雯当姆》,汉语意为“矮人舞”,陪来的老刘叫它“肚皮舞”。
 这种舞用蒙了一层蜡染布的箩筐套住真人的脸和肩部作“帽子”,然后别出心裁地在肚皮上浓墨重彩地画上一张脸,两个乳头画成眼睛,肚脐画作嘴巴 。舞者利用腰腹肌肉的收放、扭曲,加上动作,造成人物的各种表情变化。从舞蹈的段落名称,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是一个用以庆贺水稻丰收的傩舞——第一段是“喜舞稻菽”,然后是“丰收赶场”,最后是“金风得意”。
 看着看着这个非常神奇的傩舞,我忽然想起了很熟悉的一个神话传说故事:“形天舞干戚”,说的是形天与黄帝争霸天下,被砍了头,结果他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照旧舞蹈不止。眼下这个《雯当姆》,如果舞者手上拿一柄砍柴的斧头,不久活脱脱地是一个“形天”?我也因此知道在那里见过“塞丹筜”了。
 那一夜,我几乎没能入睡,脑袋里满是跳动的“塞丹筜”和“塞丹筜”。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谢绝主人的盛情挽留,匆匆上路了,恨不能马上回去解开心里的谜团。
 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翻出《山海经》。很快真相大白,除了“形天舞干戚”,另一个傩舞果然也有记载。
  《 山海经·海外南经》有一个“贯胸国”说:“贯胸国在其东,其为人胸有窍。”当年读到这里,就曾经感觉奇怪,人身上,怎么会有个大洞呢?有人解释说是古人编造的神话故事,然而谁也说不清古人为什么要煞有介事地编造这些毫无意义莫名其妙的神话故事。仿佛为了印证《山海经》,《竹书纪事》言之凿凿地说某年某月贯胸国前来中原参拜。明朝人的《异域志》中,也有相同的记载,且更加具体,书中说:“穿胸国在盛东海,胸有窍,尊者去衣,令卑者实贯胸抬之。”这与“塞丹筜”简直一模一样了。
  《山海经》是一部数千年来无人能破译的“天书” ,历朝历代都把它当作怪力乱神之说,被定性为“神话传说”。这两个舞蹈足以颠覆传统见解,表明《山海经》的这些“神话传说”其实是后人的误读,它的真实身份应当是当时一些少数民族部落的化妆祭祀酬神活动,至于“贯胸国”,在古代做“地区”、“地方”解读再常见不过。
 放下手中的书卷,长长地吁一口气,思绪在不经意间又回到了拉岜寨,想起了热情好客、豪爽风趣的拉岜人,想起了那神奇的“天书之舞”,悄悄作出一个承诺:明年一定要再去喝一顿拉岜的酒,而且一醉方休,感谢他们留存了这世间古老而又珍贵的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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